隨著老者在自己的視野裡消失,陸承謙慢慢感到體內有一異物在到處遊走。起初陸承謙也只是覺得有點癢,但那異物像是慢慢長出了尖刺一般,所過之處都留下撕心裂肺般的痛楚。陸承謙像受著凌遲之刑,身體每一處地方、每一條神經都痛得要死。翅膀縮回了陸承謙的體內,他倒在了地上,蜷曲起身體痛苦地呻吟。
 
勉強維持著意識的陸承謙像看走馬燈般看到了很多不熟悉的畫面。他看見老者正在向著民眾演講,老者舉起長劍與天秤,在人們的面前斬下了希特拉的首級。民眾欣喜若狂,高聲歡呼。在這一片歡樂之中,陸承謙旁邊的一個小男孩眼泛淚光的扯著媽媽的衣袖:
 
「叔叔死左。。。」
 
「傻瓜嚟嘅,嗰個叔叔唔遵守法律,死有餘辜。」
 
「吓?咁叔叔手上面嗰本咩嚟架?」小男孩指著希特拉手上仍然緊握著的《納粹德國憲法》。
 




「傻豬,佢嗰啲唔係法律嚟架,唔好嘅法律都唔係法律。」
 
「哈哈,咁法律成日逼我返學,我覺得佢唔好,我係咪可以唔返。」知道自己有機會不用上學,小男孩的雙眼放著光。
 
「唔係,嗰啲係法律,我地一定要遵守。」媽媽理直氣壯的回答。
 
「。。。但媽媽你又話唔好嘅法律唔係法律嘅?」小男孩如墮五里霧中,他懷疑是不是媽媽搞錯了,但媽媽不可能會錯的呀,她可是媽媽呢。
 
「但強制小朋友接受教育係好架嘛。」媽媽笑了笑,撫摸著小男孩的頭。
 




「但我覺得咁樣唔好。。。」小男孩小聲反駁。
 
突然,媽媽重重的搧了小男孩一巴掌,臉上卻仍然掛著微笑:
 
「我話佢係好佢就係好,知唔知?」
 
小男孩哇一聲哭了出來,但在場的人忙著歡呼,沒有人留意到可憐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哭聲像是牽扯著陸承謙的神經,他的每一次抽泣都像是要把陸承謙的神經給扯出來。在場的每個人都理所當然的拍著手,痛苦的陸承謙知道如果自己也一起拍掌也許就聽不到小男孩的哭聲,自己也就不再痛苦,但他就是沒法讓停在半空的雙手拍起來,他就是沒辦法承認眼前這片虛假的理想。
 
突然,廣場的人群如幻影般消散,場景轉到了一座懸崖之上。懸崖的對面是另一座懸崖,上面站著紅眼的白衣老者,他舉起天秤,一條路憑空出現在兩座懸崖之間,把它們連接了起來。老者慢慢向前走,路上卻突然長出了滿滿的黑色尖刺。老者揮起長劍,毫不費力的把尖刺一一削平,然而一刺平,一刺起,像是無限再生的尖刺讓老者無法繼續前進。
 




「唔好作無謂嘅抵抗啦,乖乖地俾我入嚟啦,咁樣大家都舒服。」老者的聲音響起。
 
其實每一條尖刺被削去的時候陸承謙的心也會承受同等的痛楚,所以就算陸承謙能把老者攔在路上,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然而他的自我就是不想讓老者再前進半步。
 
如是者僵持了一段時間,陸承謙痛得冷汗直流,老者卻依然精力充沛。
 
「你係咪覺得你只要堅持到六點就無事?」老者從容的問道。
 
陸承謙一個被說穿了心裡所想的眼神,證實了老者的話。
 
「我話俾你聽,清晨六點濁靈界嘅一切活動的確會停止,但已經開始左嘅神會儀式係唔會中斷。」
 
陸承謙一直是以「一切痛苦將在六時完結」的信念堅持到現在,老者的話將這份信念徹底粉碎,身心俱疲的陸承謙再也忍受不了,頹然坐倒,尖刺也慢慢停止了生長,老者一步一步的前進。
 
突然,一把溫柔又熟悉的聲音再耳邊響起:




 
「係咪好辛苦呀?」同時,一股暖流從陸承謙的額頭傳入,讓他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唔。」累壞了的陸承謙流下了淚水。
 
「點解要令自己咁辛苦呢?」聲音關切的問道。陸承謙感覺自己的頭被溫柔的撫摸著。
 
「我唔想承認啲咁扭曲嘅思想。」
 
陸承謙其實明白沒有抵抗就不會受傷,但無奈比起受傷,自己更受不了屈從。
 
「但我真係好痛。。。好辛苦呀。。。」平時天塌下來也面不改容的陸承謙此刻就像個受傷的孩子,在母親的懷中哭了起來。
 
聲音的主人沒有作聲,只是靜靜的輕撫著陸承謙的頭,默默的守候在陸承謙的身旁。
在這文字的盡處,陸承謙才懂讚嘆無聲的美;在天塌下來的這個瞬間,陸承謙才懂感激陪伴在側的人。




 
剎那間,額頭的溫暖蔓延全身,陸承謙的傷痛像是被治癒了一般。縱使前頭還是一片無盡的黑暗,但他現在心中的那份溫暖,已然是他所需的一切光明與希望。
 
懸崖之上刮起了風,地上的尖刺在同一時間再生,四方八面的往老者刺去。老者一時招架不住,被尖刺貫穿了腹部,刺突之勢亦將老者摔下了懸崖。伴隨著老者的一聲慘叫,周圍漸漸暗了下來,最後剩下一片漆黑。陸承謙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了李詠賢的懷中。他看著李詠賢憂心忡忡的臉,伸手替她抹去了奪框而出的淚水。二人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對方的掌心是如此的溫暖。
 
這時,渾身是傷的老者從陸承謙的體內竄了出來,伏在地上喘著大氣。
 
「撕左佢本書!」腦內天馬的聲音響起。翅膀用力一拍,將陸承謙帶到了剛才那本紅色書封的書面前。
 
陸承謙把書拿出,是Lon Fuller的《Morality of Law》。
 
「細路,你唔好以為係你贏左我,係Hart救左你。」老者萬念俱灰的看著陸承謙,但依然不願承認自己的敗北。
 
「邊個嚟架?未聽過。」
 




Hart和Fuller可說是法學上對立門派的代表人物,Fuller覺得自己的神會之所以失敗是因為Hart比自己先一步進入了陸承謙的自我。但事實上,陸承謙連Hart的名字也沒有聽說過。
 
「咁究竟係邊個救左你?」
 
「係某個淨係識喊嘅白痴。」陸承謙微微一笑,把書放回了書架。
 
「點解唔撕左佢?」天馬問道。
 
「。。。因為錯嘅並唔係佢。」
 
書本身並不能為人帶來不幸,真正讓人不幸的,是強制灌輸思想的制度。不對的人遇上不對的書,本應該在相遇之時便相忘於江湖;正因為制度強行把他們關在了同一個房間,才讓他們討厭著彼此,才讓每一個人都受傷。
 
也許正因如此,老者進行神會之前才會不自覺的哭了出來。
 
「嘿!我唔會多謝你。」老者拋下一句,返回了書裡面。




 
陸承謙收起了翅膀,回身打算找回李詠賢,剛剛趕到的李詠賢剛好撞進了陸承謙的懷。
 
「返去咯。」陸承謙差點忘記自己原來也是可以笑得這樣由衷。
 
李詠賢踮起腳尖,輕輕的把自己的唇印在了陸承謙的嘴上。
 
「又撞壞左個腦呀你?」陸承謙口上這樣說著,卻沒有把李詠賢推開,只是輕輕的拍了一下她的頭。
 
「嗯,有少少。」李詠賢伸手捂著被陸承謙拍打的前額,低頭說道。
 
陸承謙若有所思的看著李詠賢,剎那間心裡浮現了許多問題,但他只是笑著摸了一下李詠賢的頭,因為他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
 
四樓的升降機緊閉,外面亦沒有時計,看樣子二人要返回一樓才能離開。李詠賢提議去看一看四樓和一樓之間的樓梯是否相連,但陸承謙直接把李詠賢抱了起來,從自己撞出來的洞口跳回了一樓。
 
陸承謙並不是不清楚這樣做也許會讓自己受傷,但他知道若然自己發現兩層樓之間的樓梯被鎖上了,他將無法繼續迴避心裡的問題;若然自己一定要受傷,陸承謙寧願受傷的是腿,而不是心。
 
安全到達一樓,升降機外的時計歸零,升降機發出「叮」的一聲,紅色的燈光變回了平常的白色。陸承謙按下G字按鈕,升降機正常的關上了門,緩緩上升,將二人帶回了熟悉的圖書館G樓。
 
二人走向側門的出入口,坐在旁邊的內地生正在呼呼大睡。二人並肩走出了圖書館,李詠賢往右返回宿舍,陸承謙則往左前往考場。
 
在這一個五月的清晨,圖書館外面正下著雨。如果五月雨是春天的淚,那會是懷念曾經愛過的冬,還是泣別未曾遇上的夏?陸承謙看著天空,覺得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答案其實都一樣悲傷。水珠滑過陸承謙的臉龐,他舉起右手,掌成爪形,拇指用力向後一扳,又再邁步前往考場。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