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兩個口。
正常人只有一個吃食物的口,超過兩個的,不是畸形,不是人面瘡,就是被詛咒、受到惡報的。
我的後腦勺正是有另一個口。
一個不受我控制的口。
這個口的緣由,首先要說到我和阿蓋還是兩小口的時候。


那時我和阿蓋相戀,愛至結成夫婦。
初時我還以為自己是阿蓋第一任妻子,豈知,他還有一個前妻。
可幸的是,那個前妻已經死了。




有個死去的前妻,我是不會在意的,可是,我介懷的,是她遺下了一個女兒。
若果她女兒沒有存在的話,我就不會活得那麼貧困,那麼不自在。


「琳琳,妳還不起來?已經八時了,妳要我被老師問候嗎?」
我不耐煩地向着在酸枝長椅上,正睡得像死去般的瘦削女孩怒罵着。
「咈—」
我拿起放在椅旁的一條彎曲的藤條,向着她的肚子使勁鞭了下去。
「媽⋯⋯媽,不要打,妳遲,遲沒有喚我,我我不知⋯⋯」
她蜷縮着把身體正面轉向椅內邊,避免我打她的肚子。




「咈—咈—咈—」
我一記接一記的向着她的背部用藤條拂下去。
「還敢頂嘴,妳就不能自動起來,要我費神喚醒妳?呵,說話結結巴巴,又懶又笨,不知妳那死去的媽媽當時吃了甚麼臭東西,生出妳這個鬼樣子。」
我一邊鞭一邊怒罵她。
「媽⋯⋯媽,不要打,我我沒有丁,現現在就要起來了,妳⋯⋯」
她瑟縮在椅上的一角,雙手手掌伸出抵禦我的鞭打,哭泣着說。
「媽媽。」
我正要向她加上一鞭時,一把天真又活潑的聲音打斷了我。
「佳佳,怎麼樣呀?」
我收起怒火,轉向我親生的可愛女兒面前,蹲下身體,摸着她的頭溫柔地說。




「媽媽,我的鬧鐘不能響了,害我今天遲了起牀。」
她拿着鬧鐘,睡眼惺忪地仰望着我說道。
「佳佳,乖,我給妳換個電池吧。今天是兒童節,我給妳弄了一頓豐富的早餐,妳就快快去吃吧。」
說罷,拿起她的鬧鐘放在一旁,輕輕拍一拍她的後腦勺。
「好哇!謝謝媽媽!」
她欣喜地蹦蹦跳跳着。
我站起身體,走進臥室,拉開衣櫃下的抽屉,找尋着之前買來的電池。
「咈—」
「妳怎麼還不起來呀,害媽媽那麼辛苦。待我幫媽媽教訓妳,賤骨頭。」
「咈—咈—咈—」
客廳隱約傳來了佳佳的嗓音,我找到電池後,走出臥室。
「佳佳,校車就要到了,快點去吃早餐吧。這賤骨頭太懶了,媽媽罰她不準吃飯,妳就不要理會她吧。」
我不厭其煩地輕輕敦促。
「好吧,知道了,媽媽。」
佳佳放下籐條,乖乖走向飯桌,吃起早餐來。




我換掉鬧鐘的電池,冷冷地望一望琳琳。
她靜靜地躺在椅邊,雙目閉上,看似已昏睡過去。
「哼!」
我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
佳佳要趕上學,已經沒有時間及精力去理會琳琳了。
我任由琳琳就這樣臥着,匆忙地幫佳佳收拾上學用的物品。


待佳佳乘上校車後,我舒了口氣,返回家中。
琳琳依然似死去般沉睡着。
「還不起來?」
我惱怒地用力拍打她。
她沒有回應。
「不要裝死了,快起來。」
我捉着她的手臂猛烈搖動。




仍舊毫無反應。
我心裏一驚,把手指放在她的鼻下。
沒有呼吸⋯⋯
「嗨,快醒來,給我知道妳在裝,妳就真的死定了。」
我連環搧她數記耳光。
紋絲不動⋯⋯
真的⋯⋯死了?
我腦海一片空白,身體打着寒噤,不知如何是好。
呆了半晌後,開始鎮定了下來。
阿蓋⋯⋯要通知阿蓋⋯⋯
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才從僵硬的身體,抽出了手臂,拿起電話聽筒。
「阿蓋⋯⋯你⋯⋯你可以早點,回來嗎?」
電話接通後,我結結巴巴地請求着。
「什麼事呀?我這邊正忙着。」
阿蓋正上着班,有點煩躁地答話。




「琳⋯⋯琳琳⋯⋯死⋯⋯死了⋯⋯」
阿蓋那邊一言不發,我亦焦慮不安地默默等着。
過了一會兒,
「好吧,我向上司請半天假,早點回來處理吧。」
他呼了一口氣說道,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慢慢掛回聽筒。


看着琳琳靜止不動的屍體,我思緒萬千。
琳琳是被我打死的?還是餓死的?
不,是她不乖,自作自受,不是我的錯。
我應該自首嗎?我會被判刑嗎?
不,不能受刑,佳佳還小,還要我照顧。
那麼,屍體要怎樣處理?
藏屍?碎屍?棄屍?燒屍?




能隱暪下來嗎?會被發現嗎?
不會的,可能的,只要萬事小心便行了。


想着想着,我已經忘記了今天預定要做的家務。
「我回來了。」
阿蓋的嗓音把我的靈魂從焦慮的深潭裏呼召回來。
「她真的死去嗎?」
我還未及回話,阿蓋已迅速走至琳琳的屍體面前探看。
「看來真的死去了。」
阿蓋夷然自若地說。
「怎……怎麼辦?」
我擔心地問道。
「哼,事到如今只能瞞過去了,難道妳想去受刑,遺下佳佳給我獨自照料嗎?」
他有點不耐煩地回答。
「你這樣即是說這全都是我的錯?你沒有虐打過她嗎?誰昨夜把她抱起來拋至天花板再任由她跌落到地板?也不治治你的經濟,掙那麼少怎能養活那麼多口?餓死了這累贅,你絕對是有責任的。」
我氣急敗壞地喧嚷着。
「好了好了,是我的錯了,妳冷靜一下,現在先去小睡片刻,琳琳的屍體由我來處理。」
阿蓋平心靜氣地說。
「你要怎樣處理它?」
我好奇地問。
「我怕說出來妳會害怕,總之我有辦法,妳只要去打個盹兒,我便會弄妥。」
他泰然地邊說邊推我入臥室。
我坐在牀上,憂心忡忡地望着阿蓋關上房門時那從容不迫的臉容。
呆坐一會兒,我便沉睡去了。


「嘟嘟—嘟嘟—」
客廳的電話響起,我驚醒過來。
正想走出臥室去接聽,但被阿蓋的嗓音打住。

「喂。」
……
「是的,我是她的爸爸。」
……
「對不起,她今天早上突然身體不適。」
……
「不太淸楚,明天會帶她去看病,暫時今明兩天也要請病假。」
……
「好的好的,謝謝。」
……

我走進客廳,看見阿蓋掛回聽筒,若有所思的坐在酸枝長椅上,而琳琳的屍體早已消失了。
「怎麼了?」
我走近他,坐在旁邊,伸手輕摸他的胳膊問道。
「屍體已經解決了,剛才是學校的電話,我替她請了今天和明天的病假。」
「現在要處理琳琳的身後事,明天我會去學校為她辦理退學手續,說她要長期治病,不能上課。」
他沉着冷靜地說。
「佳佳也差不多要回來了,妳現在的疲樣會嚇倒她,調整一下心情去接她吧。」
他看一看我,不待我回應,緊接着說。
我點了點頭,挺起困憊的身軀站起來,轉身準備梳洗出門。
「不會有事的。」
他從後擁着我,然後把下巴微微頂着我的頭頂說道。
我呼了口氣,把後腦勺依向他的頸,右手輕握他的手臂,享受着這親密的感覺。


過了約一個半月。
琳琳的身後事已經順利處理完畢,沒有碰過壁。
母親節當日,佳佳替我做了部分家務。
作為媽媽,看到自己的女兒那麼孝順,真的由心而發感到安慰。
我決定要送她一份禮物,一張全新的書桌。
由於家中的空間不大,佳佳從前是用一張破舊的摺桌來做家課的。
琳琳的離去留下了一大堆廢物,我把它們全數丟掉,現在家中有位置可以為佳佳設一張書桌。
我和阿蓋在這兩天假期去了一些家具店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書桌。
可是,不是尺吋太大,就是價錢偏貴。
由此,阿蓋決定為佳佳製造一張獨一無二的書桌。
今天是星期二,為了給佳佳一個驚喜,阿蓋請了一整天假去製作這張書桌。
他買了數片長木板和兩盒釘子,在家中找來一把手鋸和一柄鐵鎚,到客廳的空地動起工來。
我一邊做着家務,一邊留意着阿蓋的勞動,幻想到佳佳收到這份禮物時那歡喜的樣子,滿滿的家庭幸福感覺油然而生。
「妳可以過來幫幫忙嗎?」
阿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白日夢。
「怎麼了?」
我走到他的身旁問。
「妳可以幫我扶一下那裏嗎?我這邊需要穩定的狀態才能鋸得整齊。」
他指着手上一個木板組架的一處說。
「好的。」
我蹲下來,跟隨他的吩咐去做。
「吱嘎吱嘎……」
我舉頭望着阿蓋彎腰鋸木的辛勞樣子,打算一會兒要給他冷飲讓他稍事歇息一下。
「啪—」
一下清脆的裂木聲猝然從我的背後傳來。
我轉頭去望,指顧之間,後腦勺頓時感到一記橫砍,力度使我連人帶架差點仆倒在地。
「啊!」
我坐直身體,未回神便聽到阿蓋的驚呼。
「妳沒事嗎?」
阿蓋一手攙着我的肩膀,一手摸着我的頭問候。
「喔唷!好痛!」
這時我才感到後腦勺傳來劇痛。
「對不起,我剛才被那『啪』的一聲嚇了一跳,手上的鋸子不小心向妳的後腦……」
「妳……妳流了很多血,等……等我一下。」
他慌張地離開我的身邊。
我雙手抱着頭,頭似被撕裂般,痛不欲生。
待阿蓋回來,身體忽然發軟,眼前的景象變得糢糊,天旋地轉……


「好餓……好餓」
眼前漆黑一片,身後傳來一把悽愴的女孩聲音,感覺很近。
「妳是誰?」
我轉頭,沒有人。
「我好……餓,餓……」
嘶啞聲又自背後襲來,我急匆甩身向後飛瞥,但,一個人也沒有。
「妳是誰?不要躲。」
我開始慌亂起來,不斷地扭頭翻身,東張西望,可是,依舊渺無人蹤。
「我,餓餓……我……」
腦後響起悲鳴,愈來愈大。
頭痛欲裂,我雙目緊閉,雙手抱頭。
「夠了。」
我忍無可忍,竭力大喊。


白茫茫,嗡嗡鳴。
大喊後,耳鳴目眩。
眼前漸漸出現了數個人影,吱吱喳喳彷彿在說着話。
突然,其中一個白色人影靠向我,一隻手揭起我的左眼皮,另一隻用一條棒狀物指向我的左眼,刺眼的強光從那棒狀物射出。
我因害怕而反射性地用力閉眼對抗。
照了左眼一會兒,他又對我的右眼做相同的動作。
強光的照射使我的視力以至聽力都恢復過來。
此時,我已明白了這一切。
我現在身在醫院,前面的數個人影是阿蓋以及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剛剛是醫生用手電筒檢查了我的雙眼。
「怎麼了?怎麼了?醫生。」
阿蓋着急地說。
「她暫時沒有大礙,但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待傷口癒合。」
醫生回答。
「好吧,謝謝醫生。」
阿蓋如釋重負,向醫生道謝。
「妳沒事嗎?頭還痛嗎?剛才妳突然大叫嚇了我一跳,做了惡夢嗎?」
待醫生和護士離開後,阿蓋撫摸着我被蹦帶纏繞的頭,皺起眉頭地問。
「頭現在還痛着,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麼痛。對了,我睡了多久了?今天是那一天?」
我怕阿蓋再為我而擔憂,迴避了惡夢的事情。
「妳已整整昏迷了兩天,我向公司請了假,在家中照顧佳佳,做了家務,妳不用費心了。」
阿蓋體貼地說。
「那麼,住院費……」
我氣若游絲地道。
「住院的事我會處理的。啊!差點忘記了要接佳佳,妳好好休息吧。」
他望一望牆上的掛鐘,不待我回應,奪門而去。
我安心地目送他離去……


「喔唷!好痛!」
……
「奇怪,為甚麼會長成這樣的?」
……
我面對着梳妝桌的鏡台,左手掠起頭髮,右手提着小鏡子伸向後腦,眼睛斜盯着從小鏡子反射再由鏡台反映出的,後腦勺癒合後留下的疤痕,口裏喃喃自語着。
先前的傷口癒合成了兩道上下緊密並排在一起的鮮紅色腫脹痂塊。
離院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雖然沒有後遺症,但後腦勺仍會隱隱作痛。
初時癒合時只有一道扁平的疤痕,我一直沒有為意,現在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算吧,希望過一段時間會有好轉吧。
我纏回蹦帶,戴上鴨舌帽,扭一扭脖子,站起身子,出門去接佳佳。


「喔唷!好痛!」
大聲疾呼後,我趕快撐起上身,輕摸後腦。
做畢家務,剛想懈意地摔到牀上休息,可是,後腦的痂塊卻極力頑抗。
刺痛久久未散,痛得我抱着頭,弓起身體,眼眶泛滿淚水。
痛楚消退後,我坐到梳妝鏡台前,小心翼翼地解開頭上的蹦帶。
我拿起小鏡子,向後一照。
「啊!這是甚麼鬼東西?」
我驚呼。
鏡子倒影顯示的是兩道腫脹的痂塊裂了開來,中間有道鋸齒形的裂鏠,而其中一個「鋸齒」赫然突了出來!
我戰戰競競地慢慢伸出手指,謹慎地碰一碰那塊突出的「鋸齒」。
尖尖硬硬的。
那應該是頭骨的骨刺。
不寒而慄,我不敢再望,放下小鏡子。
那應該只是傷口因細菌感染而惡化罷了,明天去看一看醫生吧。
我安慰自己。
不要告訴阿蓋吧,免得他又為我而費心。
我一邊想着,一邊纏回蹦帶。
好好休息吧。
我側身躺在牀上,倒頭便睡。


「暫時給妳弄平及鏠合了頭部後方的傷口,現時不能判斷這病徵是由甚麼原因引起,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
「不留院行嗎?我有事要忙。」
「……這樣吧,我給妳處方一種消炎止痛藥膏讓你回去搽抹患處,每天搽一次,一星期後回來複診,再看看情況吧。」
「好吧,謝謝醫生。」
做完小手術後,我離開手術牀,戴回鴨舌帽,走到藥劑部,排隊等待處方藥。
「妳知道甚麼是人面瘡嗎?」
兩個排在我前面的婦人談起話來。
「是那種多長在身體的關節部位,有着人面一樣的寄生胎嗎?聽說是一種怪病,非常可怕的。」
「對噢,我有位朋友的親戚相傳是因為作惡多端而患上這種病。人面不是有一個口嗎?聽說還可以給它餵食的。」
「真的嗎?那就太恐佈了,最好都是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不然就會受這惡報了。」
「啊!要拿藥了。等會再談。」
我默默地聽着她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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