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理]《黑白的世界不止於灰》: 06 尾班車
06 尾班車
灰色人群熙來攘往,川流不息。
陽光跟昨日一樣,曬在火車站月台上。
「一張飛,尾班車。」我正在買票。
昨天晚上,佩盈拒絕了我的資助,說不可以收我這麼多錢。
的確,她連九十九個半,都分毫不差地找給我,又怎會一下子收下大筆錢財?
我付了款,取了票,買的是這個月台的最後一班車。
因為她正在跟爸爸一起,在這個月台上賣帽子,說要賣到最後一班車的到來。
今天是她和爸爸相處的最後一天,明日就會有車,來把佩盈接走。
我戴著黑帽子,站在陽光下,愈來愈不舒適。
明明她在陽光下,是如此地耀眼。
「小姐小姐,你睇下,哩頂帽好襯你。」佩盈精神奕奕地推介,身邊的大袋子有很多帽。
灰色月台上,就她最色彩照人了。
「哩位靚姐,試下頂帽丫,靚野黎架。」爸爸在努力賣笑,嘗試不同的客源。
他身上也有一些色彩,雖然偏向灰色。
我由吃饅頭當早餐,到中午在小餐館吃了個炒飯回來,她和爸爸都沒賣出多少頂帽子。
試戴的人多,買的人少。
佔著月台上的坐椅,我一直觀察著佩盈和爸爸。
佩盈也知道我在場,知道我要乘尾班車離開。只是她不讓我幫忙,不想我參與到她和爸爸的最後一天當中。
我很理解,所以袖手旁觀。
太陽愈來愈猛,我也愈來愈不對勁,甚至覺得陽光有毒。
去了一趟廁所,鏡中的我也愈漸變成灰色。
我不明白,變灰的原因是什麼。
不過說到底,這黑白世界是怎麼一回事,我根本不清楚。
話說回來,她爸爸好像發現了我。
「阿盈,你發唔發現嗰個男人,望住左我地成朝?」她爸爸說,「條友仔好可疑!」
「老豆,唔好理人啦。」佩盈看著我,想拉走爸爸。
我避開他的視線。
「佢唔敢望我,肯定身有屎。」爸爸不被拉走,「你睇佢個樣,又唔似等人,又唔似等車。」
「如果係等車既,頭先咁多班車,佢一早上左啦。」爸爸說,斷定我是壞人。
我忍不住了,主動走上去。
「你……你想點啊?」爸爸有點警惕。
我拿下頭頂的帽子,讓他看一眼。
「我之前買左你地既帽,覺得手工好好,想入一批貨,去遠啲既地方賣。」我說明來意。
聽完我的一番話,佩盈皺了眉,她很不喜歡我用錢來幫忙。
相反,她的爸爸很高興,想介紹一堆款式。
「款式由我揀,可以?」我直視爸爸。
「當然可以。」他客氣地說,「未知先生點稱呼?」
「我叫何常。」我走向大袋子,盯著其中幾款帽子。
「何先生你好,我姓鄭。」鄭爸爸說。
「鄭先生,我要哩幾款,全部比晒我。」我蹲下來,指了幾款,都是賣不出去的,再指了兩款比較流行的。
「好好。」鄭爸爸說,催促女兒,「阿盈,快啲執比人。」
我跟鄭爸爸算好了錢,交易完成,再從佩盈手上拿貨。
她皺起了眉,死盯著我。
我眉頭開揚,一副壞壞的笑。
一手提貨,一手提著黑皮箱,我戴著帽子,從六號車廂走到八號車廂前方。
乘客下車,紛紛走過。
我拾了一份報紙,攤開放在地上,再把帽子放出來擺賣。
剛才每頂都是用五毫買的,現在就賣一元吧。
「一蚊頂!一蚊頂!」我偶爾叫一下。
佩盈看見了,鄭爸爸也看見了,立即生氣。
但很快,他就覺得我是傻的。
因為很多人看完之後,又走去佩盈那邊問價,發現佩盈那邊便宜一半,但款式差不多。
便都光顧佩盈那邊了。
半天下來,我賣了不過幾頂帽,可是佩盈那邊卻快要賣完了。
說不定,還沒到尾班車的時間,她和爸爸就收檔了。
「女,你話……嗰個人點解要咁做呢?」鄭爸爸疑惑。
「我都……唔知。」佩盈說,看著我。
我為何要這樣做呢?我都想問自己。
有婦人在佩盈那邊走來,問價。
「一蚊頂。」我沒禮貌地答。
「痴線架咁貴?」婦人訝異。
「三蚊頂,唔鐘意就過主。」我說。
結果她走了。
——又被鄭爸爸拉回去買帽。
天黑的話,應該很難賣帽子了。
因為誰會在夜晚、沒太陽的時候買帽子?
下午六點四十五分,一架蒸氣火車開出。
佩盈和爸爸賣出了九成的帽子,剩下一些較舊的沒能賣出,便收檔了。
最後的火車在下午七點開出,還有十五分鐘時間。
看著她和爸爸收拾好東西,正在離開月台。
我心想,旅程終於都結束了。
也不用再裝「賣帽子小販」了。
佩盈離開時,只顧跟爸爸聊今天的收獲,正眼也沒有望我。
使我,可以無顧慮地離開。
收拾好地上的帽子,我把它們放回袋子裡,再清理墊底的報紙。
然後對剛上夜班的月台看更說,有人漏了一袋帽子,屬於平日在月台賣帽子的短髮少女。
看更問我認不認識她。
我回答認識,只是沒時間送去她家了,因為買了七點的尾班車車票。
當然都是藉口。
什麼乘尾班車離開,都是藉口,我只需要自拍一張就可以離開,我買票只是想……
我只是想……或者會有人……
灰色的月台上,蒸汽火車已經讓乘客上車了。
這班車的乘客不多, 大多都把票給了檢票員查看,拿行李上了車。
我站在六號車廂前,左手提著皮箱,還沒上車。
有人匆匆跑來,喘著氣!
回了頭的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那人把票給了檢票員,再安心地上車。
「先生,你係咪上車?」檢票員問。
我看看時間,五十九分了,別讓人家難做。
「係,唔該你。」我右手從胸袋掏出一張票,給對方檢查。
火車笛聲響起,我收好票,提著皮箱踏入車廂。
檢票員準備關門。
這時——
「何常!」
一位少女跑來,來到六號車廂前,正是短髮少女——佩盈。
「佩盈?」我張大了眼。
「我漏左一樣野,未同你講。」她額頭有汗。
車門被關上,我與她被門隔住了。
「係咩?」我大聲問。
在這個黑白的世界,這是我最後看到的色彩。
火車笛聲再次響起,煙囪冒起蒸汽,車輪開始起動。
「好多謝你……」她不自主地往前走。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走,摸著一個窗,又一個窗。
「好多謝你……琴日同今日咁幫我。」她眼濕地說,一直走著,抬頭看著車窗的我、車窗的我,和車窗的我。
「其實老豆後來都發覺左,你係黎幫我地。」她說。
「係咩?」我眼濕,「我以為我啲演技好好添,點知都係比佢發現左。」
她笑得合不攏嘴。
「我都有樣野想同你講!」我繼續說,繼續走去下一個窗。
這個窗關著,她聽不到我的聲音。
「你講咩啊?」她快步起來。
「我話,我都有樣野想同你講!」我焦急起來,愈漸大聲。
「係咩啊?」她跑起來,追著車窗。
「你係哩個世界上最特別既人,身上散發住……同其他人唔同既顏色!」我跑著,拚命要把話說完。
火車愈來愈快,快將離開月台。
「聽日即使你要跟阿媽走,你都一定……應付到架。」我說,「你要信……自己。」
佩盈跑著,快支持不住。
「你都係,比啲信心自己。」她艱辛地說。
她竭盡全力,先一步跑到月台盡頭,再抬起頭,轉身等我。
「好高興認識你,有緣再見。」她挺起身子,笑容地舉起了手。
我在最後的車廂,最後的車窗,也伸出了手。
「有緣再見。」我微笑默念。
「啪——」拍了下掌。
就這樣,火車離開了月台。
隨即,我打開黑皮箱,拿出照相機對著自己。
「再見喇,哩個黑白世界。」
閃光燈一閃而過。
我化為塵,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