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吃了蚊。
 
「我叫鄭佩盈。」她看過來,「你呢?」
 
「我叫何常。」我說。
 
「我何嘗唔想成為一個偉大既舞蹈家,既何嘗,既同音字——何常。」我解釋,發覺她可能聽不懂,「前面嗰句係電影……對白。」
 
她笑了。
 




「不過,電影係咩黎?」她好奇,「係咪即係影畫戲?有投映機,投射落一塊大白布,有好多人一齊睇嗰種?」
 
我想了想,應該就是這樣。
 
「冇錯,就係影畫戲。」我說。
 
「你就好啦,我都未睇過。」佩盈把雙腳放下。
 
她雙腿合在一起,腳踝交疊,垂在河上。
 




「咁不如一齊去睇?」我問。
 
糟了,問出口,我才發覺唐突。
 
我跟她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要陪我看戲?
 
「算啦,我唔去得架喇。」佩盈說,「先生你都係搵其他人啦。」
 
「你話未睇過,我先想請你去咋。」我檢討了,再說,「咁點解,你唔去得?」
 




「因為!我每日都要賣帽。」她精神活潑,看著我。
 
然後看著我皮箱上的帽子。
 
「話你知啦,平時我賣既帽,全部都係我老豆整架。」她一臉自豪,「由買布料、設計款式到縫製,都係佢一手包辦。」
 
「你就負責賣?」我問。
 
「係啊,所以日日都要去賣帽。」她說。
 
關於工作,日復一日的工作,我最討厭的就是重覆,無限重覆。
 
怎麼可能一直保持熱情?怎麼可能不煩厭?
 
於是我輕聲提問——




 
「你唔覺得日日都做同一樣既野,好悶架咩?」
 
今天要不是母親來找她,她也應該在月台賣帽子吧。
 
「點解你好似好開心咁既?」我輕聲問。
 
語氣像是求助。
 
短髮的她,抬起了頭,迎著微風。
 
彷彿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可能係因為老豆一直專心去整唔同既帽,長時間留係屋企。佢唔會知道啲帽,最後比邊個買走,同會戴係咩人既頭上。」佩盈放慢地說,嘴角含笑,「但我負責賣,我就可以見到,到底係咩人買。」
 




看她回億時眼睛朝向一邊,肯定回憶了很多美好的畫面。
 
「通常買帽既人,買完都會即刻戴住,至少會戴一戴。」她說,咬字清晰,「我可以將我見到既,返去同老豆講。」
 
「因為佢縫帽,都好想知客人意見。」她說。
 
這就是她熱愛賣帽子的理由?
 
如此看來,她跟爸爸的關係一定很好。
 
所謂相依為命,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
 
「何常,你係做咩架?」佩盈對我產生好奇。
 
「我既工作……我既……」我望著河水,舒了口氣,「我做過好多工作。」




 
「咁你見識,一定好廣博。」佩盈說。
 
——有苦自己知。
 
她的樣子,好像有什麼想問。
 
「點解當日係月台,你堅持要找錢比我?」我先問。
 
這是我在火車上思考了很久的問題。
 
看我苦惱的表情,佩盈露出了信心的笑容。
 
「自細老豆就教落,人窮志不窮。」她自然地說,像訓話,「人窮,有錢人可能睇唔起你。但志窮,連窮人都會睇唔起你。」
 




「不過最重要都係,自己睇唔睇得起自己。」她分享。
 
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
 
聽著,我默默地,記住了。
 
「咁你賣完帽之後,夜晚有冇時間?」我問,「夜晚咪可以去睇影畫戲囉。」
 
下班之後的時間,是生活的關鍵啊。
 
只見她搖搖頭。
 
「夜晚我要返去煮飯,沖涼,洗衫。」她說,「一大堆事要忙。」
 
「你唔覺得冇晒自由架咩?連去睇場影畫戲都冇時間。」我沒有直言,但感覺是她被爸爸綁架了,佔用了她全部時間。
 
她只有跟母親走了,才會有自己的發展、自己的人生。
 
不然她的青春,就會在月台賣帽子度過。
 
可是我的問題,就像踩了地雷一樣。
 
她顯然不喜歡我這高高在上的口吻,以及帶出的質疑。
 
「先生,我諗你應該唔會明架喇。」她說。
 
這一聲先生,把我隔開了距離。
 
「我屋企同你唔同,我……」她想開口解釋,最後忍住了口。
 
太陽斜斜,影子被拉長。
 
兩人沉默下來。
 
我該說什麼呢?好像說什麼都不對。
 
一群蚊子圍著人轉,人會感到很痛苦,但蚊子圍著青蛙轉,青蛙會很高興。
 
同一種情況,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反應。
 
說不定我與她,就是這樣的,兩個世界的人。
 
此刻,佩盈的側臉,耳前的鬢角,有心事的眼睛。
 
我右手後撐著木橋,收起雙腳,再站了起來。
 
——但誰說兩個世界的人,不可以聊天?
 
「起身。」我說。
 
佩盈慢動作地起來,帶著一絲不情願,才站起。
 
她拍拍褲子的塵,分開了腿,突然——
 
「踏滑——」有一腳踏了空。
 
眼看她快失重心跌下去,我跨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唧——」
 
這是第二次,我抓緊了她的手。
 
「撕噹——」我的西褲爆呔了,在褲襠位置。
 
用力把她拉過來。
 
佩盈站好後,卻只顧著笑,「哈哈……」
 
我摸摸下面,糟透了,竟摸到底褲。
 
「哈哈哈哈……」她笑出眼淚。
 
我們還是不要說話好了。
 
一路上,她跟在我的身後。
 
我戴著黑帽子,穿著間條西裝外套。
 
「你放心啦,我識補喎。」佩盈說,忍不了十秒,再笑出來。
 
「反正你都去緊我屋企拎錢。」她說,「陣間我幫你縫返佢啦。」
 
「你帶路,就行前面啦。」我一直用黑皮箱掩住屁股, 低頭前行。
 
然後她從旁邊上來,俯著身,眼睛一直看我褲襠和臉色。
 
夕陽西下,我感到一陣不適。
 
她的笑聲,我聽得有點昏,她的笑臉,我迷糊了一下。
 
「我中暑?」我自問,「今日曬太陽太多?」
 
症狀沒有維持很久。
 
我便繼續與佩盈前行。
 
回到熱鬧大街,並不是我以為的一小時。
 
原因是去程她繞路了,才會走了這麼久。
 
直接走回去的話,也就二十分鐘左右。
 
「終於到喇。」我累了,伸展一下。
 
「係啊。咦,你又知既?」佩盈問。
 
「我見你停低丫嘛。」我馬上說,心有點虛。
 
我們聊了這麼久,結果還是沒有談及過她母親的事。
 
最初她就是因為這事,跟爸爸鬧翻而出走的。
 
後天,她母親會來接她。
 
不知道,她的決定會是什麼。
 
我跟著她上樓梯,到了二樓,她打開門,「咔嚓——」
 
「何常,進來吧。」佩盈說。
 
「咁我唔客氣喇。」我拿下帽子,準備跟叔叔打招呼。
 
可是他不在。
 
「奇怪,老豆去左邊呢?老豆?」佩盈喊了兩聲,沒有回應。
 
「可能出左去買野。」她說,望向我。
 
「唔理喇,我幫你縫左褲先。」她示意我脫褲子。
 
於是,我去廁所,取出黑皮箱內的淺灰色長褲,換上。
 
佩盈穿針引線很在行。
 
她坐在椅子上,低頭,兩三下就縫好了。
 
「搞掂!」她露出滿意的笑容,雙手舉著褲頭,用手肘摺了摺。
 
「我用左家傳既縫針方法,應該冇可能再爆呔。」她自信地說。
 
「係咪真架?」我故意不信。
 
雖然她很熱情,但是我們的談話,再沒有觸及心底。
 
「梗係真架啦。」她故意強調,把西褲還給我。
 
都是一些表面的話。
 
「快啲去試下啦。」她催促。
 
我走進廁所,去試穿補過的褲子。
 
果然像新的一樣。
 
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看到鏡子。這個世界一切都是黑白灰色的,包括我身上的西裝,只有我是肉色……
 
不,我好像灰了一點。
 
「係咪我曬黑左?」我摸著自己下巴,左移右移。
 
在廁所門外,佩盈敲敲門。
 
「我依加搵下個袋擺左係邊,跟住找返九十九個半比你先。」她近門喊道。
 
這一刻,交易即將完成——
 
我有強烈的逼迫感,會在收到錢之後,離開這個世界。
 
兩秒後,我打開了門,想阻止她,告訴她其實明天才還也不遲,其實我並不急於用錢。
 
奇怪了,我下火車的時候,明明一心要拿錢的。
 
怎麼現在我腦裡的想法是……我不想走?
 
為什麼?
 
莫非……
 
我站在她的房門外,看著她在翻找袋子。
 
「你等等……」佩盈在找著,掛了一下髮。
 
「其實……」
 
我開了口,卻止於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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