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排到一處雪白的房間休養,這裡的佈置和一般病房無異,只是沒有窗口,也不見有醫生和護士來檢查我的身體狀況,雖然除了滿身疲累,我並不覺有甚麼病痛。
國字面人和瓜子面人不時在毫無預兆之下闖進房間來,然後滔滔不絕地創作自己的幻想故事。兩人輪流發表故事的新發展,時而對對方所加進去的情節深表同意;時而補充一兩句,然後說:當時必定是這樣;時而又不滿意自己的創作,愁眉不展地思索著如何把已經走進死胡同的劇情,重新突破到一個理想的方向。他們真的很認真努力地編劇情,可他們從來沒有記低任何內容,只靠用嘴巴不斷地從頭到尾重複著,越是重複,創作的劇情就越是細膩和堅實,而且越接近「真相」,他們的決心無容置疑。
無論劇情怎麼離譜,他們必定緊守著一個基本的原則,那便是事件必然涉及外國勢力圖謀分裂國家,即使存在有利於我的證據,例如他們根本找不到任何可疑的通訊紀錄,證明我曾經聯絡任何外國機構,亦沒有接收過由外國傳來的訊息,但國字面人只會循我謀害國家的方向想:「若果他們只在日本秘密會面,我們這邊很難追查到甚麼。他們真是處心積慮!」然後瓜子面人便用力點頭表示認同:沒錯沒錯。
我著實倦透了,不想回應甚麼,不想抗辯,不想捍衛自己的清白。我對國家這個概念再模糊,也未至於到憎恨的地步,更遑論要幹甚麼事來謀反,但這番表白在他們面前明顯毫無意義,說出來還會惹起他們的疑心。所以我只一直保持著多餘的沈默,沒錯,不只沈默是多餘,在這裡,連我也是多餘的,他們只需要一個角色來堪入所創作的故事中,而我便是那不幸的男主角。

我只低著頭,細看自己的手,這隻曾觸碰過手臂的手,隨即想起手臂和歐陽達先,現在他們可好?呆在這裡,不知歐陽達先是生是死,他怎麼可能死了?我仍不能接受他的死亡。然後,我想起《手神記》,那本看來看去也不明所以的古書,據釋德慧師太講,是公庵寺禪師爺成仙前寫下的,裡面記載了一位「其形若手」的神仙曾在公庵山上出現,正好和山上的情況一樣,《手神記》所記若然屬實,即是說,在大概一百年前,類似手臂的古怪生物就已經在同一個地方出現過一次!
再配合其傳說,一名張姓道人無故死於山上,死者於多日後被發現,而屍首未見腐爛,所以人們才信他已升仙,就地建廟供奉。若果國字面人和瓜子面人沒有騙我,歐陽達先真是死於非命,難道他也遇上當年禪師爺的相同遭遇,「得道升仙」了!
這未免太詭異了!想到此處,我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簡直匪夷所思,這比起面前二人所虛構的故事更加不可思議。
但我仍忍不住推想下去,手臂既能將歐陽達先變成神仙,莫非它是更高一級的神仙。難怪它生得那麼怪異,連歐陽達先也查不出它是何等生物,而且竟能與我們感通。手臂若是傳說中的神仙降生於世,它是要禍害人間還是造福世人呢?若是前者,該如局長所言,殺之而後快。但若果是後者,難道我們要膜拜手臂?為它建廟建寺,製作一尊佛像金身,順道廣收信眾,把它的福音傳頌開去,訂立節日祭祀慶祝,獻上祭品供奉侍候?
如此這般,搞不成我就是手神教的首名信徒,好比聖伯多䘵!




不不不,想得太遠了,而且越想越可笑,越想越荒謬。問題是,這一切的構想全建基於歐陽達先真的過身了,並且必要進一步向手臂確認,究竟是不是它把他「帶走」了?
可我現在連自己身在何地也不清楚,沒法子和外界接觸,只靠面前這二人的單方面資料。我必需要想辦法離開這裡,但這又談何容易。
於是,我唯有賭一把運氣,針對二人所關心的,試圖突破這困局。
「你們的方向全錯了。」我突然開口說話,但他們沒有理會我,繼續自顧地討論著創作的故事。
「你們預設了那生物是外來的,那完全是錯誤的,它根本是純正的本土生物,而且並非首次在香港出現,在百多年前,就曾經出現過一次。」我淡然說,扮作毫不在乎,果然吸引到他們的注意,二人望向我。
「在百多年前,有條形狀似人手的生物,被人發現在附近的山頭,這件事不只是個傳說,還千真萬確有典籍記載,是我無意之中發現的,連歐陽達先也不知道這件事。」
我見他們沒有說話,便繼續說:「當時我想那只不過民間傳說,而且那典籍用古文寫成,我看不懂內容便沒有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內容牽涉到鬼神之說,但若撇開當中玄幻的部份,典籍的確明明白白地描述一條人手生在山上的事跡。」
「當然,你們仍然可費力杜撰任何陰謀論,反正不會有人為我辯護。之不過,這樣做有意思嗎?若這是鄰國的陰謀,為甚麼要選在香港的荒山野嶺進行?在市中心不是更奏效嗎?為甚麼只有一條,而不是到處散播?這是否牽涉甚麼外國的分裂活動你們心知肚明,與其耗費心力在沒意義的事情上,不如先搞清楚物種源頭,查一下原生地在那裡,免得故事說了出來,立即被對家一句拆穿,惹來恥笑。」
瓜子面人說:「你說的典籍在那裡?」
我說:「並不難找,你們去公庵路上的禪師寺,找住持釋德慧師太,問她要一本名為《手神記》的經書,只要看一下便一清二楚。」




我故意將禪師爺圓寂的部份隱瞞,一來因為沒有確實證據證明禪師爺真的因為手神而死,二來不想他們把歐陽達先的死和這傳說聯想起來。當我講完,他們互望一眼,便若無其事,繼續討論他們的故事,扮作沒聽到我的說話,只是過不了多久,他們便離去了。我知道他們會查,最少會走去看一下《手神記》,只要他們看了頭幾句,便知道我沒有說謊。他們其實只關心有沒有外國勢力介入事件,若果手臂只是較特別的本土生物,既非甚麼生化武器,也不牽涉外國勢力威脅,而從我身上,更不會找得到甚麼,那他們自不然會失去興趣,把我放走。沒錯,這種算計未免太理想化,但現時被幽禁的我,還有甚麼其它辦法呢?儘管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要試一試。
他們離開後,我躺在床上望著房間的天花,一道小小的裂痕從天花的正中心一直延伸到牆邊,然後降落到門口的右上角。

我放鬆身體,讓自己進入一種自在的狀態。自從一切事情和思緒沈澱下來,便感到身體和從前有所不同。雖然表面上手還是手,腳還是腳,但和之前的感覺就是有分別。或者說,不同的並非在於「硬件」,而是在於「軟件」,假設身體是箱子,而箱子仍然是箱子,但內裡承載的東西卻不同了。
我感到腦袋被重新排序,閉塞的管道也應然開通了,又似是心靈內下載了一套新的作業系統,在傳輸指令和接收資料方面,比原先的系統更有效率,更加省電。我不花半點力氣,便能收納從感覺神經接收得來的全部訊息。所見、所聽、所聞、所觸碰的,一同被處理分析,沒任何遺留。分別在於,從前當我集中看著一件東西的時候,便會忽略了周圍的聲音,腦袋會自動刪除聲音的訊息,甚至折斷聽覺神經或其它感覺神經的管道,讓我集中心神專注地看著那件東西。但現在完全不同,腦袋隨時隨地在接收全方位的訊息,不會有任何遺留或刪除,卻又毫不雜亂。又或者,我不是在接收分析一條條從不同神經元得來的訊息,而是置身於這環境裡,確切地置身在世界之中,任由世界以不同的方式觸動我,全新的知覺使原本的世界有了嶄新的面貌。
當我轉身側臥,翻動著身軀,便立即聞到柔軟的羊毛床單磨擦身上的衣服捲起上面的洗粉香味,然後看見身上的空氣在滾動,碰上由冷氣機吹送出來的冷冽的凍氣,加上我的呼氣,三團氣體糾纏在一起。雖然沒有窗,我竟感受到房中溫度的變化,知道太陽從左邊照射過來,我用手指輕撫燙過的熱騰,把它們撥弄向右手邊,糾纏中的氣團又更加混亂一些,然後一同被我吸進去。我聽到它們滲入內臟,使心臟跳動和腸道蠕動,又呼出無所用的氣息。奇妙在於:各種雜陳的感覺拼湊起來不只毫不紊亂,還配合得宜,它們凝聚、交煎、互補,又七彩絢紛地融和一起,構成了一組和諧的圖像。
我甚至體悟到來自大地的力量,一切一切,都承受著它的引力,它把我們牢固地安頓於其上,包括內臟和身體,包括洗粉的香味、呼氣、冷冽的凍氣、羊毛床單、衣服、房間、陽光……,我們全在大地的懷抱裡,互相緊靠住,互相在對方之中,存在於世僅是當中一員,甚至不是拼圖的一塊,而只是上面的微塵,多了不影響甚麼,失缺了亦沒人惋惜,並沒有唯我獨尊,並沒有所謂獨立的存在,一切只是整體的一細小部份。並不能從中抽取單一的項目來欣賞和細味,大家再不分你我。
一切彷彿回到孩提時期,當所有的認知還在發芽的階段,當社會文化還沒有對身心做成根深柢固的影響,那是最青蔥幼嫩的日子,對萬物滿心好奇的年代,認識世界只憑直接的情感,想摸一下就伸手,想咬下去就張口,我們勇於向未知的領域冒險,說不經深思熟慮的話,做不合秩序規則的事,不知「危險」,不理「衛生」,缺乏「理性」,沒有「哲學」,只用真誠去探索宇宙和體驗萬物的共融。
用上新的感知系統,便能輕易接通世間的事物,不只是觸感或視覺上的一兩項接通,而是全身全心投進於世界之中,和周邊的存在並連,且互相滲入對方的軀幹內。它的絕妙處在於,身體沒有多了甚麼或少了甚麼,只是將心靈的功能稍作調教,去蕪存菁,便達致這嶄新的經驗,而這經驗竟又追溯到年幼時那赤子之心。
當我重新認識熟知的世界,當從前被忽略和刪除了的知感都重新被掌握,才驚覺世界的無限,它大得甚至沒法說出一個大概。但隨之而來的,面對這無限的宇宙,心裡竟感受到一股深邃的顫慄,彷彿周遭充滿了虛無,需要以我的存有來填補,這世界越是宏大,中間便越見虛無,無限的宇宙相等於無限的虛無,而我的存有卻極其渺少,少得相比於一粒中子,怎可憑我去填補這宇宙?




我醒起這可能是誕生於世的第一個感覺,最原初的感應,當嬰孩一出生和世界的虛無打個照面,便曾全身顫慄,而嚎啕大哭,因為隨即知道自己要在這虛無之中闖蕩,沒有座標,沒有導航,該向那個方向走?會遇上甚麼凶險?弱小的心靈如何承受這瘋狂的世界?纖細的身體如何能保住自己的生命?
從心內顫抖出來,那顫慄像猛獸一般如影隨形,緊追其後,怒吼虎嘯,使人不得安寧。我立即收起新系統,制止住自己,躲回到舊系統裡,孤獨地留在群眾之中,惶惶然不敢回想。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深知這套奇妙的心靈系統來自手臂。是有意還是無意,或是以甚麼形式傳送給我都不太清楚,以後該何去何從?
夢境中,手臂似乎還安排了一個場景,那森林、那白花、那蝴蝶、那問題,我答了,是對的還是錯呢?它想要一個甚麼答案?歐陽達先似乎也答了甚麼?他答錯了嗎?故此被奪去了靈魂?還是答對了?所以被選中成仙?想著想著,我便睡去了。

醒來,我發現自己在另一間病房內,而畢沙展就坐在床邊,望向窗外,悠閒地踢著蹺起的右腿,手握著啃過的蘋果。
「呀,覺得怎麼樣?」畢沙展見我醒來便說。
我看著他沒有出聲,不肯定這是夢境還是甚麼,在這個時間見到他,感覺不似真實。
「怎麼呆了?吸了太多仙氣,不認得我嗎?」畢沙展用握著蘋果的手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避開他的手,說:「畢沙展,好久不見。」
然後,畢沙展帶著責備的眼神,坐開去,並說:「臭小子,你知不知自己搞出幾大件事?全世界都在報導,舖天蓋地,記者天天守在警局和醫院門口。」
我對面前的狀況一片迷濛,不知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只好問沙展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瑪麗醫院,他們說因為你之前太接近那妖物,吸入過量的毒氣,昏迷了,之後又因為怕你身上還有殘餘的核輻射,醫生建議將你隔離觀察。」
「瑪麗醫院嗎?」我仍有點疑惑,問:「今天是甚麼日子?」
畢沙展回答後,我知道離出事的日子已過了一個星期。
「醫生又說,已替你做了詳細的檢驗,身體尚算健康,沒有異常的輻射指數,可以放心了,所以安排你回到普通病房。」




「即是說,從出事那一天起,你都沒有見過我,直到現在?」
「為了安全起見,前幾天,你完全被隔離了,除了醫生之外,沒有人可以見到你。」
「有兩個人,一個身形瘦削,瓜子面;另一個比較強健,國字面的,你有沒有見過?」
「是禿子嗎?剛見過照顧你的醫生,是禿頭的。」
「不是。」
「我沒有見過其他人了。」
「是嗎?」我暗噤。
「你精神不錯,我們便要做正經事。」沙展神色轉變,有點凝重,續道:「若你還記得,當天除了你在山嶺上的引水道,還有歐陽達先醫生,你們兩人一同被發現昏迷在那工作台上,當時一同接受急救,結果你被救醒,而歐陽醫生卻回天乏術,當場宣告死亡。」
果然!歐陽達先真的死了!我對沙展說:「我略有所聞,只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真的,很可惜,正值盛年,聽說在政府機關,前途還無可限量。」
「是循謀殺的方向調查嗎?」我像是預先提出了,但其實只是有人之前向我提出過。
畢沙展估不到我會有此一問,倒有點愕然,反問:「傻的嗎?怎麼會?」
「我沒有傷害他,你相信嗎?」
畢沙展誤會我怕惹上官非,只說:「放心,沒事的,自己人會看顧著。不過,始終有人意外身亡,死因庭便要展開聆訊,我們循例要對有關人士錄取口供,這些你是知道的,我出去召喚重案組的同事來幫你,你準備好了嗎?」
我點頭默許。「循例」是遵循法例,還是因循慣例?我心裡不禁問,但想深一層,又好像沒太大分別。




畢沙展就這樣走出病房,回來時,他帶同兩位同僚替我錄取口供,然後自己又先離開病房。我對同僚說:那一晚在山頭遇上歐陽達先,我們閒談,說起那一帶地方的歷史故事,傾談了一會,我說聽不明白他們午後就手臂發表的解說,問了一點有關手臂的事,他聽見我有興趣後很興奮,並熱情地帶我上工作台,在手臂面前解釋一番,又靠近手臂研究,我們近距離觀看手臂一會,突然感到頭暈眼花,金星直冒,然後便不醒人事,到醒來已身在病房。
「在沒有個保護裝備的情況下走上工作台,你們不怕危險嗎?」同僚問。
「我有問過歐陽醫生有沒有問題,他說不用擔心。」我低頭道。
「你在暈眩之前,可記得那生物有甚麼特別的變化或舉動?」
「沒有甚麼特別,就像平時一樣在晃動。」我搖頭否認,並把所有有關和手臂的感通、拯救手臂的企圖、默想所得等等都隱瞞過去,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錄完口供之後,兩位同僚說有需要的話,會再找我協助調查,便離開了。畢沙展再走進來。
「怎麼樣?沒問題吧?」他關切地問。
「還可以。」我尷尬回應。
「喂,你們究竟有甚麼蠱惑?怎麼會走上去?」
「只是……因為有歐陽醫生在旁,是他叫我上去,我才敢上去的。」我不好意思說。
「唉!真不明白,是他自己說有危險的,自己反而因此掉了命,明明有大好前途的,真是不值,聽說局長也很看顧他,很快就會升職。」他不住搖頭說,彷彿不值不是因為掉了命,而是因為掉送了大好前途。他然後道:「之前就知道你和歐陽醫生兩個古古怪怪的,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那妖物引誘你們?」
「當然不是。」我否認。
「喂,那妖物是否搞你們,是的話不怕說,我師傅很有名的,是道觀寺第十七代長門的傳人,捉邪捉妖完全沒問題,你不用怕,不如這樣,等你休息多一會,我帶你見一見他,好嗎?」原來他捉錯用神。
「你想太多了,真的不用。」
「不對,這些事還是不要久等,我等下就請他過來,讓他看一看你,有沒有撞邪就一清二楚。」




「你不要亂來,這裡是醫院啊!」我制止他。
「放心放心,我會安排的。」
「倒是你要放心,我現在身心都很精神,而且,我也不信甚麼茅山法術的。」
沙展厲我一眼,似乎怪我講了甚麼不敬的說話,我連忙道:「總之請你放心,若我發覺有甚麼不妥,會立即請你幫忙的。」
他不置可否,擺出一副隨我怎樣的表情。
過了片刻,我忍不住問:「現在那……生物怎麼了?」
他怪我還要問,駡道:「你還不是中了妖術?還記掛住!」
「沙展,你告訴我吧,我被困很久,對外面的事完全脫節了。」
他沒好氣道:「有人因它命送,誰還敢碰它!」
知道手臂安然無羔,我心裡鬆了口氣,但隨即他又說:「但這妖物也命不久矣,當局決定明日就要人道毁滅它。」
聽到這句,我的心又立刻抽緊住。

畢沙展離開不久,調查團的林采妹來到病房,我有點錯愕,立刻坐起身,請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朱警員,你還好嗎?在你休息的時候打擾你,不好意思,這是小小心意。」她禮貌地打招呼並遞上一籃子生果。
「不打緊,我也躺得太久了,正想活動一下身體。」




「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到花園走一走,好嗎?」
「太好了,謝謝你。」我有些受寵若驚,但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只是不知她為何而來。
走到花園,我說:「真是可惜,我還記得歐陽醫生很喜歡在山上大叫你的名字。」
「也是,歐陽醫生是值得人尊敬的好上司。」她於眉宇間流露一絲傷感,然後續道:「朱警員,當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怎麼你和歐陽醫生會走在一起,又會在無穿戴安全裝備的情況下,一同上去工作台,我們調查團隊全體人員都無法理解。」
「這……真是讓人遺憾。」我一時也不知怎麼回應好。
「我知道調查死因是警方的責任,但歐陽醫生除了是我們的團長,也是大家心中敬重的人,請你體諒我們想知道整件事的原委。而且,歐陽醫生生前有點奇怪,讓我們很擔心此事並不簡單。」
「哦?」我假裝毫不知情。
「有一天,他突然來問我可有親手觸碰過那生物,我答他在初期曾經試過撫摸它的表面,想感受一下質感,然後他便問我有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我便說那和真的皮膚一樣,但他似乎不滿意答案,或者他心裡面另有答案。」
我專心聆聽她的話,沒有插嘴。
「我以為他只問過我,後來和其他調查員提起,原來他每個人都有問,但似乎沒有人答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她一臉疑惑,然後說:「朱警員,我記得,你也曾經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是嗎?」
我不敢回話。她續道:「直覺告訴我,你們二人觸摸那生物時必是感應到甚麼特別的事情,所以他才會和你相約單獨走上工作台。」
真不敢小覷她的直覺,她差不多已猜到事情發生的原由,就只差最重要的部份。
「那他有沒有提及自己的感覺?」我反問。
「這倒沒有,但從他當時的表情看,我想是連他也難以置信的事。朱警員,你們究竟發現了甚麼?那生物有甚麼特別?」她認真地問,像是已經肯定了自己的假設。
「我想你是太關心歐陽醫生所以才胡思亂想,根本甚麼特別也沒有,當晚他只想聽一下那一帶地方的故事。」我否認有甚麼特別的發現,她卻似乎察見我的心虛。
「真的沒有嗎?」她狐疑的樣子,有幾分純真,讓我想起歐陽達先。
「請你們節哀順變,不要想太多了。」
「那就算了吧,反正那生物明天都會被人道毁滅,事件終於會告一段落。」她兩眼一轉,卻原來仍沒有放棄:「但有兩件事情仍然十分奇怪。」
我默然,不想鼓勵她,她卻自顧地說道:「那便是你昏迷的原因和歐陽醫生的死因。輻射沒錯會影響身體細胞,但多是長年累月的積聚,所以對人體的影響是慢性。就算是福島核事故,也不會立即取人性命。何況以那生物現時的輻射量,根本未足以傷害到人體。」她托住自己的下巴,繼續推理:「那就奇怪了,首先,你們怎麼會突然暈倒?當時只有歐陽醫生、你和那生物在場,如果你們身體不是有甚麼毛病-而兩人同時有毛病的機率很低,那麼必定是那生物令你倆暈眩,卻又和輻射無關,究竟那生物還有甚麼殺傷力使你們不醒人事,甚至害死了歐陽醫生呢?」
繞了一個圈,她還是回到剛才的問題。我只低著頭,不敢望她,說:「那要問你們調查團對那生物有甚麼研究成果了。」
「若知情的人不肯說出真相,那又怎會有成果?你不用害怕,就說出來吧,多奇怪的事情我都可以接受。」
她熱切而堅定的眼神,差點說服到我,正猶豫是否該對她講出真相,一群人突然衝向我,他們舉起相機,亮出閃光燈,其中一個人把手機舉在我面前問:「你是不是朱學棋警員?」
我來不及回答,第二、三、四、五個問題就已經從四方八面湧來,我連忙轉身,從速退避,躲回醫院裡,他們卻一路緊跟隨住,大伙兒一同走入大堂,為裡面的醫護人員和病人帶來一陣混亂。
一些同僚見狀,立即過來喝止,控制住場面及問我究竟發生甚麼事,我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後,他們便攔截住記者,護送我回自己的病房。
坐在床上休息,不相信自己竟會成為大家的焦點,正如畢沙展所講,我真的搞出了大事。我抱著頭,無故惹上官非又引來傳媒報導,感覺自身難保,更遑論要接近手臂甚至拯救它,究竟歐陽達先為何會死?是手臂帶走了他的靈魂?若這是真,究竟目的何在?又或者,我們都被手臂赤誠的內心欺騙了,它原本就是妖邪托世,為的是攝取人的靈魂。試問有甚麼事情緊要得過人命,而它竟貿然取之?這對得住歐陽達先嗎?
靜下來,新的心靈系統不知不覺又再次開動,雜陳的知覺混元合一,讚嘆與世界和各物互相緊靠聚攏的美妙之餘,而這系統卻是來自可惡的手臂!我該安然地接受它的禮物,還是棄掉它?心情矛盾無比。

手臂,你究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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