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的列車在上落班時間特別擠擁,大家在自己有限的空間內,只能夠做僅有的幾件事情-打盹、看報紙、撥弄手機及發呆,而打噴嚏是被禁止的。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在車門關上之前,一個老伯從門縫中塞進來,貼在我身邊。他身穿睡衣,頭髮蓬鬆,陣陣異味從身上飄出來,我趕緊將臉別過一邊,但身體已沒法轉動。列車開動,老伯開始呢喃:「一味、兩味、三味……有魚、有菜、有肉……」
老伯重覆說著,越來越大聲,而且語帶狂燥,好似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今晚有多少味飯菜。他的舉動,瞬間觸動車廂中其他人的神經,大家不其然側著頭望過來,看看發生甚麼事。可能大家都看得出,他的行為不致會影響到自己,就沒有人說甚麼。列車一路行駛,老伯越來越激動,他的手亦開始有所動作,每數到一味,手就向橫大力撥動一下。
「一味、兩味、三味、四味……有雞、有菜、有肉……」
終於要撥到我了,我硬生生的用手擋下他,老伯卻若無其事,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其他乘客也若無其事,讓老伯繼續他的瘋狂。我以右手按著列車的天花企穩,身體嘗試盡量遠離他一點,但實在太擠迫,根本沒能移動多少。
我好肯定不止自己一人在擔心,老伯身旁的幾個人,甚至整個車廂的其他乘客都一定非常緊張,但大家只是堅守著自己的陣地。這時,我發覺車廂異常寂靜,並非沒有其它聲響,只是全都被消弭了,聽不進耳,唯獨老伯的哮叫能夠進入眾人的耳窩。大家一邊全神貫注地聆聽著,貪婪地將老伯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收納進去,一邊又扮作若無其事,顧作鎮定。
「一味、兩味、三味、四味……有魚、有肉、有蝦……」




好不容易,堅持到下一站,車門開了,站近門口的老伯第一個追出去,其他乘客也跟著迅速下車,這令我終於鬆一口氣。很快車門又要關上,新的乘客趕緊塞進車廂,舊的乘客亦回復正常,就好似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與新進來的乘客融為一體,正如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魚群聚攏一起,已分不清彼此的不同,車廂又回復到平常的規律秩序。但我知道,「回復正常」這個念頭只會在舊乘客的心中產生,剛才發生的事,只會印記在舊乘客的腦內,新進來的乘客沒有這個經驗,亦無從得知。表面上,大家共同在車箱之中,淺薄的印記卻將新舊乘客迷糊地分割開來。
思緒來到這裡,我放眼望向現時車廂中的狀態。大家不約而同走進同一車廂,空間狹窄,身貼著身,列車在軌道上顛簸行駛,肢體上的觸碰在所難免。我極力維持身體平衝在僅有的空間內,同時又有意無意地感應其他人有沒有超越界線。在控制自己和監察別人的意識形態下,小小的車廂無形中變成了想像的道德之所,理性地維持秩序成為了無上法則。
另一方面,車廂中人與人的共處方式,大家快上快落、來去匆匆,令到身邊的乘客頓然變成一個又一個純粹的普遍個體;無論他們是平凡或奇特,漂亮或醜陋,已無分別,他們的面貌,一轉眼就會被忘記。就算偶爾有甚麼能吸引注意,大家也只以一種好奇的心態對待之。像剛才發生的事,大家好奇地張望老伯的行動,但其實心裡只顧及自己,乘客之間,根本沒有想過要共同處理事件。人來人往,曾經共處的個體們,只是一個個沒有情感的影像,他們並不是喪失了溝通的能力,而是沒有視對方為可溝通的對象,大家的情感關係一開始便注定無法扣上。
在自我的道德規範和脫勾的共處形式雙重影響下,不難解釋某些現象:就算在手機或熒光幕裡,大家都關心著同一樣事情,偏偏沒有人交流心中所想;看到別人不守公德,卻以更粗暴的語言辱駡之;明明大家就在咫尺之內,中間卻有無限的隔閡。
想到此處,那緊緊被束縛著的感覺又再次襲來,幸好這時熒光幕播放有關手臂的報導,讓混亂的心神有個落腳處。
「就近日在大欖郊野公園發生的事件,我們的跨部門調查小組和專家,已經在積極跟進,嘗試循多方面研究。」衛生及福利局局長在記者會上說,是政府首次回應事件:「由於他們仍在研究當中,我們對事件暫時無可奉告。不過我想強調,那疑似手臂的生物,對我們水塘食水安全的影響有限,大家無須過份憂慮。我亦想奉勸各位市民,請不要試圖接近郊野公園範圍,我們暫時不能肯定近距離接觸那生物,會否對人體有傷害。」
局長幾句說話,似乎沒有重點,現場根本連搭建一個工作台都無法辦到,政府又憑甚麼來作研究呢?
之後,畫面便轉到郊野公園的斜坡上,每逢攝錄到有手臂的鏡頭,畫面都加了礙眼的馬賽克。親歷奇景,我絕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直視它的勇氣,只因它實在太詭異,詭異並不是說它外形醜惡或說它是妖邪之物,卻在於它的平凡,平凡到在每個人身上都找得到,卻生長在那麼不恰當的地方,這種不平衡的視覺衝擊實在太大。可是,好奇的人若想一睹其真身,只要連接上互聯網,有關它的相片及影片,海量的近鏡特寫在我們封山之前已然流出,其解像度之高,連手指甲都清晰可見,有興趣研究的人仍可以隨便看過不亦樂乎。

對於斜坡為何會生出一條手臂來,坊間亦有不少揣測。其中一個說法是來自日本多年前發生的福島核爆事故,核廢水直接排出太平洋,污染海裡的蜉蝣生物和魚類,然後給鳥兒及陸上生物吃下,一路沿著食物鍊上去,最終在機緣巧合和複雜的生態環境交叉影響之下,在我們的郊野公園生出如人類手臂的奇怪生物。聽來像個老掉牙的英雄漫畫故事,卻不乏支持者。其實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人擔心福島的核洩漏污染會改變海洋生物的基因,不時亦有影片攝錄從海裡捕獲到不知名奇怪生物,有的形狀有如人頭連接魚身,實在不知熟真熟假。也有人質疑,為何在日本的核事故會影響到千里以外的香港來,但卻無人考究。




網上亦有一個比較科幻的說法,把手臂說成是物質轉移實驗的失敗結果。據說這個實驗,連科學家愛因斯坦也曾經參與研究過,實驗透過扭曲重力製造時空夾縫,物質進入夾縫便如進入時光隧道一樣,會瞬間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出入口可以相隔過百公里。持此說法的人懷疑有國家在進行人體轉移實驗時失敗了,結果把整個人卡在郊野公園的斜坡裡,只留下一條手臂在外。
這些時候也是一眾陰謀論者借題發揮的好時機,他們有幾個觀點,較合理的是關於一個神秘組織的傳聞。傳說他們在進行人類基因研究,為城中的富豪複製人體器官,到他們患上不治之症時,可有後備器官隨時更換。由於後備器官直接複製自原身的母體,這種技術甚至消除了傳統移植自第三者器官所帶來的排斥作用。所以說,山中的手臂正是他們人體複製技術的產品,只是不知道那裡出錯,不慎令它錯誤地溜了出來。
網上的討論言之鑿鑿,說到有人甚至沒有患病,卻換上一個較年輕的器官來加強身體基能,純粹以此來延長自己的壽命。果真如此,神秘組織等於以先進的基因技術來實現長生不老之術。這一直以來有幾多君主天皇巨富所夢寐以求的秘術假設真的實現了,可以想像會是多麼龐大的利益交易。討論至此,大家開始猜測城中那個富豪曾經使用服務和付出了多少資產來交換,至於當中牽涉的道德問題,並不是討論的重點。
此外,亦有宗教人士指手臂的出現實屬某種徵兆,他們引經據典,說上帝回歸的日子不遠矣,末日即將降臨,勸大家盡快做好準備,回歸到上帝的懷抱,懇求祂寬恕自己的罪,才能夠步入天國,永享天福。
眾說紛紜,有些說法看上去雖然合乎情理,但若果缺乏實質證據支持,和天方夜譚根本沒有分別,對了解這奇異的生物亦完全沒有半點幫助。
只不過數天,全世界的焦點都落在香港大欖郊野公園這個小小的斜坡上。我算是少數首先發現手臂的人,現在的工作又和手臂有關聯,好應該比一般人更了解事件和知道更多有關手臂的狀況。但想深一層,我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對它的存在仍然是一無所知。連隨想到何謂「了解」和「知道」一件事物?要多「了解」一件事物才算是「知道」它呢?問題越想越糾結,隨即收起自己的手機,不如休息一下算了。

回到山路口的站崗,見到歐陽達先醫生和他的調查團隊,他們旁邊有大箱小箱的裝備,畢沙展也在這裡,見我回來,便對我說:「你回來剛好,我們要幫歐陽醫生搬些裝備上山。」
「朱警員,你好,麻煩你了。」歐陽達先說著,向我遞出右手,目光友善,令我有點受寵若驚,疑惑他怎會認得我,連忙和他握一下手,說:「沒有問題,歐陽醫生。」
這時才有機會真正留意歐陽達先這個人。老實說,單看他的外表,很難想像他是一位醫生,他身材魁梧,皮膚黑黝,粗眉大眼,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異常地天真,有點懷疑可否真的把身體交給他來醫治。這天,他穿的不再是西裝,是適合戶外工作的輕便服和一頂淺啡色的闊邊帽。表面看來,完全不覺得他有醫學的專業知識,反倒較似一位歷奇探險教練多於一位醫生。




各人點算著地上的器材,分配好各自要搬運的,歐陽達先也沒有閒著,主動拿起腳架和一個黑色的帆布袋,我跟在他後面,兩手抽著一個大鐵箱。上山的路,就是當日陪著良婆婆走的同一條,跟著歐陽醫生和他的團隊走路上山運送重件,一行人有點遲緩。我環視四周,剛剛還在這裡的畢沙展,已不知溜了去哪裡。
啪!歐陽達先大力拍打自己的手臂一下,攤開手掌,上面有一小灘血,中間趟著一隻蚊的屍體,輕輕一吹,然後一抹,手臂上的血跡便消失了。
「歐陽醫生,很少來郊野地方嗎?」我問。
「也是,現在工作比較繁忙,空餘時間不多,少年時倒比較多機會接觸大自然,我曾經是童軍來,哈哈。」他答道,笑起來竟有點童真。
「那很可惜啊!香港郊外風景都很美麗,像這邊山路,只要一路走上去,在最高點俯瞰水塘的景色,有『千島湖』的美名。若果再加上藍天白雲的話,就好似看著放大了的世界地圖。」
「真的嗎?有機會請你帶我上去走走,反正還有一段時間要在這邊待著。」說完,他又拍打自己的頸背一下,然後苦笑著問:「聽說你是駐守這裡的警員,在這裡已很久嗎?」
「一年多了。」我答道,我想是畢沙展和他提起,所以他才認出我。
「原來只有一年嗎?我看你頗熟悉這裡一帶。」
「雖然郊野公園的面積很大,但其實只要認得幾個主要的地標,路並不難找。」事實上,我來了一個月已經走過了所有山路。
「那麼,你對引水道附近的地方有甚麼認識?」
「那引水道從黃泥墩水塘向北伸延,收集郊野公園以西的山水到黃泥墩水塘,全長大概一點五公里,行到引水道的盡頭就沒有行人路,但還有山路可以走上山,之後山路就像蜘蛛網般四通八達,能夠前往屯門和元朗一帶。其實那條引水道並不是行山熱點,因為沿路沒有甚麼景點,相比起附近大欖涌水塘的美景,引水道那邊吸引不到遊人,遊人最多經過黃泥墩水塘就會轉右落元朗大棠。反而是晨運客,他們可能喜歡引水道旁邊的水泥路好走,早上走一段的時間又剛剛好合適,所以每朝都有不少附近居住的老人家上來晨運。首先發現那生物的,就是兩位晨運的婆婆。」
「原來如此,那麼那生物所在的斜坡呢?你之前可有留意到那附近有甚麼異樣?」
「記憶中那幅山坡原本是光禿禿的,上面沒有甚麼植物。正如那位工程師所說,因為斜坡有塌瀉的危險,上年進行過鞏固工程。那時候,承建商圍封整個斜坡,看不到裡面。大概半年之後,圍板拆卸,坡面就變成灰灰的,他們說那叫噴漿。噴了漿的斜坡變順滑了,整條引水道上都是類似的噴漿斜坡面,我個人就覺得非常難看,想像從天空上望下來,就好似一條條灰色的疤痕擱在的山上。」
「你真的很清楚這一帶的地理。」
「事情發生之後,我便一直回想這裡過去一年所發生過的事,看看有甚麼線索可以解釋為何會生出一條手臂來。」




「噢!你很有心啊!那有甚麼特別嗎?」
「最有可疑的,莫過於那個斜坡工程,土地經過處理時,不知有沒有特別的東西出現過。」
「這麼說,可能要找當時的工人調查一下。」
「他們就是負責搭建工作台的同一伙工人,到時你可以找他們問一下。」
「真的嗎?朱警員,看來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歐陽達先說著,托一下肩上的腳架。
一行人不知不覺就來到石階前,裝備儀器都不算輕,大家來到這裡都沒有氣力再說話,或搬或抬,一步步走上山去。
「歐陽醫生,你們會用甚麼方法研究……那生物?」走到半路,我忍不住問。
歐陽達先轉過頭望我一眼,然後答道:「我們會用生物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它。」
「生物科學?」
「沒錯,簡單來講,是憑著它的屬性,將它分門別類,例如若果它有血液循環系統,那就代表它屬於動物,而不是植物。再以它是動物為前提,針對調查某些特質,再證明它是哺乳類還是卵生動物等,一步步引證下去,自然能夠知道它屬於那一科生物。」歐陽達先一邊向我解釋,一邊則眼望遠方,明顯被水塘的景色所吸引。眼見其他人已經開始體力不繼,而歐陽達先仍然沒有氣喘,邊上山邊說話,對一個慣於坐在辦公室的人來說並不容易。
「我只覺得這生物很詭異。」
「詭異只是人的主觀感覺,沒法讓我們了解這生物的本質,要用理性的科學手法處理。」醫生頓一頓,喝一口水,道:「你知道嗎?你之所以覺得詭異,是因為恐懼,恐懼自己未知的東西。但只要細心一想,人類對於這個地球,所知道的事情又有幾多?比起還未知道的,相差何止千倍萬倍,我甚至壞疑是否能夠以我們有限的數字來表達這個倍數。平時沒有恐懼的感覺,只是因為天真,或者我們假裝自己知道,但這明顯是錯的。假如我們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就不會有恐懼的感覺。」歐陽達先收起那純真的笑容,變回一個理性和專業的醫生模樣。
「連那麼詭異的生物都不覺可怕?」
「沒錯,你為甚麼覺得它可怕?只因為它顯現了自己,它讓自己存在於我們之間,使我們覺察到它的存在,同一時間,它也喚醒了我們的無知。但是,正如我所講,我們未知的事何只千百樣,它只是其一。舉個例子,我們發現到的物質元素,你知道嗎?就是化學元素表列下的物質,其實只佔全宇宙物質的百分之四,有百分之九十六的物質我們還沒找到,更莫說這些未知的物質會產生甚麼樣的化學反應,甚至能衍生甚麼生命形態也未可知,但我們不會感到懼怕,只因為這些化學反應或古怪的生命形態沒有顯現在你我面前,我們不知道其存在。但在更高的層面來看,那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少見多怪,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留心聽著歐陽醫生的解說,覺得他的看法果然與別不同,只聊聊數句已經看出他不只學識淵博,眼界更是非常遼闊。




歐陽達先沒有理會我,繼續流轉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續道:「事情一點也不簡單,我已經徵詢過本地大學的生物學者,沒有一個能夠清楚告訴我那生物到底是甚麼,我亦搜尋過各大科學期刊,並沒有類似的生物在地球上出現過。現在我唯有將資料發送給外國的生物學權威,試試有甚麼回覆。」
「看來得花上不少時間和功夫。」
「沒問題的,沒有科學研究是容易的,一項也沒有。哈!但『艱苦我奮進』,是母校的學院精神。」歐陽達先說著,同時眼睛發亮,閃出耀眼的光輝。他不只具有專業的知識,更讓我折服的,是他那勇往直前的德性,在他身上展現那不怕面對困難的豁達態度,著實讓人神往。

走到山上,我跟著團隊進入其中一個帳幕,這裡已經變成了他們的臨時辦公室,裡面可以坐到八至十個人,我放低了器材就走出去,不想妨礙他們工作。
回到行人道上看見畢沙展,原來他一早便溜了上來,避開搬運裝備的粗重工作,只見他點燃著一束香燭,面向手臂,在他的腳邊有些糕點和生果,我走過去問他在幹甚麼。
「我看這手臂有點邪門,便問我師傅它是甚麼,他說這妖物可能是山中的亡靈,吸收了山間的靈氣成精,他本來要開壇作法收伏它,但我告訴他現時不是太方便,師傳就給我一道降魔伏妖符,要我在它面前化了。你拿些香燭分派給大家,叫大家一同過來拜一拜,求個心安。」說完,他就把那束香燭塞給我。
我拿著香燭分派給在場的同僚,大家知道是求平安的,都紛紛走過去上香參拜。其實在行動前上香求平安,是警隊裡一貫的習慣,這不關乎宗教信仰,就算是天主教徒或不信鬼神者,也會跟從大隊一同做,這某程度上是約定俗成,所以大家見我拿著香燭,自自然就會接過來沒有多餘問題。
派完給自己的同僚,我拿著剩餘的香枝,走進調查團的帳幕,問他們會否想向那手臂上香,但全部人包括歐陽達先都耍手,有一兩個人甚至表現出不屑的臉色。剎那間,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野蠻外族,不小心涉足入侵了他們的文明,又好似阿當吃了蛇果,忽然意識到自己赤條條,羞怯無比,我感到不好意思,立即退出帳幕口。我把餘下的香枝亂插在工作台前,也沒有心情理會畢沙展和手臂,一個人納悶在一旁。

工作台最終要到中午前才搭建好,比謝海銓要求的還是遲了半天。建在手臂的下方,呈一個大概四米長兩米闊的長方形平台,周邊有圍欄和綠色的帆布圍著整個工作台。他們也送來一台小型發電機,說是借給調查團和警隊使用。
當工程師驗收工作平台的時候,歐陽達先他們從不同的箱子裡拿出各種裝備,熟練地把各部件裝嵌起來,然後仔細地檢查、開動和調較各種儀器工具,又與其他隊員討論一些設定上的問題。接著,有調查團隊員開始穿上保護衣,而歐陽達先為大家簡報,講解各測試的先後和細節,同時亦提醒大家時刻要小心自身安全,吩咐不要對手臂有不必要的觸碰。
不久,工程師就確定工作台可以使用,提醒調查隊工作台的負重限制之後,便連同工人下山去了。歐陽達先他們趕緊把握時間,開始各式各樣的測試。而警方也安排了一個小隊在山上隨時候命,應對突發情況。
在行人道上望上去,手臂被帆布圍著,已經不能直接望到它,心裡竟有點失落和不捨。





午夜,調查團把抽取到的樣本和搜集得來的資料帶回實驗室,首先撤退了,只剩下警務人員留在山上。我看見同僚們都趁住沒有其他人,紛紛走上工作台,只聽到一名警長叫大家不要觸碰手臂,卻沒有加以阻止。
我對手臂不是沒有好奇心,只是不好意思搶著其他人之先。工作台不是很大,他們幾個幾個輪流上去,好不容易,最後到一位師姐獨自走上去了,我打算跟在師姐之後,上去工作台看個究竟,心情有點緊張。
可是,時間過了十五分鐘,那位師姐仍然沒有下來,我擔心會不會出了意外,大膽踏上鐵梯上去,查看師姐是否安好。揭開帆布,只見短髮及耳的師姐,蹲在地上細心觀察手臂的動態,全神貫注在手臂不同部份的細節,從手指、指甲、手肘、二頭肌、到肩膀,她都用心檢視著,像是初次見到靈蛇的小女孩,被牠身上閃亮斑斑的鱗片吸引住,卻不識危險,看得人緊張之餘,又不忍心打擾她的求知慾。她偶爾拿起手提電話,對焦手臂拍照,它頓然成了她的模特兒。師姐自顧地忙著拍照,完全沒有留意我在後面偷看著。
照過幾張相片之後,師姐走到手臂旁邊,舉起手提電話,選定角度,「咔嚓」一聲,和手臂自拍一張。她望一望成品,似乎不太滿意,又舉起手提電話,這次師姐側著頭,面上展現漂亮的笑容,按鍵再拍。
我忘了自己正失禮地偷看別人,但師姐面上那嫣然一笑,著實迷人,看得我痴呆了。
師姐又在上下不同的角度和手臂照了幾張,我的視線仍捨不得離開她標緻的俏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轉身,驚覺我在後面,面容隨即變得靦腆,連忙站起來想要離開工作台。我自覺偷窺別人,也覺得不好意思,欠身退到一旁讓她擦身而過,在這時,我和她幾乎同時向對方說:「不好意思。」
我們相對而笑,她那綺麗的笑容,溶化了我的心。
「沒有其他人,不要緊,你就隨便拍吧。哈哈!」我儍儍地笑,然後對她說:「要不要和我拍一張?」弊!我說了甚麼?我原本想說要不要我幫你拍一張。
「哈,不用了,謝謝你!」
「我……叫朱學棋,是駐守十八鄉的,大家都叫我豬皮。」
「你好,朱師兄。」她羞怯的笑容實在可愛得太過份。而且,越靠近她,便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幽香。她說:「我叫文桂思,隸屬錦田巡邏隊伍。」
噢!原來是她!在總部一早已經聽聞過她的芳名,說她有清朝公主一樣大家閨秀的氣質,故大家替她起了個讚譽的別號—「格格」。這當然是亂說一通,有誰真的見過清朝的格格。不過,文桂思的秀氣果然聞不虛傳,可說是非凡脫俗。
我趕緊把握機會問她:「我見你對這手臂很有興趣。」
「誰會沒有興趣。」
「也是。你剛才觀察了這麼久,覺得它怎樣?」




「它怪,只因它太正常……」格格說時有些疑惑,似乎還未理清自己的想法。
「哦?」
「它實在太似人了,卻又不是人。就好似當你碰到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會產生一種怪異莫名的感覺。沒錯,對方明明只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到和自己一樣,外表又熟識不過,熟識到彷彿他是自己的身體,但仍然會心生可怕的陌生感。」
我心中欣喜非常,她竟然和我有一樣的想法,莫非這就叫心有靈犀?
我不住幻想著許多和她的可能性,她當然沒理會我,續道:「它太過正常了,正常到其實就只是一條普通手臂,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一條正常的手臂竟然可以這樣獨立生存著,就是它怪異的原因。」格格一邊說,一邊望住手臂,連眼角也沒有向我瞧一下。
我沒有感到被忽視,反而越聽她說話,越是為她著迷。
「現在,甚麼說法也有可能。連你提到的甚麼新品種草菇,看來也未嘗不可。」她突然提出這一點,令我錯愕,估不到她當時在場,而且認出了我。雖然如此,她仍然沒有正面望過我一眼。
「當時事出突然,我只好亂說一通。」冷不防她提到這糗事,我嘗試替自己辯護。
「不要緊,反正在真相出現之前,甚麼都有可能。好了,我下去了,輪到你,再見!」她揮一揮手,嬌柔的身軀就閃過我身旁,下去了。我一邊仍陶醉於剛才的對談,一邊步入工作台。

在帆布圍住的工作台裡,旁邊加了一支直立式石英燈,斜斜地射向手臂,令原本已經慘白的手臂,更加白得妖異。我蹲在它跟前,湊近看,正如格格所講,它的外表和一般人類的手臂完全沒有分別。
這時,我有個大膽的想法,想嘗試觸碰一下它,但又不敢直接接觸。我看一看身後兩邊都沒有人,就拿出插在腰包的原子筆,緊張地慢慢伸向手臂,輕輕地掃劃它的手背。手臂對我的觸碰竟然有反應,它反手想捉著掃它的東西,讓我大吃一驚,連忙褪開。只見它筆直地向前上下撥動,五指張開,似是想捉我,然而我所在的距離太遠,它根本碰不到。我知道自己在安全的範圍,就不再害怕。
我大著膽子趨前,再用原子筆點一下它僵直的手指,它又感覺到,整條手臂像瘋了般撥動,但只要我稍為縮後,就能避得開它。只是它亂動的幅度有點誇張,反讓我害怕起來,萬一整條手臂掉下來,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為了安撫它,我把原子筆放在它手裡,讓它拿著。它激動的情緒果然受控了,只見它拿著原子筆在把玩,再觀察下去,它並不只是隨意地把玩,而是試摸著整支原子筆,探索著上面的每一個細節,它似乎對原子筆相當好奇。不久,它甚至學懂按下原子筆頂上的彈動,讓筆芯從另一端伸出來。我怕這樣下去會劃花手臂的皮膚,於是趕快從它手上把筆沒收。
之後我更大膽,這次看準機會,一把捉住它的手腕,就好似捉蛇一樣,只要扣住蛇頸,便能輕易控制整條蛇。我用力扣住它,使它不能夠再亂動,它果然發力掙扎,只可惜被我緊緊地捉實,不能反抗。我想像不到自己竟會這麼大膽,只想可以像馴服野馬般馴服它,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全。
再仔細看,手臂像是爆開了斜坡面的水泥,脫殼而出,生長在斜坡上,世上竟有這麼古怪的生物。在耀眼的白光下,它的皮膚白得發亮,手指修長,上面的指甲有點長而且大多都崩缺了,想是因為長期亂刮亂撞斜坡而做成。沿手臂望上去,肌肉因為不斷在掙脫而顫動,細看那肌肉的組成,二頭肌和三頭肌的互相配合,從肩膀順著看那關節連接至五指,天衣無縫,整體地展現出一份自然的美感。無法抽象地挑出手臂某一部份來理解,必需視它為一個整體,各個非理性的部份組合起來變成充滿理性的節理,完美得叫人吃驚。我發覺自己從來未試過那麼仔細地觀察一條手臂,也未曾想過人的身體,原來是這般美麗的,捉住它,感受到裡面有股熱旺的生命力,一時竟讓我感動莫名,甚至不禁肅然起來。
(那是用來做甚麼的?)
我嚇了一跳,它好像在說話,奇怪是,我並不是從耳朵聽到這句說話。那不是聲音,而是一條訊息,從我捉住手臂的掌心進入我的身體,然後迅速又準確無誤地直送到我腦袋中的神經元。我立即意會它的意思。它的問題是:剛才那支原子筆,是用來做甚麼的?
我驚嚇得不懂反應,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立即又收到訊息,它果然是在「說話」。我在想:這生物究竟是甚麼?怎麼會說話?
然後,更嚇人的,是它好像立即知道我心中這問題,即刻反問:(你是甚麼?)
這一次,我完全被嚇倒了。這條提問不只落在神經細胞,而是直接正中心坎。那是一條不帶任何情緒的提問,它不是在責備,也沒有慌張、沒有哀怨、沒有仇恨。
我是甚麼?問號穿過許多堆疊、雜陳和混亂的迷思,直降至心靈的最深處,像一滴純正無匹的清水,滴落在心湖中,一接觸到湖面便化開去,讓我體會何謂百分百的清澈無瑕,並影襯出原本的心靈是何等混濁。這刻相較於手臂的純潔,我竟對自己生出一種厭惡感,感到自己的心靈污穢無比,急忙放開手臂,彈退開去。
我跌跌碰碰地爬出工作台,才發現項背都濕透了,額上的冷汗直流,心仍然狂跳不已。不住在想,那是錯覺嗎?它怎麼會說話?不,它不是說話,但它傳來的訊息比起任何話語都來得更加真實。當場被嚇得不知反應,思緒混亂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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