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流動,花瓣沿著看不見的氣流蜉蝣。我看得定神,掉落之際每瓣都掠過很多片段。
如果花期過後,落花實屬正常的話,是不是有天繁星也會過期然後掉落?
這樣的話我想撿一顆給陳家豪。他還沒告訴我埋在宿營山上的願望囊是甚麼,但我想為他實現一切願望。
 
 
在日本的最後一天,阿草帶我乘上電鐵,往一個更遠的近郊看櫻花。他說昨晚專登去查看別人的遊記,該處的櫻花應該是粉紅色的。
 
「就像你想像中一樣。」他戳著我的腦袋,彷彿這隻食指有著可以存取想法的魔力。
我沉默不語,他絕對不會想看到我心目中的花見。
 




如果我露出了真身  可會被抱緊?
 
 
但他說得對。我們花上兩個多小時來到一個我都忘了名字的小鎮。我不曉得他是如何找到這個地方的,沒有翻譯成英語或簡體字的路牌,也沒有一個提著照相機的遊客。只有穿著拖鞋踱步,提著塑膠袋的住民,見到外地人明顯覺得稀奇,卻親切又含蓄地用微笑問候。
 
在我幻想中出現無數遍的櫻花海,的的確確就投影在這個山巒綿延,到處都有小橋和流水的地方。通往鎮內一個寺廟的山道長而寬闊,放眼目光也落不到盡頭。櫻花樹在兩旁夾道而生,頭上盡是被微風溫柔拂過而飄落的花瓣。
 
櫻花步道末端傳來深沉渾厚的敲鐘聲。不是風鈴輕快的叮嚀嚀嚀,而是沉實的每一下噹、噹。如果風鈴的小跳步是撩動春心,那麼銅鐘的每一步都莊嚴而神聖。
 
「你知道嗎,」阿草突然說:「日本人相信櫻花樹上住了神明。我想是真的,所以這裏才會漂亮得誇張。」




樹的枝椏繁盛而密集,加上我們在遊期間正值「滿開」,從樹底看,櫻花茂密得使人無法望穿藍天。
可能,裏面真的住了神明。如果是這樣的話,衪會知道我的秘密嗎?
 
就在此刻,遠處又傳來悠揚的敲鐘聲,餘音裊裊,我頓時覺得這片土地像被灑了金一樣無比神聖。
放眼盡是沒有盡頭的櫻花樹,此地諸多神明眾目睽睽,我不敢說謊,不敢騙阿草說我最喜歡他。
 
我偷看阿草,花瓣卡在髮梢上。他終於發現到我在偷看,展露出我前所未見的真摯笑容。綻放笑容的一刻時間突然慢了下來,像用幾倍的慢速來播放花卉盛開的過程。世界還有流動,只有我和他慢了下來,為的只是想讓他多笑一會。
對於不怎麼愛笑的他,此刻來得特別深刻,深得我再也不敢說謊。
 
驚破壞氣氛  誰都不知我  心底有多暗




如本性  是這麼低等  怎跟你相襯
 
 
「阿草。」我把視線定在地上的花瓣,微微濕潤:「我有事要告訴你。」
 
 
 
我不會以謊言去消除這次旅行。
雖然此行使我破壞了和陳家豪的花見之約,我無法想像他的痛苦,但這種是具有名狀的痛苦。陳家豪可以哭喊,也可以罵我。
 
可是如果我篡改了現實,強行使這個本來存在的美好回憶消失,於阿草於言那是一種不具名,也無法言諭的悲傷。縱然腦海的記憶會被刪除,但我一直相信心也有它的記憶。
無緣無故丟了甚麼,最痛苦是你連它是一樣甚麼也記不起。
 
兩者相論,我更不忍阿草來承受。
 




 
接下來決定要做的事,我不敢說成是贖罪。
就在眾多神明見證底下,以自白來停止這份罪孽再加深。
 
說好的,花見之時就要公告世界。
這是我們說好的。
 
 

 
挪威劇作家亨利.易卜生寫了《玩偶之家》,我在看的時候有過很深感受。
故事講述一個丈夫對妻子關懷備至,所有事都為她安排周到,甚至待她像寵物多於情人。最終妻子決意離開丈夫,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故事取名為《玩偶之家》,因為妻子看似養尊處優、生活無慮,但其實把目光拉開,她一輩子都被困在佈置精緻的玩偶屋內。
最可笑的是劇中妻子也背著丈夫,跟他們青梅竹馬的醫生有染。
 
外面世界也許顛沛流離,但看過外面的人已經很難安於玩偶屋的粉飾太平。




 
 
「記不記得那齣電影,」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和說辭,此刻就由直覺掌舵:「『睡醒後你還會愛我嗎?』」
 
我索性關掉了自己思考的按鈕,繞過腦袋,直接將心臟的資料連接至嘴巴。
最真的說話不需要太多理性去過濾。
 
「在你真正地睡醒以後,可能會有點難受的揉開眼睛,你就會發現……」關掉腦袋,喉嚨還是會打結,有些說話我知道不應該說出口,儘管有很多不該做的事情我也做了。
 
「那個好的我,留在夢境那邊了。在現實的我,是個你無法想像、最差勁的人。」
你喜歡我,只是因為你身在夢中睡得太沉。最理智的你也忘了自己在做夢。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聽罷,阿草沒有給予任何反應。只像以往一樣,五官平靜,嘴角對我永遠微微上揚。
 
說謊不難,我們誰都會說。
此刻最讓我磨折的,是世界沒有一絲可能會拆穿一個被變成現實的謊言,卻偏偏讓我記得自己欺騙過他。
 
木偶降說會幫我實現一切謊言,讓我成為世上最後一個保有真相的人。
我現在才懂。他的意思其實是,我是世上唯一一個可以拆穿自己的人。
 
「所以,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拆穿這個謊言,永遠不能假手於人。
與陳家豪有關的這個謊言,無疑是我有生以來最害怕被人拆穿的一個。
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讓他從別人口中聽見這件事。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所以,你可以不要說嗎?」
 
阿草說話,上揚的嘴角有點不穩定。他正在花費很大的努力去抑住內心的翻波和情緒。
他不斷向自己下達命令,就如小木偶指揮我一樣。不要發怒不要傷心,你要微笑你要愛她。
 
明明我好不容易才可以下定決心來停止這一切。我永遠不能像阿草一樣抑制自己,這種渴望坦白,渴望從謊言裏釋放的心情從未試過如此強烈。
 
對。
其實小木偶迫我說謊,卻沒有不讓我在之後坦白,承認我騙了他。
他沒有不讓我這樣做。我敢去騙人,卻不敢去承認並尋求原諒。讓謊言一直留在世上的人是我,沒有其他人。
 
直至這刻,我想把一切都完結。
 
 
「如果我不說清楚,我們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說。
 
阿草更用力的抿住顫抖的嘴唇,藏在衣袋內的拳頭握緊。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醒我。」
 
 
我們生活的片段是醇茶,溫馨不能一下子就嚐出,留在齒頰慢慢散發的餘香才是無窮。
今早我們很早就出門。阿草習慣早起,我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口齒不清的嘀噥讓我再睡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這回到我要賴床了。」他想要吐吐舌頭去裝可愛,但今次實在太勉強。
「真的,就讓我多睡一會就好。」
 
 
「不要叫醒我,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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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次。
我多想告訴他,其實就這一次我騙過你。
 
到底他是在甚麼時候知道的?在我熟睡時偷看我的手機?被同學撞破我和陳家豪外出?還是在我家枕頭底翻到了他的來信?
 
到底,我們哪裏出錯了。
我們去哪都很小心,哪裏都沒錯。最錯的不過是在鐘樓分秒不差的時鐘。
 
 
現在我很清楚知道,阿草是一直背負著這個真相而繼續和我在一起的。我不能想像這件事的重量,大概會比我們快樂的時光更重。因為我自問真的沒有能力給過他太多的快樂,更多是他給予我的陪伴和照顧。
 
他不讓我坦白,不讓我解釋,不讓我道歉,也不讓我離開。
他看穿了我的難過,拉拉背包的帶子,深呼吸。
 
 
如何承受這好奇  你有沒有愛我的準備
 
 
「其實我不介意,你喜歡自己多於喜歡我。」
 
他說,因為他也喜歡我多於他自己。
 
 
說罷,他從背包掏出一個棕色的小紙袋。背包太多東西,紙袋被壓得有點皺,正中戳有紅色的油印,大概是某種徽章,整個包裝很是日式。
 
「拆來看看吧。」
「現在?」在我剛得知你包容我出軌的事,你還要送我禮物。這種氛圍太不對勁,我再一次詢問:「這裏?」
 
他點點頭,我覺得他連一點悲傷都沒有。
 
秤在手上,紙袋沒很重。我隔著包裝又捏又摸,還是不能說清裏面是硬物還是軟物。
答案揭曉,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布製物,應該包裹著一些卡紙之類的物體保持形狀堅挺。布是櫻花的粉紅色,上面以有點扎手的金線繡上「緣御守」。
 
「第一天我們路過了神社,但你似乎沒有留意到,於是我便把你使到旅客中心。」他說話的時候都把眼睛放到御守上。
 
「這是守護符,祈求戀愛順利的守護符。」
 
 
所以,我們做個約定好嗎。
 
他拉起我的尾指,和自己的扣緊。
「我不說,所以你也不要說。」那是一個含蓄的微笑,一點都不假。
 
他逕自走向回程的路,裝作腳步輕快,我還愣在原地。櫻花樹下,他鼓脹的背包好像特別沉,載有他精心準備的旅遊書、記下笑臉的寶麗來相機,還有我的秘密。
 
這個背包讓他走得很緩慢。該走的康莊大路沒走,反而跑了很多徒勞的羊腸小徑。
 
「背包重不重,」我喊停了緩緩前進的他:「太重的話,可以放下——」
 
 
他駭然止步回頭,笑容未卸下。同樣溫柔,輕輕用食指豎在唇前向我示意:
 
 
噓。
 
 
但你知一個人  誰沒有隱秘
 
 
【SOUNDTRACK 20>打回原形.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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