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這回事很奇怪。
我和阿草每天都會一起走同一條路回學校,看著路旁的大樹由綠葉變成枯枝,再重新長出嫩芽。
 
「昨晚刮大風,看它都被吹歪了。」
每天走著一樣的路,說著有著相同或不同的話題。如果那段路是我這輩子走得最多的一條路,那麼他就成了我這輩子牽著走得最遠的人。
 
他的沉默琢磨成細心,總能留意到身邊的瑣碎事怎麼改變。例如是小路旁的欄杆被重新上油漆,又或者是今天在報紙檔看店的伯伯變成了他的妻子。
 
「你摩擦力真的這麼強?」我不禁讚歎。
「只是你老把腦袋留在家,不留意身邊發生的事。」




 
其實比起留意路旁的改變,我更想看著你慢慢變老。
 
 
最茂盛的戀愛  靜靜蓋滿地
是否這樣的韻律  也算自然定理

 
 
鄰座不再是陳家豪,我在新班房還是被編到孤島之上。
沒關係的,我有他留下的音樂作伴。只是有時過份沉溺於藏在手心的耳筒內,被盯上了也不在意。尤其在我一窮不通的數學課,答不上問題就要被使喚去做跑腿。可幸的是我並不抗拒,幫老師走上頂樓的教員室去拿東西就能耗掉半堂,正合我意。




 
只是這次,我是被使喚去鄰班借粉筆。
 
 
我在精英班門牌前躊躇了好久。首先這裏的人一向瞧不起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普通班的都是弱能兒童;其次是我這樣進去打擾課堂,肯定會惹來全班注視。
而我最不願意,就是讓他看見我。
 
 
叩叩。
老師你好,我是來借粉筆的。




這個班房的空調比較冷,空氣也比較安靜。
 
雖說我不想自己太引人注目,但對身在精英班的他還是有一點好奇。我裝作望課室後方的壁報,終於瞥到他的身影。高個子的他還是被安排坐在最後一排,只是那裏不再是孤島。
 
他的鄰座是一個文靜女生,一頭及腰長髮順滑得發亮。我認得她是彈鋼琴的,校長屢次在早會嘉許她又在某個比賽贏得冠軍,為校爭光。加上她本人行為舉止、一言一行都優雅至極。從我這裏看,她活像一個貴族似的。
 
喜歡音樂的女生應該和他很合得來。
她掀了幾頁書,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後掩著嘴溫文含蓄的笑起來。他們到底在談些甚麼?
她會像我抄襲他的功課嗎?她的數學也和我一樣不濟嗎?
她也會和我一樣,被陳家豪感染到喜歡陳奕迅嗎?
 
 
借到了粉筆,我故意拖慢腳步離去,以為多望幾眼就能望出兩人的關係。
陳家豪只是看我一眼,接著又繼續一手托著頭掩飾耳筒,一手抄筆記。
 




老實說,我有暗暗想過這次突如其來的出現會為他帶來一點點驚喜。
但原來於他而言,只值一個看熱鬧的眼波。
雖然說到最後,我不過是曾經和他很談得來的舊鄰座。要不是我們同在孤島一年,說不定這種人根本不會看我一眼。
 
 
我把粉筆帶回課室,放下時還不慎摔壞了兩支。
反正心情比起碎掉的粉筆也好不了多少。
 
 
噗噗。噗噗。
 
……?
 
噗噗。
 




 
這種聲音我聽了十年,他喚我的時候不是這樣。
這不是小木偶讓我說謊。
 
望回課室正前方的黑板,那只是老師在拍粉擦的聲音。她還在碎碎念埋怨我拿回來的粉筆太碎,寫不了。
 
是我太敏感,以為小木偶又讓我說謊。
⋯⋯
 
可是既然他有讓我實現謊言的能力,這個降頭雖算不上是祝福,或者我也能善用這個詛咒。
 
畢竟這十年來我一直不覺得自己完全被他操控,我們的關係某程度來說也是平等。
既然謊言都可以成真,那麼我說謊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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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抱歉我要利用一下坐我前方的男同學,還有那個鋼琴女生。
 
坐我前方的男同學長得很像櫻桃小丸子裏面的賓治同學(搜尋一下你肯定知道我在說誰);簡單來說,就是一個長得相當抱歉的男生。
他心儀文靜女生已經不是甚麼秘密,他甚至為了她這個歲數才去學鋼琴。大夥兒知道後只管當是茶餘飯後的一則笑話。
 
「喂。」我拍拍賓治同學的肩膀,他半信半疑的轉過頭來。
這都難怪他起疑。這兩年我一直坐在他後面,也沒和他說過半句除了「謝謝」或「借借」以外的話。
 
「剛才到鄰班,我看到那個女生現在和誰一起坐。」
為了讓他中下圈套,我還煞有介事地補充:「你知道後,可能不會太開心。」
 
「是誰?到底她在和誰坐?」賓治同學果然跟著我設下的路軌走:「男班長嗎?是不是他?我早就知道……上星期我跟蹤她下課,才見到他們在交通燈前說了五句話。」
 
先別管他是不是一個變態,他問著這種問題正中下懷。
 




 
「對呀,就是他。」我也佩服自己撒謊得如此純熟:「他們一起坐,還坐得挺近來聊天。」
差點就連我自己也騙過了。
只是苦了賓治同學,得知這個噩耗後像靈魂出竅,在洗手間冷靜了半天還不肯開門。
 
我要對賓治同學說聲抱歉,因為我所說的謊言都會實現。
現在,鋼琴女生的鄰座應該換成了男班長。說不定被我這樣撮合,兩人真的能走在一起。
但這些又與我何干,謊言的主角又不是他們。
 
不過我還是好奇,既然鋼琴女生不再和他一起坐,現在陳家豪的鄰座又會是誰。
是個男生就好了。再不然的話,一個人回到孤島也好。
 
這種想法很幼稚,但我自問是個不錯的鄰座。所以坐他旁邊的人應該是我。
 
 
小息鈴響,我帶上借來的粉筆,也借故再去鄰班一趟。
明明是小息,但精英班沒一個人離開座位,大家都留在原位看書的看書,寫功課的寫功課。
他仍然托著頭在聽歌,她仍然在掀琴譜。
 
位置沒變,他們仍然坐在一起。
他們仍然在一起。
 
當初的親密  猶像熱帶雨林
逐分鐘消失4.8哩

 
 
 
小木偶你給我出來。
 
心急如焚的我躲進了洗手間,內心亂得發麻。失效了?怎麼可能會失效。這不可能,這個可是依附我身十年有餘的降頭。之前和陳家豪外出,我為了騙阿草也是主動撒謊,小木偶也把那個謊言實現了,所以陳家豪才不記得我們在旺角球瑒談到夜深,也不記得自己為我擦過衣服的污漬。
 
這次為甚麼不可以?不都是謊言罷。
小木偶仍然沒有出現,我差點要把在腦內的吶喊釋放至咽喉。
 
 
少來這套了,你以為沒人想過嗎。
 
小木偶打過一個呵欠後,終於以一副不在乎的聲音出現,然而答案更叫我動氣。
 
這個根本不是謊言。
 
 
與其說是動氣,不如說心底其實是冷了半截。既使我有一種讓人非常矛盾的降頭在身,但並不代表這是萬能。
世上有一種人從不說謊,誠實的人在這個世界生存異常地吃力和困難;但能夠說謊,也不代表無所不能。
 
撒謊以達到我們想要的目的,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一種求生本能。
 
 
小木偶說,謊言的定義是我存心去欺騙一個人,讓他相信與事實相反的事情的確發生。
可是這次不同。我是為了讓某些事情發生,很努力去製造一個謊言。
 
他說,謊言不是這樣的。
 
你要很努力去掩飾,拚了命都想讓人相信它是現實的,那些才是謊言。
說過以後會讓你無盡悔疚,自責和僥倖之間翻滾不斷的,才是謊言。
 
 
為了說謊而生的謊言只能算是玩笑。
小木偶以這一句結束點評。
 
 
因此,他沒有實現我為了讓陳家豪調位的謊言。
其實靜下來一想也對。要是這樣也算的話,中降者只需把「願望」故意包裝成「謊言」,基本上就能擁有全世界,比叮噹的任何一個法寶都要厲害。但在謊言盛放的花園沒有許願樹。
 
既然無力改變一切,就睡一會吧。反正我就習慣想要的都不會得到,漸漸我已經沒有再想要得到甚麼的慾望。是他很突然的來了又更突然的走了,才讓我多出一點不該有的渴求。
 
回到課室,賓治同學才帶著紅透的眼眶回來。雖然和他不熟稔,但我心底像鞋內攝了小石子一樣不舒服。
原來,所有謊言自身都必然帶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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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mp3播放機,他離開後我只用手機聽歌。我從抽屜掏出手機,想換首歌換個心情。
然後對自己說,是時候要戒掉單曲循環的惡習。
才剛低頭,卻驟見那片烏雲。
 
 
一則未讀訊息。
 
不是小木偶,他才是那個喜歡出其不意的人。
過雲雨說來便來,讓你毫無防備的淋得渾身濕透,留下難受的重感冒後說走就走。
那天突然出現的推薦歌,我還記得。
 
「  太熱烈的戀愛  用去的儲備
或者以後的以後  永遠亦難治理」

 
 
從那天起,我也像其他同學一樣加入了低頭傳短訊的行列。當天我為了想讓他從鋼琴女生旁邊調走,撒謊騙了賓治同學。最後謊言沒有被實現,但隔了一堵牆的他還是像往年一樣,他每天挑一首歌,我每天說一個故事。
直至我得了想要的,才開始衷心對賓治同學感到抱歉。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一段時間。即使在不用上課的日子,我和他也會偶爾一來一往的,渡過不管是繁忙或是悠閒的假日。曾聽說快樂總有代價,尤其是那張令我每傳一個短訊都在膽顫心驚的電話費帳單。思前想後,我決定還是買一張和他同台的儲值卡比較划算。
 
 
我打開了用來儲零錢的小熊盒子,五塊十塊,湊夠一百元便跑到便利店買一張橘子台的電話卡。
 
我拿著儲值卡,自詡聰明暗幸在上年問過他是哪個電話台。
 
甫回到家,我急不及待的拔掉自己原來的電話卡。
後來才想到這樣的話,除了他就沒人找到我。
 
那時候,小木偶已經好久沒出現。不知為何,當時我卻萌生撒這一個謊的念頭。
反正又不是沒騙過他。
 
「我是阿花,這個號碼是我用來跟不同台的人傳短訊。以後就在這裏聊吧。」
 
大概是遲鈍的我也意識到作為一個朋友,自己好像多做了一點。為了不要那麼著跡,我還是在強調著「不是為了你而買的」的意思。為了他多買一個號碼已經夠笨了,還要為了掩飾而多撒一個謊,我面對鏡子也險些抬不起頭。
他不過是一個舊鄰座,一個很會聽流行曲的人。
 
 
而他傳來的回覆,隨即令這份彆扭全消。
 
 
「可是我早就轉到你的台啦,哈哈!」
 
 
我分不清楚笨的到底是我還是他。
 
 
這  靜默的災劫  沒法可退避
像相對沒相對論  我有病還是你

 
 
【SOUNDTRACK 8>熱帶雨林.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hV4MhRiv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