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中風後,不能像以前般進出厨房,大部份時間都是坐在椅上左望望右望望,有時會對樓面的伙計叫兩聲沒意思的吩咐,而更多時間是在那屋裏頭打個頓。
有人說老人家一場大病後,身體裏面的五臟六腑突然會像塌下的高樓,臉容看上去也特別萎靡不振。
我相信這句說話,我爺爺死之前,就是這個模樣。

父親出院一個月後是中秋節,此前我回去吃過兩次飯,父親的確不復當年健壯,半碗白飯吃了幾口便放低了,更莫說他最愛的燒肉。逢過節時候,家裏也特別忙,燒肉燒雞都是堆滿一個厨房。今年父親不能幫手,只剩二哥和耀叔進進出出忙得團團轉,父親明顯不想只有望的份,但每次當他稍為走近厨房,都無例外地被二哥「出去啦!」、「得啦!」、「攪掂啦!」叫回屋裏。我明白二哥的緊張,厨房地滑,如果父親再次有甚麼意外的話,很容易一命嗚呼。
甘興記除了耀叔一個厨房幫工,還有負責洗碗碟的銀姐和一個年輕樓面侍應小寶。以前洗碗的叫蓮姐,是個客家人,和耀叔對話都是濃濃的圍頭客家話。她住附近一條圍村,丈夫早過身了,只有一個在荷蘭經營洗衣店的兒子,但她跟兒子不常往來,兒子一家幾年回來一次,也主要是幫子女辦理身份證之類的公務,順便探探這個母親,叫做盡了點本份的意思。
蓮姐有背痛毛病,八年前開始坐着也痛到不行,遂介紹了銀姐來頂替她,據她當時說,銀姐是她同鄉。
但後來銀姐才透露與蓮姐份屬母女關係。
「我母親是大的,蓮媽是細。」銀姐口中的蓮媽,正是蓮姐。
原來蓮姐丈夫年青時在大陸已有家室,並育有銀姐這個女兒,但戰亂開始,男人被召入伍抗戰,輾轉來到香港,從此一家人分隔兩地。那時通訊困難,蓮姐的丈夫以為銀姐兩母女已經蒙難,故決定續絃及留港生活。




後來,年月過去,銀姐再與父親聯絡上又是以後的事了。
「為甚麼說是同鄉?」永家當時問銀姐。一個小妹妹,怎會懂成年人的事。
「反正也不是真母女,同鄉也沒錯。」銀姐吃着飯回答。她聲音很響亮,永遠都像盡力叫出每一個字。
後來蓮姐搬進老人院,也鮮有聽到銀姐口中提過她。
小寶是二哥的朋友介紹,十幾歲的年輕人,在學校呆不下去,倒不如出來做事。二哥見他手腳算是勤快,本想打算教他學會燒臘,反正可以幫輕一下。但父親對此有意見,可能覺得這是甘家的東西,白白教人便宜了外人。二哥也沒去堅持,厨房還是他的天下。
每逢過節,飯店慣例只賣外賣不做堂食,因為買雞買燒肉拜神做節的人多,應付不了其餘的。所以午飯就順理成章大家一起吃餐飯,圖個團圓意思。
我這天放假早了回去,看看有甚麼可以幫得上忙,但我知其實也沒有甚麼用得上我。去年冬節我也是回來幫忙,當時我想斬雞切肉少時候也試過,應該可以應付,怎知可憐的油雞被我斬得骨肉分離體無完膚,耀叔看得腦袋猛搖,說一句:「這是那家的雞?被你斬成這個喪家樣!」便不准我再進厨房了。
吃午飯時,二哥再次提到讓小寶進厨房的事。
「現在一個人做不來。」二哥說:「如果小寶不進厨房的話,要請人回來幫手。」
我知道小寶的心思是沒有想也沒有不想,這也容易明白,十幾歲的少年人,怎會願意待在熱得要命的厨房內,還要是燒臘?但既然二哥硬要他學,他也不好意思拒絕,大不了覺得辛苦再辭工也不是不可以。




父親沒說甚麼,就這樣盯着面前的烏頭魚,用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小塊放進嘴巴,過程謹慎得不像進食,像儀式。
十月的季節,但仍然熱得要命,空調從四月開始便沒停止過開動,老舊的空調機,冷風是有的,但像艘柴油輪船般嘈吵,我有時真擔心它會有日捱不下去,噴出一道帶燒焦氣味的火光,或從牆壁上震脫飛出來砸中某個倒霉食客。
二哥的話沒人搭上腔,「隆隆……」響的空調格外使人尷尬。我很怕吃飯時沒人說話的場面,就好像後園那些貓狗,大家為了吃才圍坐一圈。從前母親總愛在吃飯時間問這個問那個,我們輪流回答一堆雞毛蒜皮小事,一餐飯在你一言我一語間消耗了。但母親過身後,吃飯變得純粹的一場進食活動,反而覺得不像吃飯。有時我會想,中國人喜歡圍在圓桌吃飯,就是為了談話。
我耐不住,隨便問句:「大哥大嫂何時回來?」
「你撥個電話問他。」二哥咬着一條菜芯說。

傍晚時間,甘興記關門清潔,耀叔拿着水喉往厨房地上猛射,流水伴着油光四竄。永嘉放學回來,以青蜓點水的步法避過污水跳進屋。爸,她向坐在沙發的父親喊一聲。她現在在體育學院找到一份工作,像助教或文書之類,實質工作我也沒研究。
「哥,妳猜我今天見到誰?」她一見我便問,可能要經常留在戶外,她的膚色比以往更深。
「誰?」我將一個風琴形的燈籠,掛在一根晾衫竹上。
「黃金寶。」




「嗯,單車那個!」
「對,原來他很瘦,經乎就是皮包骨,但看得出肌肉很結實,這裏……一條條的看得清楚。」她用手在自己大腿上比劃着。
我想說其實她的大腿也不差,至少比我這個從不運動的人結實。
「他很Nice,笑的時候很可愛,唏……你看……」她向我展示電話上與他的一張合照,可惜燈光太暗,只可以勉強見到他們的樣貌。
「這張拍得不好,有機會要再拍一張。」說罷,她走回屋內。

這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大約在我還是小學五年級生的一個初冬時間,其中一天,我和妹妹都不用上學留在家。那天飯店如平常營業,爺爺跟父母都是一般的忙個不停,但這天有小小的不同,飯店出現了在電視上才會見到的電視明星,因為電視台在附近拍攝外景,演員要來吃午飯。這是容易想像的,明星出現在新界一間街坊食店,必然會引起一陣小騷動,那年頭沒有手提電話,但很多食客還是搖着頭擺着脖子,想一睹這些電視人物的風采。
忽然,母親從屋裏面喊我和妹妹出來,我見她手上拿一部照相機,想必是希望跟明星們拍一張合照。母親就是這樣的性格,也不怕在自己飯店騷擾了自己客人,我和永家被她拉扯到一個明星旁邊,她則站到我們對面,預備要替我們拍照。我當時不知道那個明星是誰,只知是個女的,容貌當然很美,我還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但我顧不上這些,因為永家哭得很厲害,她的哭聲幾乎是掩蓋了所有人聲,眼淚流得一臉都是,連鼻涕也流出來了。「哇…….哇……」聲大哭,我也不清楚她哭甚麼,我說:「別哭啦,要拍照。」,怎知她哭得更凶。
照片是拍了,但母親一點也不高興,說永家出不了場面,給她難看。後來,我很喜歡重看這張照片,因為相中的永家像個即將要赴刑場的可憐小孩。
而那位女明星,在拍照那天的幾個月後一個黄昏,開煤氣自殺了。

後園傳來幾聲狗吠,是大哥的車驚動了牠們。
狗是靈敏的動物,大哥的新車牠們沒見過,自然緊張地吠叫兩聲,以顯示自己沒白吃甘家兩碗粗飯。但當見到下車的原來是大哥和嫂子時,又馬上一副忠心僕人模樣,搖着尾走上前廝磨一番,這點最像人。
「安,今天放假?」大嫂一進門見我便問。




「啊!是,大嫂……大哥。」大哥攜一個印上老字號餅家名字的環保袋,尾隨入屋。他刻意避開地上的污水,免糟塌了他的名貴皮鞋。
「嗯,爸呢?」大哥問一聲,我說在屋內,他倆便直接進屋裏面。

我和永家將掛在晾衫竹與鐡絲網上的紙燈籠插了臘燭,入夜後,燭光忽明忽暗掩影,有種廉價的萬家燈火的氣氛。
「回來過節呀?」住村內的一位嬸嬸路過我們家,高聲向我問了一句。
「是呀。」我說。見她兩手均是滿滿的餸菜,準是趕回家預備晚飯。
「唔……很香啊!」是大嫂的聲音,我應聲望過去,見二哥和耀叔捧着一隻剛燒好的乳豬從厨房出來。
「一定非常好吃,我最愛吃乳豬皮。」大嫂望着通體紅當當的乳豬說。
「是嗎?但看不出來,你身段很標準呢!」永家拿出碗筷時,問:「醫生有說要戒口嗎?」
「我已胖了很多啊!只是衣服蓋着見不到。熟的東西大致沒問題,魚生之類的我也不敢吃了。」
「不要吃生冷的啦!」坐在桌旁的父親立即搭腔:「有湯水嗎?多點回來吃飯,別吃外面的味精。」
「我也想,但要Richard有空陪我。」我知她想說這裏交通不方便,但沒說出口。
「來來來……」是耀叔:「小心熱、小心熱!」他捧出一碟清蒸大石班,這是父親最愛吃的。
耀叔自己一個人住,少聽見他提到自己家人,只知他住在天水圍一個單人公屋單位,所以甚麼節日他都是跟我們家一起過。一年前,他在大陸跟一個湖南女人結婚,正替她辦理單程證來港。他從銀包拿出一張結婚合照給我看,我估量他太太只有三十多的年紀。
「來,吃飯。」父親對大家說。




我們先後坐下,等二哥從厨房出來便吃飯,乳豬果然是非常的一流,皮脆肉嫩,不愧是甘興記出品,也是我們傳統的地底燒窟才燒得出這種水準。父親不敢多吃肉,只對魚菜下筷,而耀叔一向多喝酒少吃飯,一枱餸菜也是吃剩的多。
「建,帶回家吧!」父親指着半碟白切雞,對大哥說。
「不了,我也在外面吃的多。」大哥喝一啖啤酒後,說:「爸,有聽說過政府會發展這一帶嗎?」
「沒有。」
「唔……我收到消息,政府打算重建這個地方。」
當時,我們也沒有太留意大哥這句說話,但往後的一年多,我們的生活,都是圍住這句話在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