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傳來幾聲狗吠,像一輪嘶咬過後的悲鳴。我捧着飯碟往後園去,一邊用不銹鋼羹撥着幾塊叉燒餵自己,一邊看看那一隻餓犬較可憐,嘴裏咬剩一小段吐落牠面前,欣賞這些小狗的纔嘴相。
從前我會替這些貓狗起個名字,「黑妺」、「大黑」、「花腳」、「三間」、大細眼」都是伴我長大的貓狗。我讀小學時,有名字的狗六隻,貓四隻,因為這些較常在家,我認得牠們的花色特徵,便按外貌或即興替其起個名字,好方便餵食時,也有名字給我去呼喝。
其餘天性較野或被人類追打過的,不喜近人,大家匆匆一見一別,既然彼此只限遠距離接觸,大家只是糧食口腹的關係,我也懶得費神了。
後來有些或老死,或病死,或冒失過馬路,被車撞死。漸漸,這裏的貓狗都是沒名字的過客。

對於這個家,我小時候是喜歡的,或者說,那個時候沒有喜歡與否的概念,最重要是每天可以玩個痛快便滿足。捉河蝦、放風箏、黃豆槍、打金絲貓等野孩子玩意,填塞了我童年大部份光陰。但升上中學後,有種叫「審美」的思想滋長出來,開始發覺東一搭西一搭的「燒味之家」難登大雅,燒臘的油煙把我新買的衣服燻得一股膩香。同學知道我住鄉郊,提議來玩玩或燒烤甚麼的,我都會借辭拒絕。
這個時候也是我的反叛期,我忽然討厭住在鄉村,討厭家中賣燒臘。我認定我的膚色比別人深色是因為我生長在燒臘之家的結果,因為我有同學住同區的別墅花園,我們居住環境差不多,但他的膚色很白晳,所以我認為太陽還是公平的,令我們一家變黑的原因一定因為燒臘。

所以我一直希望離開這個家。這個願望,要待我出來做事一年後才可以實現,我在九龍上班,每天來回是一種折騰。大哥早搬出市區了,我跟在他後面,父親沒特別意見,加上母親剛過身,大家心中都有一種重新來過的默契。
我搬走後,父親決定來一次大裝修,重點是將睡房重新分配一次。裝修後的家大了,睡房數目少了,我偶爾回來,看看整間屋都沒有我的東西,無端會有一種陌生感。




我們四兄妹在年歲上出現一條斷層,大哥七三年出生,與二哥只相差一年零一個月,母親的肚皮在那兩年幾乎沒休息過。可能因為照顧孩子實在太累,六年後我才出世,又是一年後,妹妹也來了。
兩個哥哥是七十後,我八零年出生,和妹妹是八十後。所以從少我和妹妹較親,他們在房裏聽安全地帶與張國榮的黑膠唱片時,我和妹妹蹲在電視機前看卡通。他們將定型水、噴髮膠往頭髮上噴的時候,我還是在上海髮型屋,剪一個短短的陸軍裝。他們夜裏去露營或BBQ時,我和妹妹呆在房裏看漫畫。

大哥是讀書的材料,每次考試似乎都是輕易的應付過去。那年代還有中五會考和中七會考,我見他考試前還會去砌飛機模型,其他人趕補習班臨急抱佛腳,他去替中學生補習賺取零用。成績出來,他的成績單不是A便是B,順利進入香港大學。
我以他做榜樣,甚麼測驗考試都不肯用功,但天資這東西不關乎遺傳,大哥做到的,我做不來,他升上香港大學,我要讀副學士。
別以為二哥應該和大哥差不去太遠,恰恰相反的,二哥一碰書便會睡着。他是天生的勞動型,運動難不了他,甚麼溜冰、遊泳、風帆、滑浪等玩意,他一學便會,再學可以授徒。這類陽光大男孩通常很受女孩歡迎,晚上家裏的電話響起是個女生的話,九成都是找二哥的,他比大哥更早帶女孩回家吃飯。
永家在學業上同樣沒甚麼天賦,她像二哥愛運動,父母親可能將所有的書卷細胞都落在大哥的血液裏。她雖然是個女孩,但膚色同樣是深深的,加上她好動,整個暑假不是呆在泳池就是往打網球或籃球,往往把自己弄得像個菲藉僱佣回學校,同學間都叫她「黑妹」。她跟兩個哥哥沒甚麼話題,他們嫌她是個娃娃,她嫌他們粗手粗腳。記得有一回,爸爸買來一個大西瓜,妹妹愛吃,滿心歡喜地將它放進冰箱,待晚飯後細嘗。怎知兩個哥哥像女媧分天地般,一人半個捧在手,拿起鐵匙羹就往果肉裏淘着吃。妹妹望見兩人像個土人的食相,急得眼淚按不住,哇哇哭出來,兩個做哥哥的還她兩個名乎其實的西瓜帽。
但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我搬了以後,也難得聽見他們吵架。

幾隻可憐小狗圍在我腳邊,擺出水汪汪的一雙黑瞳,尾巴擾人地霍霍搖討吃。一隻三色花貓兒有樣學樣,在牆角扯高嗓門「喵喵」叫,像餓死的冤魂不散,聽得人耳朵發毛。牠們不夠大同伴的爭搶,只好向人賣乖,貓狗都會為吃低首,我想,像人,像自己。




我隨便倒了一碗乾糧便由牠們吃不吃,乾糧是妹妹買的,她說貓狗不好經常吃肥肉,鹽份高。
「喂!回來啦!」一把粗啞聲音從鋪面叫到屋內,像把生銹鐵鋸往石頭上磿,他對父親再喊:「我以為你會像掘頭何?」
我認識說話的人,他叫虎伯,或是苦伯,這個沒追問,只知小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叫他,村裏其他人也這樣叫他。而他口中的掘頭何,也是村中人,姓何,六、七十的年紀,聽說是個水電工。我們家的電線也有他的幫忙,但好像沒得到政府的認可,算是個黑市電工,只能在村裏幹些小活,生活不太寬。後來他在街上暈倒,途人只將他抬到公園的椅子上,路過的人以為他睡覺沒干涉,待到隔天清潔工人見他一動不動的姿勢,才報警處理,送院時整個背脊都已有屍班了。
「還是你去見他先啦!」父親大聲駁回去,我知他是刻意的,令人相信他一切健康,有時男人老了倒像個男孩,一張臉就愛充。
「哈哈…..」虎伯索性走進屋裏,站在父親旁邊,笑着說:「沒事就好啦!打牌?」他在村裏有幾間村屋收租,每天閒得很,就愛來找我父親打麻雀。
甘興記一直以來不做晚市,忙完午晚時間便算告一段落,這個時間外面只剩零星幾枱食客,從前父親都是這個時候開枱搓幾圈的。
「吃了藥,不耐坐。」父親輕輕的搖過頭,算是不在桌上論英雄。虎伯沒強求,可能都是差不多的一副老皮囊,心中會惻隱,一個人在剛抹清潔的飯枱邊坐下,點起一根希爾頓香煙,自顧自吸了一口又一口。
輕煙中滲和了幾十年風雨,一呼,全散去,像見光的小鬼。

「温黛」一來,祖父的家當差點一分不留。




鐵皮屋前身本來是個豬欄,就是徐姓朋友養幾口豬的地方,後來他將生意做大了,在不遠處開了個算有點規模的豬場,鐵皮屋才被業主改作住人的地方,但本身的結構就是不堪住人,風雨一猛,連個站脚的地方都沒有。
父親對當日的情景記憶猶新,就像是一場揮之不去的惡夢,他很少會主動提起,但當有記者要他說一些難忘事或辛酸史,好增加文章煽情時,父親都會憶述那次颱風。
「那個風呀…..」
他會用手比畫,指指頭頂上的天花,然後像個說書者般描繪:「一下『呼……』,就將這幾塊爛鐵皮吹到老遠,檢也檢不回來,你看……由那邊至這邊,全都沒瓦遮頭了,黃豆大的雨水,粒粒打到面上,你試過被雨打痛的滋味沒有?」
通常,那些年輕的記者們都很喜歡父親的故事,他們越問,父親說得越多。我在旁邊聽着聽着,很明白這根本就是個落難的狼狽往事,奇怪父親回味起來彷如一段英雄往事,我開始懷疑有人就是喜歡追憶苦日子,這樣才像個歷劫蒼海的真漢子。
幸運的事,一家三口沒被那場風要了命,可能苦命的人,命就是粗,連老天都嫌。
甘興記就這樣甩甩漏漏地,在當時還是遍地農田魚塘的元朗重開。起初沒幾個客,只有零星的村民街坊知道有間燒臘飯店在村內開業。後來元朗的地皮開始發展,建築地盤一個接一個,黃沙塵土終日在路上翻來滾去,一身黑臉粗皮的地盤工人會餓肚子要吃飯,那年頭的元朗沒幾間飯店,甘興記大碗實際的燒臘飯正合口胃。午飯時間一到,一輛接一輛的輕型小貨車,載着大汗淋漓的工人來吃飯,祖父母與父親三個人竟被沒完的食客嚇壞了,即使在深水埗舊鋪最風光的日子,也沒有這個前脚走後腳進的熱鬧場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