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陶遙在溫暖的被窩裡鑽出來,但精神卻仍有三分不飽,那一擊真的不好用。
 
他步出寢房,往沈道琪住處走去,敲門許久也沒人應,沈道琪又去那了?
 
晨風送來淡淡肉香,陶遙循香而去,來到灶堂外,只見穿著淡裝,頭上結髻的沈道琪正背著自己煲著什麼。
 
沈燈說得不錯,沈道琪真懂做菜。
 




沈道琪回頭望了他一眼,緩緩轉頭,又專住在烹飪上,淡道︰「今天也要練劍嗎?」
 
陶遙以為自己眼花,但沈道琪看來有點不同,她好像上了妝。
 
陶遙微笑道︰「今天不練劍,帶我去好玩的地方逛逛吧。」
 
男女。艇。河。湖水。寺。神殿。茶酒。小吃。玩具。山。彩衣。鞭炮。明月。笑。
 
劍。
 




接下來的數天,二人不是玩就是練劍,陶遙在幾天的修練裡劍術大進,可以得心應手來形容了。
 
這天是八月十五,離子時尚有半個時辰。
 
陶遙獨個逛街。
 
前方人聲喧嘩,骰木相碰之聲頻如油鍋中的炸物。陶遙好奇走近,自是來到賭檔,陶遙不曉得賭,但仍依稀認得各賭法的名字。只見漢子大都聚到一攤子前,似有還無的排侯,不賭骰子不玩大小,就在那掏出銀銅依次下注。二人坐在攤前,手中揮筆,記下各人各注。
 
陶遙自然聽不懂別人說話。他繞過隊列,朝前走去,只想瞧瞧攤子玩的甚麼,漢子見他逕自走前,或推或吵,想要攔下陶遙,但都給他一一躲過。
 




來到攤子,只見一列肖像畫配上漢字,漢子指來指去,陶遙恍然大悟。畫是那些人的畫,字是那些人的名字,當中自包括了陶逍。漢子都在賭,賭圓月祭會的結果,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漢子大都指向同一張畫,陶遙順指觀看,指的是個「秦」字。
 
陶遙繼續走。大街小巷皆上亮如白晝,男女並肩耍樂、猜謎,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三五成群的小孩,大概是堂兄弟姊妹,圍在一起玩火吃肉。
 
今年不能和親人過中秋了。陶遙仰首望月。
 
回到住所,路過沈道琪的房門。啜泣聲淒然傳出,陶遙心中訝然,他沒有讓沈道琪陪自己,她是不是不高興?沈道琪到底是什麼人?仍是一片霧糊。
 
門是虛掩的,陶遙不問自入。
 
暗淡火光中,沈道琪衣髮凌亂,她正掩臉痛哭,知陶遙來了馬上止住。
 
看她的樣子,衣杉是自己搞亂的。




 
陶遙自然要知道發生何事,知道後啼笑皆非。
 
原來沈道琪出去玩遊戲了,騙錢的那種遊戲,就是給一次錢玩一次,嬴了會有獎品,但永遠不會嬴,獎品永遠不會划算的遊戲。
 
沈道琪玩了很多次,所以她現在在哭。
 
也許她只是一個未玩過遊戲的小女孩。
 
於是陶遙也去玩遊戲了,玩了一會,回來送給沈道琪滿滿的玩具。
 
「就當是給你多日來照料我的報酬吧。」
 
陶遙沒有等她回答便離開了,今夜將會是漫漫長夜。
 




主城內人較少,但燈飾的報置,卻比民城那邊華貴得多。
 
聽說各地皇親公侯不是派人便是親自到來香悅城伴公主過節,因此守衛的數量也增多了,由主城城門至中央的高塔都站滿了中看的重裝武士,手持火把,肅立兩側。
 
走在大道上前往高塔,左方香悅府內傳來陣陣歌戲之聲,燈火使月光也暗淡下來,不過這都不關陶遙事。只有那數人關事。
 
一名官兵催馬奔至身前,下馬作揖,笑容滿面道︰「校尉林大參見,陶爺來得正好,小將已恭侯多時了,請恕小將囉嗦,讓我重申一下月夜的規則,陶爺要在此塔區選擇一物用作命符,不知陶爺想好了要選的物件沒有?」
 
「想好了。」
 
林大笑道︰「好極了,這裡可用的命符五花八門,有刀有劍,有牛有馬,甚麼都行,抬得動的話,把整座塔抬走也不成問題呢,一座塔也是一,只要是一樣東西,甚麼都可,小將可為陶遙傷了好一陣腦筋呢。」神秘地道︰「不知陶爺要的命符是不是白鶴劍,就在塔上,可要小將給你拿下來?」
 
「不用,我自己來好了。」
 
林大囉囉嗦嗦地指示陶遙,送到陶遙至塔下才離去。




 
環目四顧,塔外擺放大量重器,顯是供選的命符。
 
心念一動,陶遙望向那數百件兵器,目光落到左方一件重矟上,足有丈長,矟頭呈圓錐型,比人的小腿更長,矟格是一頭不知名的猙獰怪獸,張口咬住矟頭,此兵散發出的兇意蓋過數百重器,令人見而不安。
 
「呵。」左方一個大頭發出低沉的嗚叫,引開陶遙的注意。
 
那是陶遙前所未見的一種怪物,比水牛還要大一倍,似馬非馬,比馬粗壯得多,鼻子上突出一大一小兩角,小的也有半尺,皮膚竟是鋼鐵打的,定睛一看,原來只是套具裝鎧,灰黑色才是牠的本色。牠惡狠狠地盯著陶遙,低聲吼叫。這樣的怪獸,居然有一雙。一雙也是一。
 
陶遙觀賞半响,上塔去了。塔底當然仍是有那小房間。塔內放滿較輕的兵器,不少僕役把它們潔得白亮。
 
來到塔頂層的下一層,最上層是禁入的。一個男童正以一條絲巾拭抹一柄四尺二寸的白劍,劍身雪白,白鶴劍。
 
陶遙微微一笑。
 




下到塔底,一輛全由黑簾覆蓋的馬車正在門外等候,駕車的正是林大,陶遙上到車上,馬車立馬開出。往城西而去。馬車的黑簾使目光內外互隔,以避人窺,以避窺人。
 
走了一會,身處簾內,陶遙不知何處。林大的聲音傳來︰「陶爺,你知道對手是誰嗎?」
 
「我只知有秦林兒、東方隼、官倉鼠、禇文四人。還有誰?」
 
「陶爺有所不知,小將和伙計們打賭,誰今晚不會死,我把賞錢都押給你了,小將是捧定你了,除上四人外,尚有五人。『車將』馬宮峰、『江南三劍』吳劍越劍楚劍。」
 
「還有?」
 
「此人和陶爺同階,『鎮林虎』李可通。他們有些屬於公主,有些屬於公侯權臣。」
 
馬車停下,陶遙一呆。
 
 
「到了。」
 
「這麼快?」
 
「可以下車了,等中央的火爐燃著,一切便會開始。」
 
陶遙下了車,只有淡淡月光照明,難以視物,馬車轟隆隆地倒回去了。
 
陶遙呆著說不出話。
 
香悅城西密林呈圓形,正受到重重封鎖,陶遙等十人身處其中。
 
林西北,一些樹木幹上刻上奇怪的符形,符劃乾淨利落,新劃不久。
 
隱蔽的山洞,火光隱現。
 
二人相對而坐,左方一人身杉瘦削,手足修長,雙目瞇成兩線,膚色白皙,本來稱得上清秀,但神色陰冷,形成極大反差。右方那人長髮披垂,相貌平庸,總掛著自信的微笑,讓他看來順眼不少。二人皆負著劍。
 
兩人默然不語。好一會,白質人道︰「老大,一個時辰了,說好在西北會合,暗記都劃多數倍,老三不可能找不到我們,怎麼他還沒來?」
 
長髮人道︰「你真的需要問我嗎?」
 
白質人道︰「老三功夫和你我旗鼓相當,不可能……」
 
長髮人仍掛著微笑︰「我的楚劍,你的吳劍及老三的越劍,三者在一起方能施展原始劍法全部威力,正因如此才會約定要在月夜開始便立刻找方法會合。老三最清楚此理,他不來只有一個情況。」
 
吳劍道︰「何?」
 
楚劍道︰「他來不了。來不了只有兩個情況。」
 
吳劍問道︰「那兩個?」
 
楚劍道︰「一,他死了。二,他沒死,但已輸了。」
 
吳劍青筋暴起,道︰「我們三人就算單獨行走,也沒誰敢輕易招惹。」
 
楚劍道︰「這裡便至少有兩個人敢。」
 
吳劍問道︰「那兩個?」
 
楚劍道︰「秦林兒,陶逍。幹掉老三的人十之八九就在這二人中。」
 
吳劍道︰「老三,唉……」
 
楚劍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證明我們離武絕記尚有一段距離。從此刻到月夜結束,我們二人絕不可以分開,半刻都不行。」
 
吳劍一握劍柄,道︰「要找出兇手,幹掉!」
 
林西,森林與平地的交界。
 
怪鳥滑過長空,翅膀拍動,寂靜無聲,將要遠去。
 
驀,一道電光由下射上,無聲的穿透鳥身,倏分乍合,分別落地。
 
電光是把巨矟,已沾上血,怪鳥成為屍骸。
 
一隻巨手拾起怪鳥,拔毛除臟,放到火上烤。
 
火光,「格格」作響,烤熟鳥肉。火熄,一陣撕肉之聲。
 
萬物復歸無聲。
 
林東,陶遙手提白鶴劍,髮髻繫巾,衣衫破爛。他已在林中穿梭近一個時辰。
 
終於,他來到一處石地,聽到一聲低嗚。
 
眼前是一輛戰車,搏著兩匹鐵甲角獸,「吼」,其中一頭認得他,搖搖頭,像要衝來,但沒有,牠尚欠一個命令,戰車上那人的命令,馬宮峰的命令。
 
馬宮峰是個矮漢子,鼻扁頭大,他手執繮繩,車上安裝上長戟銅弩,卻沒有手用。
 
馬宮峰沒有「馬上」攻擊,他看著陶遙,像看著個傻子般,問道︰「你便是白鶴劍陶逍嗎?」
 
陶遙笑道︰「我手上拿著白鶴劍,你說呢?」
 
馬宮峰仰天打個哈哈,道︰「以你的身手,大可在我未發現你之前逃去,為何要自己主動大模大樣地走出來?我馬宮峰為天下有數的馭手,再配上這一雙怪物,那還有敵?」
 
陶遙笑道︰「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馬宮峰眼珠突出,問道︰「你是傻子嗎?」
 
陶遙笑道︰「這裡確實有一個傻子,但我不是。」
 
馬宮峰緊咬牙關,「咄」,戰車在角獸帶動下,掀起漫天土塵,轟然衝向陶遙。
 
角獸的速度需不及一般馬匹,但車輿對其而言輕如無物,故此一衝擊的速度不下於一般駟馬戰車,形成的是快速而強力無比的衝力,任何人或禽獸遭撞個正著都只會有一個下場。
 
陶遙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只要避過第一次衝擊,他便勝卷在手,從發現馬宮峰的一刻開始,他無時無刻皆在戒備,兩條腿很難比八條腿快,因此當他見馬宮峰沒有馬上攻擊的意思,便出言相激,讓馬宮峰急於冒進。
 
陶遙向右閃避,在馬車衝出前已踏出了一步,結果他躲開了,但左邊衣袖仍給長角撕出一道裂口。
 
馬宮峰心叫可惜,自知中了陶遙的激將法,但他不愧為沙場勇將,當機立斷,掉轉角度,策車以彎曲的路線再向陶遙衝去。陶遙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瞪眼觀察,連眨眼也不敢,他施展身法,繞著戰車狂奔。馬宮峰還是慢了一步,連沖數次,總差了那一步,連陶遙的衣角也碰不到。
 
陶遙只要避過第一次衝擊,他便勝卷在手。
 
馬宮峰終於察覺到自己敗了,他永遠也不會追回那一步,勝負在開頭便已決出。此念方生,後頸一寒,陶遙已在他身後。
 
馬宮峰大氣也不敢吸一口,緩緩舉起雙手,後頸寒氣驀地散開,但仍緊鎖著他,他說道︰「不明白。」
 
背後陶遙聲音傳來︰「不夠靈活,戰車不靈活,車輿呈長方形,只有兩個輪子,又笨又重,本來便難以改變方向。戰車撞來衝力是很高,但第一擊不中,我只需要繞繞圈子,你便沒有機會再追上我,撞不到人,衝力再高又有何用?你何以要選戰車作命符呢?在這密林,這東西根本派不出角場。該不會是見這兩隻畜生有趣才選它吧?」
 
馬宮峰哈哈大笑:「對……對!這裡真的有一個傻子。」
 
「答應我就此離去,我便放過你。」
 
「好。」
 
陶遙揍嘴到馬宮峰的大耳邊,悄悄道︰「我勸你打消任何歪主意了,現在有不少蛇鼠躲在一旁窺伺呢,要跑便快了,不小心的話會遭弄死的。」
 
寒氣消失,馬宮峰急忙下車,頭也不回疾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