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裡有點寒意,那弱得可憐的燭光,宛如絕地掙扎的可憐人,隨時會熄滅,完全不能讓這兒有一絲暖意。這微微火光,映出了兩道影子。
 
「何寨主,方法就是這樣了,秋傷正忙仿製面具,辰時便會動身。」
 
「我是瘋了,竟相信你們能找出魔道探子!我始終不相信魔道是這般神通廣大,何不早早剿滅十二山寨?不過我何以笑就是講道理,賜你們一個機會⋯⋯不多說了,若無要事,走吧!」
 
何以笑撫着臉上的疤痕,五道傷疤的其中一道。星河寨能觀星河,卻從來無人問起先有星河還是先有星河寨,或許這裡以前不叫星河寨,或許有了寨,才有人看見星河。何以笑從不關心這些東西,他只會關心怎麼讓星河寨成為天下第一寨,全天下都能夠看見星河。
 
十二山寨,皆是志同道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匪類集結而成,唯星河寨例外。何以笑並非星河寨原主,他是個默默無名的俠者,身體裡的血比紅輪更沸。俠者最痛恨的奸徒惡黨,他殺過許多,也不比身上的疤痕多。
 




每次摸着這一道道深刻的傷害,彷彿仍在淌血,每道疤痕都似是新添的,始終不能習慣自己的模樣。摸得多了,他就不曾笑過,自己的名字正諷刺自己的模樣,這麼醜陋,這麼凶狠,這麼殺氣騰騰,這麼人見人憎。從英雄變賊首,這個轉捩實在妙不可言。他撫着疤,就如咀嚼那些八味摻和的舊事,亦即是他緊張的時候。回味每次起落、重重困局、種種磨難,總可以讓自己冷靜,讓自己無所畏懼。
獨行沒有離去,瞧着他的小動作,略能猜出他的心情。嘴裡輕鬆是當老大的必須學會的。魔道探子一事,雖說全屬他們的推測,但萬一是真,就不得坐視不理。
 
「怎麼還不走?」
 
「我要見小菊。」
 
「見甚麼?事成之後,我定會交人,你急甚麼?」
 
何以笑覺得他會將說話再說一遍,已經想好怎樣回應。這是何以笑的地方,衛道會的人本就沒有理由闖進來,除非是宣戰。只要獨行有異樣,甚或有半句話開罪他,隨時都沒命走出去。




 
可是他的等待是無果,獨行始終沒有開口,不過那雙眼好像將這句話重複千次。那雙眼儼如冰塊中的一撮火花,他不是在懇求,不是脅逼,不是警告,是一種堅決,無視前因、不顧後果的堅決。
 
看着這雙眼,何以笑依稀可見活在遙遠過去的自己。他退避了。不知為何,他有些害怕那個自己,更有些痛恨、嘲笑,撇開寨主的身份,反而有點兒喜歡。
 
他又慢慢摸着一道傷疤,道:「跟我來。」
 
燭影搖曳,越幽越暗,原來密室之下還有隱處。誰能想到匪巢會有這種地方?
 
腳步在深淵的底停住了。這裡詫然比幽道來得光亮,四面閃着炬火,但在這個環境下,便顯得有點教人不安。




 
獨行三步開外,置着一小几,几上有茶杯、碗筷,几旁放了一木椅,椅後方是一張由幾塊木板隨便搭出來的床,總之是簡陋中的簡陋,但亦是齊全中的齊全,尤其對一個人,已經很足夠。
 
「小菊。」獨行站在小菊身前,仔細打量她,從頭到尾,一根毛髮都不放過,直到肯定她沒有受過半點傷害,方鬆下眉頭。
 
何以笑道:「怎樣?我有給她穿、讓她吃,只套上腳鐐,你還不放心?不過今日午時之後就難說了,事不成,她就是我的人,事成⋯⋯你最好祈求自己不要死。」他撫着疤痕,悄悄離去,沒有興趣偷聽兩人的對話,因為搞不清是重逢還是訣別的對話,實在不忍聽下去。
 
「你們尚有機會便逃吧。」
 
小菊的臉仍是那麼楚楚可憐,真如一朵嚴冬裡的雛菊,經不起風雪摧殘,須得人全力守護。然而今天她強裝無畏無懼,告別以往的軟弱無能,在嚴冬中,化為了歲寒三友。
 
「我的性命能丟,你不能有危險。」
 
「你身負武藝,俠義心腸,性命可貴。我命賤,早該隨村子上下而死。」
 




「我答應過那個男人,以性命來保你安全,你要我失信?」
 
「我——」
 
「我們已有辦法,事成之後,你就得救。」
 
「不要瞞我,你們有多少把握?」
 
獨行想說「十足把握」,只是他與小菊那早有答案的明眸對望時,這句話偏偏出不了口。他只有沉默,沉默能說的話,比開口能說的多,也說得更易。
 
「編句假話來哄我也不能,你們根本沒有把握。」
 
「我有⋯⋯不過⋯⋯」
 
「你們都要犠牲?」小菊的曈孔頓時放大,炬光射在眸子,一雙眼就變得耀紅。火紅中閃耀的是甚麼?淚水!躍動的淚水!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賭一局,讓天意來定奪。」
 
讓天意來定奪。獨行走了,此話仍深深刻進小菊心底,時刻思量。一直以來,獨行都沒對她說過幾句話,他喜歡沉默,然後用行動代替千言萬語。因為他不信天,不認命,親手創造成功、克服艱難、扭轉敗局,這些都無須說話來支持。
 
可是他今天說多了。
 
旭日浮現,檮杌終於來了。
 
凶獸面具,漆黑身影,白髮舞動,彷如黑夜的餘痕。
 
他在破了洞的屋頂上疾奔,追逐獨行。每步起落,都震出鑿山劈石之響,橫奔六、七十步。山寨裡那些清晨的好夢都被驚醒,黃金、女人,只是曇花般的夢境,張開眼,留下的不過是悲哀的現實。
 
「誰在打擾老子?」
 




「去!擾人清夢如同殺人父母!」
 
「滾下來啊! 讓俺宰了你!」
 
眾人帶着爛透的心情走了出來,看看誰那麼不想活,可惜兩人的身法實在太快,讓一片方面朦朧的倦眼捕捉不了,即使凝神專注,還是像抓自己的影子,只要去抓,就一定抓不着。
 
何以笑獨自躲在某一隅,靜觀其變。遠離騷動的地方,能看見的自然有所不同。縱觀八方,山賊們皆怒貌似鬼,人群中卻有些很冷靜的面孔,雖注視着追逐中的兩人,但沒有在捕捉自己的影子。
 
劍鋒驀然劏開了晨風,方纔尚未出鞘,此刻已抵着獨行頸後。這出手之快,當然非粗野流寇能比,頓時技驚四座。獨行只顧迴避殺招,身子前傾,兩腿踩空,重心立失,折翼雀兒般直墮下來。
 
隨着追逐的停止,兩人的面貌漸漸清晰,賊黨嘩然起哄,爭相熱議其來路。他們只有猜,只有胡猜,只有裝作不用猜,事實上卻是無人知無人曉。
 
「衛道會的臭蟲,你壞了我們大事,罪無可恕!」
 
檮杌提劍上步,連刺三劍,仍沾不到獨行的衣角。這三劍很猛、很乾脆,也有點霸道和殺意,如能分海斷流,割葉摧木,撲火輾風,絲毫不見秋傷那別樹一格的劍招遺影。這三劍的形相與力量並不對等,只因檮杌留了手,劍勢未盡,勁先緩下,這收放的功夫遠比仿招更難。劍勢洶湧,獨行縱避過了,也得裝作狼狽,猝然急退,連翻帶滾,這場戲才算演得妙。




 
「檮杌,咱們就同歸於盡!」獨行舉拳迎了上去,中門大開,就是一個拚命的姿勢,卻不料檮杌倒了兩步,竟不乘虛而入。
 
刺我。
 
雖然獨行沒有說出口,檮杌也能聽見。四拳過去了,猶似沙場上沒有目標的流箭,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切俱是不經意的。由始至終,獨行露出的破綻沒有變。他亦沒有去看隔着面具的一雙眼,因為那雙眼到底不是檮杌的眼,到底都不夠決斷。面對猶豫的人,千萬不能四目相投,否則猶豫便容易成了退縮。
 
噗!
 
終於,一記重拳擊在檮杌腰間,痛感登時喚醒他的劍。掛上面具,他便是檮杌,不再是秋公子。他的劍亦非秋傷的劍,而是檮杌的劍。魔劍。
 
戲演得好不好,也許他倆全然不知,觀眾的反應如何,他們都無暇四盼。不過局外者清,何以笑看得有點入迷了,他看着這一幕,獨行的背影很像往昔的自己,不怕死的鐵膽,正是少年英雄的根。這僅是一齣戲,但也是回憶,別人演出自己的回憶,就是最吸引的戲。
 
劍光一放一收,儼如蛤蟆獵食的長舌,本來空無一物,一瞬過後,蟲子就下了肚。劍光逆流的時候,已染上丹砂。獨行望着傷口,原本以為是穿刺的傷,豈知只是割傷,這樣傷皮不傷筋的招,未必可以騙過所有人。
 
檮杌轉身面向人群,道:「吾乃唯我獨尊座下四凶使,檮杌。星河寨勾結衛道會,欲與大人對抗,本該受剿,今大人釋恩,星河寨上下於六個時辰內歸降,必享平安,否則大軍壓境,夷為平地。探子們,爾等任務已成,速隨本使回去。」
 
「四凶使?魔道怎麼來了?」
 
「衛道會的人何時混進山寨?」
 
「去你娘的歸降!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誰怕誰?」
 
「這個人的武功很高,兄弟們莫輕舉妄動!」
 
「探子?魔道也派人混進來?」
 
魔道是天下皆恨的野狼,衛道會則是十二山寨最想獵殺的猛虎,當這些敵人同時出現,自然引起前所未有的混亂。
 
意外的是,魔道探子還未現身。其實檮杌也非真覺意外,他清楚這場尚未演完,尚欠最重要的一步。這一步,也是不得已的一步,能免則免,不過此刻看來,必須演下去。
 
「來啊!」獨行爬了起身,動作變快了,又再擊出故意落空的幾拳,刻意露出了另一個空門。
 
就差這一步,全看檮杌的劍。
 
何以笑驚訝得差點高呼出來,險些暴露行蹤。他看着檮杌的刺出了一半,獨行卻欺近劍鋒,裝出步法不精,衝了前去,欲退不能退,讓冷鋒貫穿了自己的身體。這些傷,還有一灘血泉,都不是裝的。何以笑佩服他的勇氣,更欣賞他的機敏,電光火石間,造出一個破綻,受的不是皮毛傷,但亦不致命。
 
獨行的身軀從劍刃滑下,癱倒在地,而劍上的血則被甩到圍觀的山賊臉上。
 
「本使之言,難道如此不易明白?探子們,隨本使回去!」檮杌不怒而威的斥喝,不光是為了演出完美的收場,更為了鎮定自己不安的心。
 
站在前排的一個山賊忽然喊道:「寨主在哪?快通知寨主,他隻身前來,咱們不用怕他!」
 
「滾出去!」
 
「去你——」
 
起哄中的惡寇突然靜默,何以笑見他脖子流瀉一匹紅緞,利刃還深深陷入其中,出手的是他身後的兄弟。惡寇壯軀一搖,身邊的幾個悍匪竟也隨之倒下,同樣是割喉斃命。一息間,星河寨多了一片赤地。
 
行凶者推開屍體,齊步走到檮杌跟前,一塊兒跪下,揖手道:「參見凶使大人!」
 
走出來的十五個人,他們的模樣,就似面聖一樣,不敢抬頭,力壓心中畏懼。
 
「甚麼?王虎是魔道探子?」
 
 
「老七也是⋯⋯」
 
「飛豹大哥怎可能是探子?」
 
熟悉的面孔,親切的稱呼,此際竟像是嘲弄,這些兄弟,居然是冷血無情的魔道探子,在大家面前殘酷地割開手足的咽喉。
 
「殺了他們!」
 
「別讓他們活着離開!」
 
群人提兵欲攻,誓將出賣兄弟的雜種碎屍。獨行從短暫的昏厥中甦醒,傷處血仍未止,忍住痛楚才勉強站穩,看看這場戲的結局演得順利與否。
 
「這個還沒有死!他是衛道會的,這個也宰了!」
 
唰。
 
一柄九環鬼頭刀從這嘍囉頭頂飛過,削斷了幾根毛髮,然後帶走了一個探子的首級。這柄九環鬼頭刀,其實只有獨行、檮杌看得出它是九環鬼頭刀,武功不高的庸手僅見到一束發響的白光。白光斬首,餘勢未盡,檮杌舉掌一圈,牢牢握住此光,當中的一道陰柔的巧勁實在耐人尋味。白光在他手裡,才還原為鬼頭刀,彷彿妲己被打回九尾狐的真貌。如斯妖物確教人震驚,九環鬼頭刀也一樣,檮杌沒想到這刀的重量比看起來還重,更沒想到刀身上一滴血都不見。
 
「都住手!」
 
何以笑從人群上空飛越,身體雖壯,卻如蜻蜓點水般,輕踏人群的肩膀借勁,就能縱到很高很遠。就在着地的一剎那,鬼頭刀已經回到他手上。
 
九環擺動了三次,風與力用它們奏出穿透星河寨的一厥小曲,音律泛着零碎的憤怒和悲傷。曲奏畢,這些碎片隨聲而散,看似消失,其實撒在了山寨的每個角落。
 
十五具無頭屍的手抽搐了一下才倒,血浸着何以笑的靴子,讓他的每個足印都染滿血色。
 
午時已到,該死的已經砍了,劊子手也走了,餘下滿山的紅。
 
何以笑粗豪的坐在虎皮大椅上,兩側的是兩位心腹,卸下面具的秋傷跟獨行則在對面,正襟危坐⋯⋯當然獨行坐得不太正,畢竟傷處之痛仍烈。
 
「恭喜兩位撿回一命, 我這人最守信,你的女人,現在還你!」
 
他打了個手勢,小菊就被人帶了出來。她盯着獨行身上的劍傷,想到他又在生死之間徘徊,鼻子不禁湧上一陣酸,撲向了他的懷中,眼淚忍到這時就再也忍不住。她早料到獨行會是這樣,可是,習慣了並不等同不在乎。獨行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或悲或喜,始終無人知曉。他心裡亦如亂麻,摸不着頭腦,為何小菊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他沒有看懷中那張臉,被淚珠匆匆滑過的臉,如果他有去看,有用心剖析臉上是怎麼樣的淚珠,也許就能找出答案。
 
女人的眼淚是特別神奇和神秘的,口裡的話、身體的動作沒有表達的,都讓眼淚來剖白,看懂了一個女人的眼淚,就能真正了解一個女人。不過木頭只懂受風吹雨淋,從來不會聽懂風、看懂雨。
 
「你的傷⋯⋯」
 
「傷處已敷過藥,我沒有事⋯⋯這一劍刺得還不夠狠⋯⋯」
 
他斜望秋傷,秋傷也沒逃避其目光,一切盡在不言中。有些事說比做更易,例如用劍刺穿朋友的身軀,總不會是那麼易如反掌的事,即使說得多狠、多灑脫,幹起來原來困難得很,況且秋傷本來就不是個灑脫的人。他是雲,以為雲飄走了,便是瀟灑的表現,但其實雲去留痕,飄過了、變化了,卻刻下一條尾巴,就像為自己走回路時作引。這種狠事,瀟灑的秋公子就是瀟灑不來。
 
何以笑道:「這十五個人都是許多年的兄弟,你們說得對,看來十二山寨早在魔道掌中,這個大敵不得不除。」
 
秋傷道:「星河寨與衛道會結盟一事⋯⋯」
 
「互不相侵,結為盟友。我何以笑最重信用,別以為我是別的寨主。」
 
「那先謝過何寨主守諾。」
 
「我與天石寨陳寨主和地鼠寨鄭寨主素有交情,或可拉攏二寨。十二山寨毀了你們一個分舵,應當賠你們一些人馬。他日若然衛道會與魔道全面開戰,星河寨定必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