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多想了,已經沒有回去的理由

     忽然之間發現我又回到這個熟悉的空間,我急不及待把門推開。門的另一面是一片無止境的空間,至少我的視線範圍內沒有看見到任何邊界。我的正前方是一幢舊式樓房,樓高五層,大樓的外牆是被一塊塊白色和粉藍色的小磚塊包圍著。這裡沒有華麗的大堂,也沒有高級會所設施,甚至連電梯都沒有。但是我很喜歡留在這裏,因為這裡代表的著我的童年。

     抬頭仰望三樓,那個熟悉的笑容依舊存在,那個總是戴著淺紫色圍裙的祖母向著我招手 。走上樓梯到了門閘,按下那個錯誤接駁的402號電鈴。在心中默數五秒,門被打開,我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家。繼續沿著樓梯走上兩層就看見302室,袓母已經站在家門前等候。 

「我的小藍終於回來了。沿途辛苦嗎?」祖母笑著說。這時,有一個大約只有七,八歲的小孩穿這我的身體走出來。
「羅湖有很多人呀,排隊許久才可以過關!」小孩說。
「媽,辛苦你了,我們每次回來都要你大費周章去準備。」另一個男人穿過我的身體出來。
「別說些傻話,能看見你們就開心。」祖母說。
「嫲嫲,很肚餓呀!」男孩走上前拖著祖母的手說。




「已經準備了你最喜歡的食物。」祖母說。
「腐乳通菜和桂花魚!」
「全對,小藍真是聰明。」

     看著這三個人,我的眼淚已經停不住,因為說明我並沒有真的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時光,這一切都只是錄像,是我腦海內最珍貴的錄影帶。這裡是我與生俱來沉思的空間,或者是與眾不同,或者是每人皆有,但我不會想主動提起這個空間,專屬於我個人的空間,我自己稱這裡為「private zone」。小時候還不懂進出這個空間的方法,經常被人誤會我是得了甚麼隱疾,以為我失去知覺還是甚麼的。但漸漸學懂沉思的力度,就很少「意外地」來到這裡。但是在這短短數小時內我卻兩次非自控的來到這裡。

「嫲嫲,我好想念你。」我對著祖母說,但她沒有理會我。應該說,在這個空間裏沒有人會理會我或者看見我,這裡的人只是不斷地重複飾演著各自的角色。

     這裡沒有甚麼特別的物理概念,我可以隨便的穿過任何牆壁,走到想去的地方,但又可以自由地選擇實物,例如坐在椅子上,睡在床上。總之這個世界就是由我控制,除了人之外。





     我坐在大廳的桃木椅上,腦袋好好組織這兩天發生的事: 世澤孤身走到電影室重看《風塵三俠》和《擺渡人》而失縱;我巧遇Johnny和如月小姐而撿到失敗樂隊的唱片;被我提分手之後曉晴的反應和說話;「我的存在是為了你」。總覺得這幾件事之間有被一條幾乎看不見的魚絲牽引著,看似無關卻絲絲入扣。

     這時我看見父親從旅行包拿出陳百強的《粉紅色的一生精選》專輯,小心翼翼的把唱片放進唱碟機。唱碟機?鄉下的家裡有唱碟機嗎?我的童年有唱碟機嗎?這個畫面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就像英雄電影最後的彩蛋。他們正在特別演出我一直以來都忽略,或者是被人隱藏的畫面。 

「我特地買來給你聽的。」父親說。他手中還有好幾張唱片,有陳寶珠,也有譚詠麟,也有一些粵曲。特別有一個金色盒子的唱片我是看不到名字。像是打了馬賽克一樣,看著那個金色盒子眼睛就自然不能對焦,無論我如何調教觀看角度。

      這時,我被一股無形的吸引力拉出故鄉的家,拉回那度門以外,再被拉回地面。
「喂,鄭憬藍。」譚美說。穿著和昨晚看見她一樣,只是頭上多了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
「是。」我又被拉回現實。張開眼睛就發現自己身處大埔墟火車站內的廣告板前。廣告板內是2075年北京主辦世界博覽會的宣傳海報。
「你的聽力是有問題嗎?總是要叫你幾次才有回應。」譚美說。




「聽力比你正常。」我看看站內的時鐘,指針準確地指向六時。
「現在要怎麼走?」我問。

      譚美指向行人隧道的方向然後向前走。 

「時間這麼早不會打擾到你的叔叔嗎?」我問,我快步走上前和她並肩走。
「不會,他正在上班。」
「他是當夜班的嗎?」
「他是個警察,但不是單純走在路上會碰見的警察。」譚美說。
「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職務,但他總是在工作。」
「即使嫂子過世,他也是在工作。」譚美放輕聲說,當中滲透著悲傷和怨恨。
「無休止地工作。」我說。
「是的,所以不會打擾到他。」
「可是我們正在去一個警察家做一些可能違法的事。」我說。
「我不打算向誰說這件事。」她說。




「我也不打算。」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開始有點擔心Johnny,因為他在網上搜尋過失敗樂隊。譚美和我也可能被牽涉入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事件。
「不要再多想了,已經沒有回去的理由。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已經決心要聽這張唱片,不是嗎?」譚美似乎看出我的不安。
「知道了,不會再想回頭路。」我說。

     我們走到一個頗有氣派的屋苑裡,保安員禮貌的向我們點頭並打開閘門。 

「你也是住在這裡的嗎?」我問。保安員完全沒有要詢問我們的意圖讓我有這個想法。
「我跟我叔叔一起住。」她簡單的回覆。

    我清楚感受到她沒有要再闡述原因,因為當中應該涉及更私人的家庭問題。當然我也不會多問,這是作用與反作用力,我們走在一起的原因就是單純為了失敗樂隊,再沒有其他事情,也不應該有其他事情,這是我們默認的共識。

     走到譚美家,是一間頗大的單房位,以香港的平均房屋大小來說,應該接近一千尺的空間。客廳鋪上柔木地板,木質傢具和一張淡黃色的三人沙發。唱碟機被冷落在電視機的旁邊,似乎長時間都沒有被使用,是一台已經停產的Sony唱碟機。 

「以前嫂子很喜歡在這裡聽歌,而我就在旁邊做功課。」譚美說。
「她喜歡聽些甚麼歌?」我問。




「張國榮是她的最愛。因為她每天都聽的關係,我也漸漸愛上張國榮。」
「《我》。」我說。
「《追》。你也喜歡他嗎?」她說。
「我是陳百強的歌迷,是因為嫲嫲的關係。」
「如果我們生活在那個年代,我們可是敵人。」譚美說。
「我也很欣賞張國榮,看過《阿飛正傳》之後深深感到那份只有他擁有的不羈。」
「《不羈的風》。」譚美說。
「《打開信箱》。」我說。

     譚美露出罕有的笑容,那個笑容似乎十分珍貴,我們相識以來都好像沒有看過她這個真誠的笑容,讓我心裡感到有點成就感。 

「笑多一點吧,你笑起來很好看。」我說。但是這句話似乎超過了我們之間的物理關係,她沒有理會我。 
「準備好了嗎?」譚美小心的把唱片放進碟盤。
「好了。」我有點緊張的說。我腰板打直的坐在沙發上等候歌聲響起。





     看見唱片被吸進機器,譚美就坐到我的旁邊。她按下遙控上的播放鍵,唱片在機器裡緩緩轉起來,由慢至快,但是擴音器裡還沒有播出聲音。這段時間於我而言就好像過了一個世紀,腦袋裏閃過無限個可能性,大約有99%的可能都是向壞的結果推進,我的手從坐上沙發以來就一直是處於冰冷的狀態。如果我知道了那個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事情就會變得非常複雜,這是曉晴狠狠地告訴我的。失敗樂隊很有可能就是這件事的關鍵,如果真的是這樣,坐在我旁邊的譚美,繼世澤之後,會無辜被牽扯到這件非常複雜的事件裡。

     這時,譚美捉住我的手。她溫暖的左手讓我找回一絲鎮定。 

「已經沒有回去的理由。」她說。
「不要再想退路。」我說。

     音樂緩緩響起,前奏是一個熟悉的音樂,但因為和認知上有些差距,一時之間未能和大腦記憶取得共鳴。 「I’m telling you, oh yeah.」歌聲在音樂的伴隨下唱出,是《Wherever you are》,聽到第一句歌詞我就知道。但是這首歌的節奏和唱法都和原唱版本很不同,不是輕柔的慢歌,而是充滿激情,接近撕裂的歌聲穿透了我的心,比周詠琳的聲音更能有力,更能帶出我的感情。鼓聲和結他聲在背後持續的推波助瀾,把情緒翻滾到極點。

     這時,是我這天第三次非自主的被帶入「private zone」。我被某種吸力一直向前推,穿過了鄉下的家,也穿過了那間美式酒吧,直到一個露天舞台之前。     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舞台下站滿人,每個人都激情的舉起雙手。舞台上站著一隊樂隊,但是因為鎂光燈都聚焦在主唱身上,所以我一個觀察的就是他。

     主唱是一個中年男人,大約四十歲,或者更老,我和他的距離遠得不能讓我準確判斷。他身穿黑色皮衣外套,破爛的淺藍色牛仔褲。肩上掛著結他,和一般木制結他不一樣,它發出的聲音更電子味,帶點迷幻。 

「今次應該是失敗樂隊最後一次演唱會了。」主唱說。台下歌迷即時大叫不要,有些更哭起來。
「你們都知道,我們這幾個人最喜歡亂說話。」他續說。




「有些事情就不再多說了,但大家要記著,不要麻木,即使生活如何壓抑,世界如何荒謬,也不要麻木。我是一個失敗者,我身邊的兄弟都是失敗者,你們也是失敗者,一定明白所有事情只要決定馬虎,決定忍受,決定妥協,就只能這樣一直下去。今晚這個演唱會是獻給在場每一個人,致我們這些仍然未放棄的失敗者。

     我眼睛再張開的時候,正身處醫院。我把視線移開床邊,發現曉晴就坐在床邊,目無表情的注視著我。 

「為什麼?明明我已經警告過你。」曉晴說。
「你到底想怎樣?」
「我有責任要你再忘記那些事情。」她說。

     這時我我意識漸漸回復,當我想伸手抹去眼淚,發現我的手腳被鎖上手銬和腳鐐。再仔細看清楚這裡根本不是醫院,在我旁邊的人都是被鎖住,也有些人被浸在一瓶瓶的液體裡,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裡是一所處於社會反面的研究所,一個不能向世界張揚的地方。

「你再沒有太多機會。再發生一次就不能活,你知道嗎?」曉晴說。
「我沒有做錯事。你沒有權力去控制我。」
「事情的對與錯不是由你去決定。」她說。
「快點放開我!」我大聲吼叫。當時我心中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譚美,一個無辜被我牽涉進來的人。但是我不能向曉晴提起她,心中有一絲希望她還未被拉進事件之中。
「那個女孩被你害慘了。」曉晴冷酷的說,這句話讓我一絲的希望也粉碎了。
「譚美在哪裡?你們把她怎麼樣?」我激動得手腳亂動,但鐵鍊限制了我的動作,房間內也因為我的動作而發出強烈的金屬撞擊聲,對我的處境沒有任實際作用,只是個人發出的最後控訴。

    這時,曉晴收到一個電話。 

「對不起,這是我的疏忽,我沒有發現他腦內安裝了那個晶片。是……是……我會把它移除掉。事成後會再通知你。」曉晴透過耳機和某人通話。

     她走到房門口,和門前的人員冷冷的說出一句話。
「跟醫生說把那個處理掉,如果不能,就只能……吧。」她的手掌橫放在頸前,說罷後就頭也不會的離開房間。

     而我就只能絕望的自著那房門徐徐地關上。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