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北三軍棋
第五節 棒銀


  又被強制進入睡眠了。不覺得睡覺很浪費時間嗎——少女最近老是如此向夥伴們訴說這個見解,得來的答案總是不一:某龍王認為該睡就睡、該玩就玩,兩者取其平衡才是正道;某惡魔則表示能睡多少就應該睡多少,能習得邊睡邊吃的妙技更是一絕;某魔王則乾脆地回答——確實很浪費時間,要是一天能工作二十四小時不是很棒嗎。

  皎月便一直在思考這種沒多少意思的問題,畢竟老實說,現在的她亦無事可做——

  因為她在黑泥之中。





  當然啦,說是「之中」,也不過是推論。要盡可能給個易懂的比喻,那就是在「黑色的湖水中游動」吧。睜眼不能、動指不得,就是如此令人厭煩的狀態;不過,少女的心中仍然沒有恐懼,而只是在不斷重覆一個念頭:

  皎月:(大家會不會游泳啊...)

  或許這並非當下最應該擔心的事,但她還是繼續沿著這思路前進——好吧,難陀大哥肯定會游的,兩位小惡魔在水裡應該也能「飛」吧?牛頭馬面大叔和小河姐姐出身沙漠...要是不熟水性就糟糕了。聖女大人和主教大人又如何呢...啊、骨頭應該能飄吧?那個燈籠玩意和小動物們感覺也怕水呢...不行啊。

  要是待在這裡實在不太妙啊。

  嗯,很不妙。





  得離開才行。

  正當她這麼一想,神奇的事發生了——少女的身體發出金色的光輝,準確地說,光來自她身上帶著的某物體——盧德從「佛」那裡拿到,又轉交給皎月的「如意寶珠」。實話實說,她其實不知道這是何物,造型顏色也和她不搭,本來是沒打算帶在身上的啦。

  皎月:(但扔掉又不太好,始終是那傢伙給的呢...)

  於是,金光開始吞食黑暗,令人熟悉的光線與溫暖擁抱著皎月——與樓蘭須彌山發出的光很相近。半睡半醒中,少女雖然目不能視,卻似乎聽見其他人醒來的聲音。

  「放老子出去——!」





  「哇啊啊啊——!!!早安啊啊啊——!!!」

  「吽吽!」

  非常好。

  稍微放心的皎月,很快察覺到一股力,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上「浮」,且愈來愈快,想尖叫又叫不出。

  最終。

  皎月:「咦?」

  她出來了。

  黑泥將她「吐」了出來,整個人在半空轉了兩圈,臉朝下狠狠掉在地上。





  皎月:「噗咕!嘔嘔——!」

  幸運的是摔在那團黑泥上,自己白滑的臉皮才得以保全;不幸的是失手(口)吃進了幾口黑泥,那東西還有夠黏,在齒間四處遊走,口感比起未提煉的黑水還要噁心百倍。

  皎月:「吐吐吐!呼...呼...大哥,你沒事吧...呃?」

  她轉頭一看,卻發現四周無人,只有那些令人討厭的黑泥在蠢蠢慾動。正當她抓起自己的鋼槍,那些黑泥竟開始閃縮,慢慢退了回去,最後不見蹤影。

  留下皎月一人呆呆坐著。

  皎月:「...怎麼回事?」

  習慣性的自言自語,自然不會獲得任何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微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配搭著鳥蟲叫聲和流水聲,輕柔地撫摸著耳膜。





  嗯?鳥蟲聲?有那麼一剎那,皎月快懷疑自己是否因為吃到那些詭異的泥而產生幻聽;事實證明,並不是。她舉目一看——

  周遭景象和剛才大相徑庭。

  這裡不是古戰場,卻是在一片樹林中間。但定睛一看,這些所謂的「林木」,從雜草到大樹原來全部都由「小麥」構成,看上去又暗又黃,卻不減其嚴肅之氣氛。這片巨大小麥林隨微風飄動,透出一陣香甜氣味,裡面又有一陣陣蟬叫聲滲出。

  為了看個清楚,皎月本能地站了起來,卻差點失去平衡,覺得自己的頭好像變重了——怎麼回事?頭髮一夜間長回來了嗎?當然不是。

  皎月:「頭...盔?」

  原來,她的頭上不知何時被套了個鋼盔,這樣當然會覺得重。不止如此,她還發現身上零零散散地多了一些盔甲、鐵皮,腰間不知為何粗暴地綁了兩把破刀。

  皎月:「嗯嗯~噁心!」

  先不說這些意外「禮物」不是穿洞就是生鏽,更糟的是還黏了不少黑泥。皎月現在還穿著從樓蘭那邊拿到的衣裙,可不能接受就這樣弄髒啊。於是她像落水小狗一般瘋狂擺動身體,將不知哪來的裝甲連帶黑泥一起甩走。她又拿起那兩把破刀,一拔——果然,斷了。這根本是惡作劇吧?於是,她隨手一丟,刀具掉在石地上異常響亮——咦、等一下?





  皎月:「石磚...?」

  這麼一看,她發現地上的石頭相當平整,明顯是人造物;於是,便有一道風吹向後腦,似乎在呼喚她往後看——

  然後她便如此做了。

  皎月:「...這又是甚麼...門?」

  眼前是一個相當高大的建築物——兩根粗大的圓形支柱,頂著兩條橫樑,頂部看上去好像屋頂,確實給人「大門」的印象;門中間綁著一串繩,又垂下數片形狀獨特的白色紙條;紅色的油漆已脫落不少,露出底下的岩石表面。至於此「門」的後面,則是看不見盡頭的石階梯,一路往上,不知通往何處。

  「咕咕。」

  皎月:「嗯?」





  再望一眼,門上原來還站著一隻鳥——有點像一隻公雞,卻有鮮紅色的身體,尾巴長著七彩羽毛。牠便與皎月對望了足足五秒。

  皎月:「...你好?」

  鳥: 「嗶~~~~」

  牠便突然高叫,彷如笛聲,若閉上眼睛恐怕無法分辦。牠愈叫愈高音,直到叫夠了,便突然拍翼而去,向著石梯方向消去身影。

  又剩下少女一人。

  皎月:「...」

  從黑海掉落、抵達陌生世界、被狼人襲擊、被黑泥吞掉又吐出——這一切光怪陸離的事卻並未令這位少女消沉;正相反,她如今的眼睛如碧水,身體像引擎準備發動,連那寶藍髮絲也在起舞,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皎月:「總之先進去看看!」

  對這位少女來說,這道「門」簡直是小孩子眼中的遊樂場大門——只有白痴才會不進去吧。說起來,雖然稱之為「門」,但兩道支柱中間空空如也,沒有任何阻礙,這明顯是希望人進去的吧?是吧?肯定是。

  而在理性上,她也沒忘記盧德那近乎擾民的教誨——「情報至上」。為了找回失散的同伴、了解這世界的謎團,與其盲目地東奔西跑,不如穿過這顯然是人造物的門,更為合理。

  因此,走吧。

  她誇張地踏出腳步,儀式性地在「門」前停了下來,再深呼吸三下,「哼」的一聲,往前邁進——她也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做,或許是因為這門對她來說是如此巨大,使她不由得心生敬畏。

  腳踏了過去。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偷偷鬆了口氣。

  接著,挺進。

  皎月:「呼...呼...比想像中要辛苦啊。」

  這條石階梯,每一段都異常地矮,跳著走卻又太累,彷彿是故意建成如此,以考驗來訪者的意志。當然,皎月可不會回頭——她把鋼槍放在肩上,雙手又掛在槍上,輕快地走在階梯正中;一時規整地舉步,一時又跳過幾階,哼著小曲,走到無聊了還試著一邊前空翻一邊走。如果她的監護人在場,恐怕會對此加以斥責,解釋正確的走樓梯方式吧——然而,現在沒有任何人會制止她。

  於是,她一連穿過好幾道和剛才類似的「門」,石梯兩旁的樹林漸漸有了變化——植物的種類增多,各種顏色的雜花亦開始出現,景色愈加光彩;從密林中透出的「笛聲」也變得清晰,一層疊一層,形成各種神秘的和弦。

  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她開始奔跑——先是快步、再來是小跑、後來是疾走、最後不顧一切地狂奔。她穿過左右一連串石燈籠,發光的樹林在兩旁流走,花香直直打進鼻子裡,很快連石梯的裂縫間都毫不浪費地長著小花,皎月一跳一跳地略過,最終——

  她抵達了。

  漫長石梯的頂段,最後一道紅門的後面,是一座巨大無比的「神社」。

  當然,皎月不知道「神社」這個名字——她所看見的,是一串朱紅色的柱子,頂著威嚴的樓頂,一座巨大到令人失去距離感的古老建築物。神社的四周,是櫻花的海洋——密集到幾乎看不到樹幹的枝垂櫻,長滿花朵的樹枝紛紛垂至地面,形成一道道粉紅布幕,簡直像隨手將紅色油墨潑出而成的繪畫。地上是整齊而破舊的石磚,一路延伸至神社門口,磚與磚之間長滿頑強的花,美到讓人覺得此處並非「破敗」,而是「本該如此」。

  皎月:「哇啊啊...」

  美景是如此壯麗,皎月就這樣站在石梯盡頭,停頓了整整十秒。後來,她意識到——她可以欣賞此景一整天,再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於是,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決心認真探索。

  然後,還沒走到神社門口,便有了發現——石磚路一旁有個小亭子。其建築風格和神社顯然相同,赤紅的圓柱,頂著一個以瓦片堆成的房頂,但若和神社相比,自然是小巫見大巫。如果不認真去找,說不定會被人直接無視,根本不會在景色裡留下印象吧。

  皎月便快步走了過去,一瞄,小亭子裡面有個方形石盤,盛滿清水。她睜著大眼睛看進去,卻稍微嚇到——這水清澈至極,看上去甚至不像水,而是某種幻像。她又發現,這水盤旁邊還隨意擺放著幾個木杓子。

  皎月:「啊、是可以喝的吧?」

  二話不說,她抓起木杓子,取一瓢清水,咕嚕咕嚕地喝進肚裡。

  皎月:「嗚哈~~!很好喝!」

  果然美味。明明只是水,喝下去卻如果露,清水下肚如重獲新生,以至於她想將其加入到魔王cafe的菜單中。

  皎月:「啊...這麼說來...」

  說起來,剛才沾到黑泥呢。雖然現在看不見了,但一想到那黏黏的質感便全身發抖。於是,她很乾脆地脫光光,不帶一絲遲疑,整個人跳了進去,「啪」一聲擠走三分一的水。雖然這水量不足以稱為「池」,但對少女纖細的身體來說已相當足夠。

  皎月:「剛才還吃到一點泥...咕嚕咕嚕...吐!」

  為了除去嘴裡那似有還無的黏稠感,她又豪邁地喝了幾口清水,漱口一番,吐到地上。她便在櫻花海下肆意玩水,玩一輪便又喝幾口,要是能看著這美景,一邊喝酒的話就更棒了。直至身體清淨了,她意識到有點放鬆過頭,便打了個空翻跳出來,挺起小小的胸口,深吸著飽含花香的空氣,覺得自己的身體確實清潔了。

  不過,由於沒有可以乾身的布,她只好就地取材,砍下一段垂在旁邊的櫻花樹枝,以充當布匹。乾淨了,身上還順便沾上花香,便穿回衣服,繼續探索。

  她沿著石磚道,一路走到神社門前,往上一看,樓頂高到已經看不見了。兩旁立著左右各一隻石獅子——但仔細一看,和樓蘭的「品種」似乎不盡相同。

  皎月:「...你好?」

  皎月拿著鋼槍輕拍這些「石獅」——但毫無反應。看來,這並非魔法生物,而單純只是石像而己。然後,她又走上幾層階級,朝著大門更進一步,卻停在一個「箱子」前面。

  皎月:「這又是甚麼...?嗯...?」

  這是個長方形的大木箱,上方有柵欄一般的木條,內部暗處閃閃生輝。她靠近一瞅,原來這箱子裡放了一些金屬品,圓圓的,也不知道是甚麼。就在此時,或許角度太深,藏在衣袖裡的黑水方錢意外地滑了出來,並精準地穿過柵欄,「咚」一聲掉進木箱裡。

  皎月:「啊啊——!我的酒錢!還給我——!」

  少女發狂地伸手,然而那柵欄太窄,即使是幼細的她亦伸不進去。氣急敗壞的皎月便提起鋼槍,對著木箱發起狂亂的猛攻,但詭異的是,這明明是木箱卻怎樣都打不破,倒是不小心揮中別的東西——幾條垂在半空的粗繩。

  皎月:「嗚...這又是甚麼啊...混蛋——!」

  失去酒錢的少女決定將怒火發洩在這條垂繩上,便一手抓住,全力猛揮,便突然傳出清脆響亮的鈴聲——原來這些繩子上方連著幾個鈴鐺。

  就在此時。

  一陣風蕭瑟而過,一直在充當背景音樂的笛聲同時消逝,一切鳥蟲停止鳴叫,千萬片櫻花瓣在她身後浮過,鈴鐺餘響不絕如縷。

  神社的門便開了。

  沒有任何開門人,它自己打開了,發出一輪「隆隆」聲。不過,才開到中途,彷彿機件故障,突然「咔」的一聲,一切動作又停止。

  然後,風笛鳥蟲聲又回來了。

  皎月:「...打擾了喔?」

  少女呆望著這一切,最後亦只能擠出這句話。她可沒能力、沒興趣、也沒空去思考這一切可能的象徵意義,她只知道——

  一道開著的門,就得進去。

  她便鑽過半開的大門,進入到廣闊的大殿,發現裡面的空間竟比外面看上去更為龐大。她在朱紅色的結構下遊走,卻未找到值得一看的東西——實際上,神社內部同樣破舊,光線從屋頂的破洞透入,照亮長在地上的雜草小花。

  如此穿過數個大殿後,正當在思考著「會不會迷路了啊」之際,皎月突然停下腳步,閉上眼睛。她收起自己的氣息,將精神全數集中於雙耳,捕捉著空氣裡最細微的震動。

  然後她聽見了——

  音樂。

  於是,她又開始奔走。穿過走廊、跳過階梯,樂聲漸漸清晰——除了上下傳動的笛聲外,更有規律的鼓聲,還聽見流水似的「沙沙」聲。

  最後,她如願以償地來到又一個大殿,傳入的光線剛好照在正中央,好像舞台的射燈一般照著——

  一位跳舞的人。

  皎月:「...」

  一看,這位舞者個子不高,和皎月相近;上身穿長袖白衣,下身則穿深紅色袴裙,外披一件白色長袍,袍上印有鶴、龜、松、菊的吉祥花紋;一手拿一串鈴鐺,另一手則拿紙扇,腳套白襪,沒有穿鞋。

  從其身段來看,這位舞者應是位女性;為甚麼這樣說,是因為從其臉部無從判斷——更準確地說,她戴著一個面具——一個太陽狀的金盤,在光線下掩映生姿。

  至於背景裡的音樂,皎月往左右一看,美妙聲音的真面目也揭曉——「笛聲」全數是由一群紅鳥吹奏而出,而「鼓聲」竟是由一隻狸貓以尾巴敲大鼓敲出來的。至於那些「流水聲」,顯然來自舞者手上的那串鈴鐺。這些動物看見皎月進來,卻沒有太大反應,繼續演奏優雅的音樂。

  那舞者便在樂聲中起舞,輕柔地迴轉身體,細膩地擺動雙手,沒有任何粗糙的動作。從小浸染於藝術之中的皎月,一看這流漫又神妙的舞蹈,一時之間亦看得忘我。不知不覺中,已在深入地分析此舞蹈的妙處,試著學習其神韻了。

  皎月:「啊、不對!」

  不過,該做的事仍得做。於是,她輕輕地走過去,試著不打擾演奏,低聲發言。

  皎月:「不好意思...很抱歉打擾你們...我...迷路了。」

  不知道該說甚麼,就乾脆說自己迷路了吧——畢竟,她根本不清楚如今身處何地,也確實是迷路了啊。

  巫女:「...」

  然而,舞者毫無反應,繼續跳舞。小動物樂隊亦完全無視這不速之客,鳥接著唱歌,狸接著搖尾。

  皎月:「呃...喂喂?我跟同伴失散了,真的很需要幫忙...啊...」

  她已經走到舞者旁邊,卻還是得不到任何形式的回應。戴著面具看不見,也勉強說得通,但既然能隨著音樂起舞,總不會聾吧?

  皎月:「你聽得見嗎——哇啊!好危險!」

  舞者一個轉身,鈴鐺直揮皎月,還好後者反應夠快,躲得過。不過,這下子她倒不爽了,於是心生一念——

  皎月:「我要推你囉...你快躲開喔...喝!」

  她在舞者耳邊嘟嚷著,便輕輕一推——

  舞者「噹」一聲倒在地上。

  皎月:「啊。」

  老實說,始料不及。這位舞者比皎月想像中要輕得多,而且,她真的未有任何抵抗,簡直在推一團草堆。於是,皎月不過輕輕一推,便引發「如果盧德在場肯定會讓他用力嘆息」的悲劇。

  巫女:「...」

  那舞者毫無爬起來的意思,在地上繼續跳舞動作,畫面異常滑稽,皎月必須用盡全力忍住笑意。未幾,彷彿放棄一般,舞者忽然手腳放鬆,好像斷電一般躺下,再也不動。

  皎月:「咦...喂等一下...你好...?」

  開始冒冷汗的皎月試著戳戳她,沒有反應。

  皎月:「哎啊...」

  然後,她發現音樂聲停下了,那些小動物全都用凌厲的眼神死盯著她。

  鳥:「...」

  狸:「...」

  皎月:「咦...?我、我...對不起——!」

  如此氣氛,只有一條路可走——逃走!

  回過神來,皎月發覺自己已逃到走廊之間,四周皆是繪有山水畫的紙門。拉開一道紙門,後頭還是走廊,佈滿更多華麗紙門,如此類推。

  這下真的迷路了。

  皎月:(話說,剛才是不是很失禮啊...)

  當然是。少女便一邊迷走在迷宮般的走廊裡,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直到——

  她又聽見某個聲音。

  這次不是音樂聲,而是腳步聲——愈來愈大、愈來愈重。

  她壓低自己的氣息,輕手輕腳前行,最終她停在又一面紙門前面,這門繪有臉容恐怖的持刀戰士,畫中的戰士不知為何用刀刺向自己的腹部。然後,或許是由於一時分心欣賞繪畫,她突然聽不見腳步聲了。

  是找錯方向了嗎?那人離去了嗎?

  否。

  皎月立刻意識到了——

  對方就在紙門對面。

  一剎那,刀鋒穿過畫中的戰士頸部,朝少女的右邊耳朵而來。

  皎月:「嚇!?」

  她憑神速的反應向後一踏,躲過這一快刀;然而,刀鋒立刻劃過紙門追了上來,皎月猛然後仰至接近拱橋,再次避過斬首命運;但那刀砍到中途停了下來,刀刃轉了九十度,往下一揮——在最後關頭,少女維持拱橋姿勢,以全身力氣一彈,跳離刀刃的軌跡。那利刃便砍進地上,顯然鋒利無比——要是慢了半秒,便是腰斬。

  皎月:「你是誰!?」

  少女連意識方才與死亡擦身而過,而感到恐懼的時間都沒有;她以後空翻重整架勢,提起愛槍指向前方,故意加快呼吸頻率,準備好面對來襲者。隨後,刀光在走廊中亂閃,紙門被砍至支離破碎,一隻有力的腳從中踏出——

  那男人便出場了。

  他穿著一身金色紋樣的黑衣,腰間插著兩把刀,披頭散發下半掩著猛獸目光。他與皎月在走廊兩端對峙,直至雙方的氣息一致——

  他便大喝一聲。

  銀將:「喝——!!」

  皎月:「!?」

  銀將:「在下乃『銀將』!島津授刀衛次郎三郎忠邦!參上!!」

  皎月:「咦!?喔!我、我叫皎月,全名是——」

  銀將:「敵將!覺悟吧————!!」

  皎月:「咦喂!?等我說完——」

  武士刀一閃,暗室生輝。

————

  仁王寄宿在華美紙門上。

  說起來,雖然被描述為紙門,但這些方形造物的正式名稱應叫「障子」。以和紙為原材料,或繪有典雅風情畫,或純純一張紙,坐落在房間一角從不高調。配以列於地面,方格狀的疊蓆,以及錯落有致的屏風、一道道從天花垂下的木柱,點綴著不知從何而來,在夾縫間壯健成長的絳紫色小花,合成一幅頗為雅緻的靜畫。

  寧靜也只到這一刻為止。

  障子的後方,有聽似工匠打鐵的聲響漸漸浮出,隨後仁王上透出一個小黑影、又一個大黑影——

  障子便分成兩截。

  皎月:「嘖...!」

  銀將:「喝啊啊啊——!!」

  上下被砍成兩半的障子尚未落地,黑衣武者轉身一踢,將那紙及輕木拼成的物品加速成利刃;皎月如野雞躍起,在遠高於自身高度的半空翻騰,看著障子在眼前略過,撞飛別的木門,少女才穩固著地。然而,敵人果然不是簡單的人物:只見他看準皎月著地的剎那,果斷前踏,將刀收回鞘中,腰部發力,伴隨雷光一拔——

  也就是所謂的「居合」。

  面對方向莫測的一刀,皎月很乾脆地捲起身體,滾到地上,眼看著刀鋒在空氣中彷彿斬出一條可見的「線」,卻連呼出一口安心的氣息都沒空——銀將的利刃又接連襲來,皎月化為野貓伏在地上東奔西跑,疊蓆被砍出一道道裂隙。連避五刀後,皎月才總算找到時機重新站起來,但試圖往後退時,背部卻碰到甚麼硬物——原來被一個屏風阻擋退路。

  皎月:「甚——」

  銀將:「納命來啊啊啊——!!」

  一揮,紋有浮世繪的屏風被砍半,但刀口上仍未沾一滴血——只見皎月再度縮身迴避,而這次更讓她找到一個空檔,旋起鋼槍向下一刺,直直插進銀將的小腿血肉裡。

  銀將:「嗯啊——!」

  皎月:「好了快停下——喔喔!?」

  但銀將猛力咬牙,用力抬腿,竟將整支槍連帶皎月抽至凌空,趁對手無法反擊,便是一記沉重的肩膀撞擊。

  皎月:「嗚!」

  在最後一刻,少女抽出了鋼槍,將其架於自己和對方寬大的肩膀之間,這才避免以肉身接下這招鐵山靠,但仍被擊飛數丈遠,衝破紙門,滾落到又一條走廊裡。

  滾了好幾圈後,皎月將愛槍插在地上,支撐自己起身,並馬上通過快速的呼吸來回復力氣。

  皎月:(節奏被對手掌握了...這可不好!)

  或許是由於對手那鬼哭神號的氣勢,也可能是自己一時間來不及進入戰鬥狀態,在剛才短暫的接近戰裡,她確實未佔任何優勢。

  想到這裡,沉重的腳步聲再度降臨——銀將吐出近乎虎吼的呼吸聲,踏著剛硬的步伐進入走廊,彷彿想要踏破地面。皎月一看,他小腿上帶著血跡,但已不再流鮮血——換句話說,剛才的刺傷已經止血。

  於是,雙方又再在五米外對峙,戰鬥回到原點;但不同的是,皎月已獲得一定的戰鬥情報。

  皎月:(力量上是我佔下風...!)

  對方至今只用單手揮刀,卻令皎月連連無法招架——無論怎麼看,在力量上勝過這位武士是天方夜譚。了解到這點,皎月眼睛絲毫不離開對手,而把鋼槍緩緩舉起,盡可能向前刺出——一來因為走廊的限制,二來要盡可能保持距離優勢。

  銀將:「...」

  說來奇怪,這男人腰間雖然綁著一把更長的刀,卻只收在墨黑色刀鞘裡,而只使用一把短刀。刀身上長著波浪花紋,僅是輕輕搖動,便會反射出五彩花芒,可謂是一項藝術品——如果不拿來砍人的話,就更值得細賞了。

  皎月:(那長刀的長度應該不至於無法在走廊使用...難道是某種戰術...?總而言之...)

  刀客只用短刀的原因不得而知,皎月只清楚一件事——她必須好好利用這優勢。於是她站好馬步,調整每一塊肌肉的緊繃度,將遠長於自己身高的槍前伸,槍頭正對銀將的身體中心。

  說起來,這把槍本來沒有任何名字,乃通過挪得秘術,以祖先的屍骨製成,本來應只是種儀式性用具;但或許在加入盧德集團後被大家的文藝氣質影響,少女也決定給這兵器取了個名字——「啄木鳥」。輕而堅硬的槍身,快如啄木鳥的突刺,對纖細的皎月來說是最合適的武器。

  皎月:(沒問題...對手的力量雖然很強,但我漸漸看得清他的動作了...速度上是我佔優!)

  至於這銀將到底是何人,有沒有辦法中止這場遭遇戰,之類的問題早已不在皎月的腦海裡——現在根本沒空去思考這些。

  少女的眼發著光。

  接著——

  銀將:「請助在下一臂之力...遮那王啊...」

  武者的身體在震動,嘴巴念念有詞,便突然有一股氣息從他的體內噴灑而出——當然,並非指物理上的事,而是僅能以直覺窺見的東西——皎月察覺中,對面好像突然多出「另一人」的氣息,但眼前卻只有銀將一人。

  但是,對方卻也只是左右搖擺,未見有任何進攻意圖;於是皎月也終於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就是這瞬間。

  銀將已在面前。

  皎月:「!?」

  銀將:「喝啊——!」

  銀將瞬間越過了啄木鳥的防守範圍,刀鋒一閃,皎月扭頭迴避,利刃幾乎砍到她的睫毛。

  皎月:(突然變快了!?)

  接連便是一輪猛攻,而正如皎月所言,銀將不但突然加速,連進攻模式都與剛才大相徑庭——他好像化為一個陀螺,每砍出一擊都換一種步法,持刀的手更如魔術般左右變換;在皎月的眼裡看去,砍擊好像來自四面八方,明明只是和一人決鬥,卻感覺被數十名士兵包圍。皎月甚至來不及運作大腦,而是依靠反射神經來格擋、迴避,完全落於下風。

  皎月:(嘖...別小看我——!)

  在排山倒海的刀光掩蓋下,皎月在暴風中看見一個空位,便毫不遲疑地向前突刺,以圖奪回節奏——卻沒想到,銀將竟一下跳至走廊頂。面對皎月接連刺出的攻擊,他在走廊空間內四處跳動,身輕如燕,彷彿拋棄了重量。

  最終,他落到皎月身後,準備揮出一刀——而皎月當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即轉身揮舞長槍,銀將只得改變出刀軌跡來抵擋;但就在此際,他的右手一甩,短刀便在啄木鳥槍身上迴旋,最終滑落到左手上,反手持刀一揮——

  皎月向後躲,身體重心一時傾斜,武士決不放過此大好時機——只見他立刻上前,大喝一聲,以粗壯的手臂按住皎月肩部,將其推倒於地,並以膝部進行壓制。

  皎月:「很痛啊——!」

  銀將:「那就咬緊牙關吧——!」

  完成壓制,取得優勢位置後,銀將舉刀過頭,刀尖朝下,瞄著少女的眼球向下一刺——後者通過大幅扭頭避過。然而,若不盡快脫離壓制,等待她的命運可想而知。

  只能使用秘技了。

  皎月:「喝啊——!」

  銀將:「呃嗚!!」

  也就是踢蛋蛋。

  即便是勇猛的刀客,蛋蛋遭到直擊,也讓他口吐白沫,全身暫時失去力氣,露出足夠大的空檔;皎月便趁機從銀將那已呈內八姿勢的身體中,取出本被壓制的下半身,從下而上送出一踢,直擊對方下巴,再順勢以一個後翻重新站起。

  皎月:「呼...呼...可惡...」

  她大口呼吸,看著蛋蛋被摧毀的對手緩緩站起——果然,沒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啊。於是,她丟出幾把飛刀,轉身就跑。再度被拉開距離的銀將劃出一刀,擊落來襲的飛刀,便從腰間抽出一把手槍,對著走廊盡頭猛射,卻已慢了一步——皎月已經轉了彎,離開了視線。

  銀將:「敵將休走!給我堂堂正正地決鬥啊——!!」

  皎月:「我才不要!」

  於是,對決轉變為追逐。皎月如遊魚般穿梭於走廊間,最終跑進一個不起間的小房間,迅速關上木門,又將附近的柱子等木材砍下,將其堆疊;接著便以手指一按,隨即電光奔走,一股微風吹起她的髮絲,眼前的木頭漸漸變成銀灰色——此為挪得秘術,也就是所謂的鍊金術。

  未幾,堆疊在一起的木片便連結成一大塊厚實的金屬結構,緊緊黏在房間門上。這算是很好的城牆嗎?

  轟!

  銀將:「啊啊啊——!這是甚麼——!!借在下力量吧,鍋之助——!!」

  顯然不是。

  經過一下又一下猛撞,鐵門傳來太鼓般的低鳴,更被撞得愈發扭曲。皎月見狀,再度拔足狂奔。

  伴隨突如其來的大爆炸,鋼門被轟至半空,銀將從火炎中現身,頭上不知何時長出一對鹿角。火焰在他身上飛舞,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雙手持刀,緩緩將其高舉過頭——

  銀將:「喝啊——!」

  一砍,如教科書般標準的砍劈,竟將四周的火炎切開,黑煙被迫得退開數丈,銀將的視野總算變得清晰,一看——

  銀將:「...誒?」

  當然,他的「決鬥對手」早就不在了。

  於是,他站著發呆了一會,頭上的鹿角也漸漸化為碎片消散。

  未幾,銀將離開走廊,踏入光照的祭壇,腳步飄浮,重心不穩,似乎感到有些疲累。在他耳邊便傳來音樂聲,抬頭一看,巫女還在優雅地跳舞。他看了看巫女,正要走過,卻猛地停下腳步,以誇張的動作扭頭,再用力看著她。

  銀將:「...嗯...嗯...?」

  巫女(?):「...」

  當然,那個是皎月。

  皎月:(他在盯著我耶——!暴露了嗎——!?)

  皎月身披神樂巫女的衣服,戴著她的面具,在妖怪小動物的伴奏下起舞,手執神器,動作自然,簡直和正經的巫女一模一樣——

  除了她的頭髮藍得發亮這一點。

  銀將:「嗯...呃...嗯...?」

  皎月:(別靠近啊——!)

  銀將靠近了,左看右望,上下打量,發出疑惑的聲音。

  皎月:(我把舞蹈都記下來了,應該很完美...啊——!)

  舞跳到一半,她突然看見——啄木鳥槍在慌忙之下,竟就這樣隨意棄在地上。她幾乎嚇得停止了舞步,但硬著頭皮繼續轉下去,透過面具死盯著銀將的動作。總之,要是他沒發現的話,那就沒問題——

  銀將:「嗯...這支槍是...」

  皎月:(不好不好不好!啊啊——!這支槍甚麼問題都沒有啊——!)

  銀將彎身檢槍,舉到眼前,看了一看,看一眼皎月,再看一眼槍,又看一眼皎月。

  皎月:(完...蛋...)

  於是,銀將緊抓短刀,手臂用力——

  便把刀收回腰間,雙手托起啄木鳥,妥當地放在一旁的祭台上。

  皎月:(嗯嗯!?)

  銀將:「...」

  不過,放下鋼槍後,他看了一看,又將其拿起,思索一陣又再放下,似乎有點猶疑。

  銀將:「直接找到本人再給他較為妥當嗎...不...這樣是竊賊所為...但是...這樣他就沒法決鬥了...嗯...」

  聽他自言自語,聲線和剛才大吼大叫時可謂天壤之別——現在聽來,只像一個普通的年輕男子。見他沉思一陣,最終還是決定將啄木鳥放下,便合十拍掌,對著巫女皎月恭敬地行禮。

  銀將:「造成了一些混亂,失禮了。」

  留下這句話,便踏出大殿,離開時還不忘把原本開著的大門關上。

  皎月:「...」

  少女就這樣繼續跳了整整一分鐘,直至確認對方真的離開,便突然跌坐於地上,脫去太陽面具。

  皎月:「這可不只『一些混亂』啊~~!!」

  她仰天大呼,甚至不在乎叫太大聲會把銀將叫回來了;她放鬆全身肌肉,手腳展開,大字形躺在光線下,吐出一大口氣。

  皎月:「那傢伙到底怎麼回事啊...」

  躺久了,反倒不想起身,便在地上滑動,扭來扭去直至滑到啄木鳥旁邊,將其取回。

  皎月:「等一下,要是大家都遇到這種傢伙的話...?」

  不祥的畫面在她腦海裡呈現——於是,她一躍而起,朝出口猛衝。

  皎月:「果然必須盡快找到大——咳呵!」

  ——卻以臉朝地摔倒了。

  皎月一瞧,原來是那隻狸貓用大大的尾巴絆倒自己。

  皎月:「做甚麼啊——!」

  狸貓:「抱歉,因為你還穿著這邊的衣服,不能到處走。」

  皎月:「啊,對耶...是我不對,我現在就脫掉喔——」

  狸貓:「啊、不用也可。你的神樂舞很完美,要不要直接留下當巫女?」

  皎月:「不行啦,我...咦喂啊啊你會說話喔!?」

  狸貓:「嗯?對啊,我是這神社的神主嘛。」

  那狸貓吐出大叔的聲音,一邊搖動粗大的尾巴,一邊對皎月上下打量。

  狸貓:「除了跳舞外,體態也很棒呢。你很有當巫女的潛質,如何呢?我這邊現在挺缺人的——」

  皎月:「我沒空管這些——咳嗚!」

  正欲踏步,卻又被絆倒,臉朝下著地。

  皎月:「又怎樣啦——!我都說我不當甚麼巫女了!」

  狸貓:「不是啦,我是想告訴你,你暫時無法移動,乾脆就先當一下巫女吧?」

  皎月:「我拒絕——!呃...可是,你說無法移動是怎麼回事?」

  狸貓:「嗯?你問怎麼回事...這是棋規啊?總之呢,現在當巫女的話,包三餐——」

  皎月:「棋規...?」

  聽到如此一個熟悉而詭異的字眼,皎月內心似乎響起了一下鐘聲,那是不祥的警號。不知不覺中,少女亦學會了某長輩的口頭禪。

  皎月:「...我有壞預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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