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十五分,活動大樓內。

本應是悠閒地享受下午茶的時間,我卻身處在處處都是敵人,又不得向對方出手的「平安區」。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的情況極為嚴峻,像一塊曼哈頓大薄餅悶在紙盒中,壓得又扁又濕,隱約發出陣陣臭,徹底糟透了。

最糟的地方是,你只能硬食,包。

這樣說未免太跳躍式,使人難以跟上。所以,我還是逐按時序來,至少趁我雙腳還在,趁我還呼吸著活動大樓內,寒冷卻又同時散發著安全氣味的空氣。這一刻,我仍然是一位敬業樂業的編劇。

首先,我們踏入「平安區」時,終於知道彼此的2nd Check point。



我和單心柔是竟然是狩獵場的Area 3 ,那個神秘的生人勿近區。

肥煦和陸天音的相對安全,是我們的出發地點,置業餐廳。

換句話說,我們不能一起行動。

我懷疑這是藝術家的陰謀,但想不透怎麼她會安排陸天音到置業餐廳呢?雖然有點自大,我唯一想到的解釋是........

藝術家要先除去我這個壞她大事的準業主。



無論如何我們四人跟早幾分鐘抵達10/F的阿賢在白色迴廊擦身而過,當時嚇得肥煦魂飛魄散的保安人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阿賢另一端的腳環不見了,明顯已經使用了「Break」功能。

可惜,「平安區」內不能殺人,我們只能眼白白看這個小雜種掛住獰笑,消失在電梯門後。

我很快會替他「埋單」。

我和肥煦兩隊步進門外鑲銀色門牌,裡頭佈滿科技儀器與光纖電線的科技應用室。鄭醫生隊伍、Ruby隊伍、石原姊妹隊伍和湯叔隊伍都在其中,正在進行採取聲納程序。除了湯叔和Rachel跟我們打招呼外,其餘的不是裝作沒看見,就是敵意重重。

在工作人員的指示下,我們花了好一會,亦終於完成所有程序,離開這個充滿科幻世界味道的樓層。



只要我和單心柔誰說一句「Break」,腳環的拉帶喀嚓斷成兩邊,我們就會分開。這只是安全起見,但願我們用不上。

當然,如果我捉到阿賢就另當別論好了。

當肥煦開始回神,我們抱住「時間尚早」的輕率態度踏入這個活動看似不怎重要的補給室找枝水和乾糧時,四個人不約而同呆住,臉色沉得滴出一盤名為「後悔」的水。

映進我們眼簾的是一個約一百呎大小的四方儲藏室,一張白毛革長梳化隨意斜放在中間,兩側的櫃放滿乾糧和食水,昏暗的白燈照在正前方,那幅嵌滿一條條陳列掛架的牆上。

牆架下方有一個電子顯示牌,閃爍的文字走馬燈般轉動著。

「若需要使用以上補給品,請以智能腳環上的感應器觸碰顯示牌。每隊伍只限使用一次。,注意,一經確認後,腳環上的金屬拉帶會即時縮減20釐米作為代價。」

是的,這些陳列架本來應該掛滿甚麼的,而遲一步到達的我們已經錯過了......我們瞥看角落,知道竹謂的「補給品」是甚麼了......

被鎖上的斧頭,剩下一把。



仔細一數,牆上有十六個掛鉤,而每把斧頭用兩個掛鉤托住。撇開我們眼前的最後一把斧頭,已經有七隊付上代價,身上帶住砍人雙腳的斧頭了。現在我們跑到外面,面對的不再是赤手空拳的「搶腳者」,而是斧頭狂魔。

「點解每隊只可以拎一把?如果想逼隊伍分頭行事,應該預備一隊兩把,縮減40釐米。咁隊員就唯有分開......」陸天音問,單心柔皺眉點頭附和。

「蠢,一定係唔夠錢買斧頭。」肥煦不說話則已,一說就石破天驚。

幹你的石破天驚,你還是繼續裝默劇大師差利卓別靈,拜託不要說話好嗎?

我按住煩躁的心情,解釋道:「兩個唔信任對方嘅隊員,而斧頭得一把,咁邊個拎?呢個係陷阱,公司唔只想製造隊與隊嘅殺戮,更想隊伍中嘅成員產生嫌隙,互相猜疑。十四隊互鬥好睇,但唔及同室操戈,親人反目成仇吸引。如果係我編劇,都一定會咁設計。」

「不過我會改良,入補給室之後每行前一米,拉帶就縮幾cm,而且我唔會揀斧頭。呀,唔.......」想到這裡,頭倏地痛了一下,神經如橡根扯緊一彈。

「刀仔,慢慢切仲血腥。」我揉一揉後額頭。



我說罷,他們三人便恍然大悟,驚嚇道:「你真係好變態!」

「點都好,呢把斧頭你同天音拎,快快快。」我掃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對肥煦但聲道。

「你地呢?你地要入『Area 3』,我可以赤手空拳啊。」肥煦擺手拒絕。

「天音唔可以死。小說家保住我地,無非因為天音。如果我死,你地三個過到呢場活動,小說家同忘友應該仲會暗中幫忙。但如果天音死咗,藝術家就贏,小說家無義務保護我地。而且,狩獵場係我地兩個地頭,我有一個諗法......」

我雙眼瞇成一條線,踱步到櫃上,將零食掃到地上,露出一枝銀色鋼筆和筆記紙。

「狩獵場有打獵用具。」我拿起鋼筆端詳。

「如果間儲藏室開唔到明呢?!咁做太冒險。」肥煦反駁,國字臉上卻是露出一抹猶豫之色。

他心裡很清楚,這是這塊爛薄餅的「最佳食法」。



「如果開唔到.......I will kill them with this pen…….This fucking pen.」我搬出《John Wick》的對白,揚一揚手上的鋼筆(雖然不是鉛筆),然後把之收好。

最後,肥煦不情不願地取下最後一柄斧頭,掛在自己腰後,大家不作逗留,離開補給室,前往「平安區」的最後一個目的地-「醫療室」。

* 


醫療室,空氣中充斥刺鼻的消毒藥水與淡淡的尼古丁氣味,看得見卻抓不著的冬甩形煙圈在白光管下縈繞化開,最後不著痕跡地消散。

除了我和單心柔三人外, 善姐和洪大叔兩人在醫療室內。陸天音和肥煦正東翻西找,看有沒有用得上的物資,譬如消毒止血噴霧劑和當作武器的針筒。單心柔坐在我身旁,另一邊的洪大叔臉色略白,乾燥的厚唇咬住我遞上的煙,吹出一個接一個煙圈,連住腳環的毛茸茸大腿放在床床上。

頭包得像白色咸水粽的善姐正在睡,還打起呼嚕,真是一個瘋女人。

「仲有半鐘就要出去,兩個鐘頭空白時間。出到去,我地就係敵人囉。佛祖到底救唔救到童子你地呢。」我抖落煙蒂,對洪大叔打趣道。



「哈,我其實唔信教。哎.......」洪大叔厚背壓在椅上,登時痛得擠眉弄眼。

我和單心柔見狀,將洪大叔轉個身,赫然發現黏糊的血水從他被割破的衣背滲出,浸得濕轆轆的。

「Neet同Ruby?」

「嗯。」洪大叔雙手搭住大脾,又抽一口煙止痛。

我們說要替洪大叔包紮(主要是職業病發作的陸天音),他最後還好執拗不過,只好脫去上衣,露出背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不過,使我們震撼的並非滲著血的橫傷,不是洪大叔的忍痛能力,而是他背上那幅形象逼真的不動明王紋身。紋身佔大半個背,熊熊烈火襯托著一手執寶劍,一手執鞭,殺氣騰騰的不動明王。

如果說肥煦背上的白頭鷹紋身意味著不明的忠誠與紀律,那麼洪大叔的就是八九十年代黑道片中流連桑拿浴拿的惡霸,兩個字,「惡」和「屌」。

不過,不動明王的臉徹底爛掉了,身首被傷口分家。

「哈,你地驚呀?淡定啲,『佢』唔會咬你。」洪大叔不知道自己背上的情況。

「97年,全港哄動嘅連環銀行械劫案.......幫班省港奇兵做車手,嘖。最後判坐咗廿幾碌,14年提早出冊。坐完出嚟啊,個世界都唔同曬,樣樣嘢都用咩APP屎,一街都係連鎖店,連金毛飛都唔見曬,全部都搞到不倫不類,搽脂弄粉,就連男人搞到成個女人咁。我呢挺監躉,個底已經花曬,『食蕉』都唔請。既然收到邀請,唯到嚟試吓囉。」

「你唔做返『老本行』?」我試探道。

「受過十幾廿碌仲唔知驚?14年嗰年啊,發生好多事,世界變緊,下一代都變緊,我何嘗唔想?」洪大設唏噓一笑,瞇起眼忍住消毒藥水的痛楚,再吸一口煙。

「你原來唔係痴線。咁即係你早就知道善姐係.....」我右手夾住煙,在太陽穴旁像上鏈般轉兩個圈。

「知。呢個世界邊有金蟬童子,哈哈。程海威同司徒個老婆先會信。」

「咁你仲跟住佢?」我追問。

「積福囉。我當年逃走......踩盡油門!砰!咁就蹍斷咗個後生差佬對腳,人地成世咁就玩完,我坐幾多年都彌補唔到。哎......痛。嗱,信上帝呢,得上天堂同落地獄兩條路,我肯定會落地獄。直至聽到阿善講輪迴......」

「佛教都有地獄,而且仲有十八層。雖然置業島一個頂十八個。」我打趣道。

「所以我依家積定福,為將來做準備囉。如果可以離開呢個島,我會做一個好人,話唔定下世可以做返個人啊。」

「你頭先又話唔信?」

「呸,你以為醫院等死嗰啲又真係信主咩?哈哈哈!」

當洪大叔穿好衣服,我們四人離開醫療室時已是三點四十五分,當時善姐仍然睡得很沉。我很懷疑他們兩個這副狀態能否活得到晚上八點。

雖然我們是對手,但我不禁泛起人性中僅餘無多的同情心。

「如果我一陣返唔到嚟,有餘力就幫我睇住阿善。」洪大軍拜託,語氣誠懇。

我遲疑半晌,點頭,牽起單心柔的手,領住肥煦和陸天音踏出醫療室,沉重走向「平安區」的出口。

是的,雖然我們是對手,但我對洪大叔並不反感。

至於想要我的腳,置我死地的人嗎?嘿。

我會讓你們明白藝術家同小說家其實很善良,我摸一摸褲袋中的鋼筆,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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