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隨便飲野啦下。」婆婆從雪櫃櫃頂取了包檸檬茶給我,常溫的。然後要我自便,自己便出街去了。
 
她臨走前把風扇調到對著我的位置,關上了電視與廁所門,拖著腳步出街了。雖然她沒有說什麼,但我明白婆婆的意思。
 
她不希望自己阻礙了孫子的學習,所以情願一個人到街上流浪。
 
她目不識丁,卻比大多數知識份子更尊重知識,尊重老師。
 


屋內只餘下三個人。我望著在床角落的陳樂勤良久,良久。他沒有半點反應,好像完全不知道我進來了,也不介意我進來了。我進入的是一個家,並不是他的「世界」。
 
他凝神盯著手上的玩具車。不,正確點說那不是玩具車,而是車上的輪胎。很久,真的很久。我一度想跟他比耐性:他望著輪胎,我望著他,看誰先沉不住氣。
 
我輸了。
 
輸在,我毫不享受這個過程,而他是真正進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完全不受到外界的影響。我連續喊了幾次他的名字,他依舊沒有反應。
 
「哥哥。」打破沉默的是另一個目標人物,陳樂勤的妹妹──陳樂天。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心裡多少是帶著恐懼的。
 
主因是她並沒有衝向陳樂勤,而是向我這邊走過來。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弱智。
 
這是我最直率的瞬間的認識。不知該如何形容,她擁有那種從外表一看便知道是智障的臉孔,這並不是出於歧視﹑憎惡,而是我普遍的理性認知。
 
智障的人不全有這副臉,但擁有這副臉的人肯定全是智障。
 


從醫學而言該說是……唐氏綜合症?
 
我輕輕用一隻手指「架」住了陳樂天的額頭,不准許她過度接近我。
 
「佢鍾意你。」這是陳樂勤目前為止第一句話。事實上當我看到陳樂天有這種缺陷後,我一度認為哥哥是個語言障礙的人或是啞巴。
 
但他仍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這句話彷彿有了魔力,於是我鬆開了手指,讓妹妹接近我。我不讓她接近,只要是覺得髒。然而待我細心觀察後,卻發現這只是我先入為主的偏見。事實上,陳樂天無論是臉容還是穿著都很乾淨。
 
第一天並沒有什麼收穫,大部份事實浪費在觀察陳樂勤身上。每次補習為兩小時,過後我便要離開。由於六月接近考試期,我以此為由,說是陳生要求我每天替他們補習,婆婆也沒有多疑。
 
老實說我實在不太喜歡來這裡,因為知道陳樂勤家裡沒有冷氣機,所以我第二天穿著較輕便些。
 
陳樂勤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我留意到他腳下的書籍變了。
 
昨天是《狼圖騰》,今天卻變了《百年孤獨》。我昨天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一是因為那本書著實不起眼,黑漆漆一本落在角落,並不顯眼;二是因為這並不是他這個年紀會看的書,所以我並不認為那是屬於陳樂勤的。


 
直到今天,我看見《百年孤獨》上插了一頁書籤,於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本書係你既?」陳樂勤沒有回應。
 
我曾好幾度想就此了結他,他媽的一個小屁孩,不知道我是來殺你的嗎,還敢給我這種態度!
 
「你有睇過?」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終於說到了第二句話。
 
老實我,我並沒有看過這本書,我在想要不要說謊,如果說沒看過的話肯定會被這細路小覷的。
 
「冇。」然而我並沒有說謊。
 
他只是點點頭,然後一手抄過那本書,卻沒有打開,只是仔細地觀察著封面的紅色花絞。
 


「你相唔相信宿命?」媽的,這是這個年紀該問的問題嗎?你給我好好問呀,問些關於「你鍾唔鍾意笑波子」這些白痴問題呀。
 
宿命論,即指相信人生一切貧富﹑命運都由上天注定,人力無法改變。更甚者,人的每一個偶遇﹑因果,都是早已注定的。
 
包括我現在坐在這裡。
 
「唔相信。」
 
他又點了點頭,我沒有搞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只是一切又歸於寂靜。
 
相不相信,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當時心裡的一種直覺,由出世到現在我也沒有細思過這個問題,想不到會由一個小孩向我質問。
 
妹妹陳樂天的出現,再一次打破了沉默。她爬到我身上,口中念著「飛飛」,要我抱起她。我奮力把她抱起,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後放下來,她雙腿無力,站不穩。臉上卻掛著天真的笑容,似乎無力抗拒這「飛飛」的神奇魔力。
 
於是她又再次索求,我再次滿足她。我心裡想:不能再有第三次了,因為她真的不輕,而我也滿身大汗了。


 
「你鍾意細妹?」不喜歡。
 
「鍾意。」我笑著說。也不知道是笑給誰看的。
 
「佢地都話妹妹係怪物。」
 
「佢地?」
 
「係,由幼稚園到小學都係,佢地話我妹妹係怪物,所以唔同我玩。」這情節,終於有點像是從小學生的口中說出來的。
 
「佢地係你同學?」
 
「同學有,老師都有。」
 


我皺了皺眉,老師?
 
「老師果次好嬲咁講,你咁既樣,唔怪得你細妹咁奇怪啦。」我不知前因後果,卻知道這句話必然打擊了聽者的心。
 
完全粉碎。
 
我沒有了解什麼叫「你咁既樣」,也沒有問,我對於這一切沒有興趣。
 
知得更多,只會更影響我的情緒。這次換我默默點頭,沒有開口。
 
悲劇要發生,無論如何逃避它仍會發生。
 
這就是宿命。
 
我慢慢退了下去,打開門離開。這毫不像補習的補習,對認知有衝擊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
 
關上門。
 
「妹妹,你等下啦,仲有兩日就咩事都冇。」
 
佢地,不但是同學﹑老師,也許還有家人。
 
我背對著鐵閘,聽到這句話後瞳孔突然放大,有什麼思緒正襲擊我的腦海。
 
沒錯,距離任務完成的時間還有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