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靈魂被尖柔嬌弱的聲線勾起,雙腳在緋紅的霓虹下飄起,嘴唇在她的肌膚上遊走,手指走過高山低谷。

「我想你快點。」
「快點佔有我。」
「用力地攻占我。」
「哼哼!」
「親吻我的靈魂。」

聲音在霓虹色燈光中起伏,四只眼眸都浮出紅光,縈繞著空間,形成一層薄薄的光暈。嘴唇在性感的空氣中交疊,肉體在汗水之間結合。時間很慢,抱起一具輕盈盈的身軀,纖幼的雙手包圍著我的頸部,豐腴的胸部貼上我的臉頰,光滑的雙腿夾住我後腰,笑容的底蘊藏了不少喜悅,肉體上的喜悅。



沾滿汗水的嘴唇吸吮她的頸部,以及她的靈魂。迷霧燈光下兩人的身體一格一格地移動,她用力抓著我的腰部,身體一陣顫抖,嬌軟地趴伏在我的身上。

清晨時分的夜與霧,天還未亮,黃口小雀已經在呼喊,用盡自己的力氣吶喊,呼叫父母的回來。環顧四周,一片死寂,馬路上連車都沒有,全條街道只有我一人在走。空氣中瀰漫著水分,感受到露水的存在,我看見微小的水點在空中漂浮,果然睡不夠幻覺便出來了。我雙手插著衣袋,合起雙眼快步走,眼皮疲勞得緩慢眨動,腦袋說不出清醒,四周都如夢境般,只靠僅餘的意志撐回家。

煙癮起,雙眼一醒,摸了摸褲袋,還是放棄了吸煙的念頭,「吸少一點吧。」我暗忖。兩三個零丁的路人在對面的街道走過,總算有幾個人,伴隨著天逐漸變得湛藍,清晨的日出把天空割開兩半,紫色與橙紅色之間出現一條交際線,我被此景色感染,頓時有力量起來,煙都不想吸,吸了幾口清新空氣,趕趕回家。

一座舊大廈,推開了鐵門走上一條窄長的樓梯,左右都是又爛又霉的牆壁,上方的電線都被歲月磨爛得露出銅鐵,還伴隨一種難聞的石灰味。隔壁的鄰居又有個男人在等候,他挨著牆壁,雙眼合實,我打量了幾眼,他身材高大魁梧,一看便知道不好惹,似乎他等了一個晚上。我與他毫無關係,趕快拿出鑰匙開門,小力地關上家中的爛門。

家中簡陋,前幾天大掃除,現在還是挺乾淨,只是自己的房間累積了很多沒有的東西。看到廚房的垃圾桶滿是垃圾,心中暗自埋怨幾口,一手拿起垃圾袋,不夠一分鐘內又出去處理垃圾。外面的男人似乎被我開門醒弄醒,皺了皺眉毛,繼續合上眼睛。



把垃圾擺到垃圾收集箱,兩手拍拍又走上樓梯。遽然一陣嘔吐聲飄來,我轉頭一看,是一個女人在嘔吐,再仔細打量,是近陣子搬進來,住在我旁邊,亦是上面有個男人正在等候的住戶。

這男人我見過數次,每次相遇難逃罵戰,內容無非是愛情與金錢,關於一件廉價的
傢俬,關於無名指上留下的戒指,還是對這段斷裂關係的面子,兩人都不肯讓步,整棟大廈都能聽到他們的不和。

這位新住戶嘔得不似人形,搖頭晃腦地走著,不時還須扶著欄杆。我眼看不對勁,暗忖他兩人相遇必定大吵一架,這女人又醉了,話不定會打起來,再有人報警,雞犬不寧,家的隔音系統差勁得可怕,可有可無,人聲貓聲老鼠聲都傳得到來,何況待會的大吵大罵。

我匆匆扶著她,趕緊把她移到另外一處再尋辦法,用力抬起她把她扶到麥當勞,她應聲倒下便睡。但此刻的我身心也相當疲乏,眼目一黑便昏睡下去。


睡了沒有多久,開門聲便把我叫醒,眼看外面陽光已經披在大馬路上,眼前的女孩還在昏迷,應該怎麼送她回家?那個男人又留守那裡,難道要在這裡待幾小時?



我眼皮半合上,她身上冒出陣陣酒氣,頭髮蓬鬆又雜亂,還有些唇膏印在頸上。我再留意她的五官,其實她並不濃妝,眉毛卻異常地粗,上了粉底,淺色唇膏,鼻子高挺,金灰色的頭髮,身形瘦削,衣著暴露,覆蓋不了大腿內側、手臂的紋身。紋身是蝴蝶、玫瑰較為女性的紋身。這些女人看多了,水性楊花的女人,去夜店隨處可見。

想著想著煙癮又起,手腳又不自主地抖動起來,摸摸褲袋,還是忍下來,我不想走出去抽,我寧願坐在這裡休息,身體實在是太累。現在的我處於接近崩潰狀態,意志稍不堅定又趴下直接睡著。

「要不然我回家,她自己醒了可能會清醒點?」一個醉酒的女孩又怎能稱上安全?甚至回到家裡又與那男子吵一大架,我把她拉到這裡不就是徒勞無功嗎?

「要不然把她帶回家。」模糊的意識存在不了理性,我懶得再想,我把身上的外套穿在她身上,把她背在背上,她似乎還有些許意識,用手放在我的雙肩,我能感受到她的胸部貼實自己的背部,甚至我也感受到胸罩的存在。「你也挺輕嘛。」我抬著她雙腿,一步一步走回家,一步一步走上樓梯。

那男人竟然不在。

當我繼續走時,我才頓時覺悟這舉動的嚴重性,若給他發現抬著她前女友怎麼辦?空氣凝重得窒息,幾秒的時間卻在心中放慢幾倍,我怕他驟然從樓梯走上來找我。

我左手繼續提起她的腿,右手迅即抓起鑰匙,用最標準的姿勢插入鑰匙,死寂的空氣甚至聽到鑰匙劃過每個鎖頭的聲音,扭開,推開,關門。



鬆一口大氣。

一下子把她抬到床上,精神即將崩潰,眼前的景象猶如定格的畫面不會移動,周圍物件甚至冒出紫藍色的幻覺,我死死躺在旁邊的沙發上。


走過彎彎曲曲的路途,地板彷彿是天穹的雲,軟綿綿又輕浮。左右的世界都存在著簡單的顏色,是單調的世界,左邊兩間學校是粉紅色的,遠處的屋村是蒼綠色的,右邊的大山是橙紅色的,前方卻看不到路,我踏上一片無明的前途,毫無目的地向前走。

四周的顏色不停轉動,看得我目眩頭暈,頭上出現五顆星星,轉啊轉啊,陪著顏色一齊轉動。天上的雲卻不會轉動,隱約看到天上的城市,一座荒廢的城堡,那裡有一個孩子在放風箏,旋轉啊旋轉,飄到我頭上,我抓住風箏並向著天空走,一步一步漂浮上去。

凌駕在空中,世事在我腳下,乾淨的無煙之城,卻是死城。風把我頭髮吹起,吹走了頭上五顆星星,吹走了我鞋子,吹走了我心中的勞累。無引力的世界,跟隨著風箏飄上,我宛然一個氣球,奔向曾未踏足過的國度。

小女孩看到我接著風箏,大嚇一跳,驚詫地跑回荒廢陳舊的城堡。我爬上雲層,雙腳連踩數次,觀望眼下的世界,奇怪的是,不再是無煙之城,而是大量工廠,渾濁坎煙裊裊升起,一團團黑色向我的方向升上,四座屋村排成正方形,中間空了一個小正方形,中間全都是每戶人家的冷氣機,密密麻麻地鋪排每一塊牆壁,而地下則是龐然的垃圾堆。

回首看著女孩走進一座用石磚砌起的城,十米高的大門上刻有三大字「女兒國」。



我向小女孩的方向狂奔,殊不知關上大門,再無進入的機會。驀然看到附近有一條繩子,我抓實繩子,腳踩牆壁,一步一步再爬上城。爬啊爬,身邊的顏色變得更深,我越接近宇宙了,甚至看到遠處的星體,無數的星星在上方閃爍。由於感受不到引力,我不用吹灰之力便爬上了城,一躍而下,降落在黃土色的石地。

女人,全都是女人,女人摸著我身上一切,鼻子,胸部,大腿,手臂。豐腴的肉體,貼近我身體各部分,馥郁的汗味撲面而來,誘惑的舌頭在我體膚上走動。猛然頭上鐵箍一緊,頭痛得可憐,我逃到一個較為空曠的地方,很多女人小心謹慎地觀察著我。

我回到西遊記。

遠方多了三個人,一個和尚,一隻豬,一個掛著大佛珠的男人往我方向走來。「大師兄!」豬對我說「該走啦!」那聲線難聽得很。

我轉頭看到大批人聚集在木製平台旁,平台上一男一女,兩人似乎對持著。那男的似周星馳,那女的似朱茵。

「你得到我的肉體,也得不到我的靈魂。」男子說。

「臨走前,你可以吻我最後一次嗎?」女子提出要求。

「為什麼。」男子問。



我進入男子的思想,一步一步走進女子,把她抬到自己的嘴唇,一下吻下去。那女子哭了。

我離開男子的思想,兩人激動地擁抱在一起。四處傳著嬌柔的歡呼聲,眾人祝福著這兩人。

為何我要這樣做,大概這故事我曾發生過一模一樣吧。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相信是緣份

我哼著熟悉的歌調,一手拿起金箍棒,放在脖子上,兩手掛著,逍遙地走向那遠處三人的方向。

問世間,情是何物,就算我再次遇上一模一樣的情景,我再有沒有勇氣,吻上她?



悲戚,悲戚!取經去吧!在飄渺的國度,取經去吧!

「快走了!大師兄!」八戒和沙僧在我兩邊夾住我,後面有一群美貌如花的女人依依不捨地向我道別。

拉拉扯扯,拉拉扯扯。我睜開雙眼。

她酒醒了,她在扯我的衣袖,宛如一隻小貓般無力。而我依然沉醉在夢中,一時不能清醒,我還以為自己是孫悟空,慌忙看看八戒、沙僧、師傅在師父在那裡。過了三四秒,我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眼神空洞的眼眸,以及她扯著我的衣袖,我猛然醒來,爬了起來道:「你醒了?」

「嗯,這是哪裡?」她問道,抹抹自己的眼珠,還未卸妝的她眼皮下一團黑漆眼影,浮腫的臉頰,凌亂的髮絲帶有陣陣洗髮水的香味。「是不是我醉了你和我上了床?」她不斷往我的臉上問,問得我一時回答不了,我望向大廳的時鐘,時鐘顯示十一點。陽光從窗邊往屋子射入,我嘗試冷靜一刻準備如何回答她。

「我是你的鄰居,早上看到你醉了,你的男人又在你家外面,我怕你們兩吵起打架,就把你抬到這裡,其實你家就在附近,你用防盜眼看看你的男人還有沒有在,你喜歡便離開吧。」我一次過結論今天發生的事。

她沒有任何回答,只是去門口看了看防盜眼,吐了一口怨氣,把嘴巴埋在床上道:「他還沒走。」語畢,我大驚一下,那男人不是剛才不在嗎?又回來繼續等?我不禁對這個男子的耐性極度敬佩,受了什麼刺激、經歷過什麼事情才會有這個動力由凌晨等到中午。同時亦想起自己剛才的運氣,臉上冒起一陣冷汗。

「他似乎很在乎你,是錢還是情的問題?」我問道。「都是。」她答道,站起來走往冰箱旁,拿了一盒冰牛奶,問:「可以喝嗎?」我點點頭,嘴巴覺得有點乾,自己倒了兩杯水,轉過頭發現她已經一口氣喝完牛奶,到了露台看風景,在我眼中,她婀娜多姿的身體在陽光下是如此誘惑。


「頭很痛啊。」她按住自己的額頭,眉頭一皺,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如果他一直不走,我會一直住在你家,可以嗎?」她托起下巴,無聊地觀察街道所有,側側回頭凝望著我。我答應了。

她拿起手機,看到發光的熒幕,轉眼間便關上了,又繼續凝望人煙稠密的香港,手不斷撥上被風吹下的髮絲,那髮香彷彿傳到我鼻子,是一種難以忘記的香味,具備著耐人尋味的魅力,宛然一隻纖瘦嬌小的小手指勾引著你的眼球。
「你的衣服很香」她說道。我沒有回應,只攤躺在沙發上任由疲憊感繼續攻占大腦。

「你身上的紋身有什麼意義?」我問道,把頭挨在沙發背上,好奇著她的故事。「沒什麼意思。」她膚淺回答著我的問題,我和她都知道,這些故事或者早已被「封印」。

但我似乎相信著我與她的命運並不單純,在她托著下巴的一瞬間,我總覺得她的樣子如此熟悉,像是一個青梅竹馬的小情侶,像是一個剛分手過後的情侶,像是一個前世的情人。

感覺,只是單純的感覺。她的存在,我一點都不覺得陌生,我們倆就像一對夫妻安逸悠閒地渡過著下午時光。

幻想就在窗外的車輛強勁的引擎聲戳破,看來夢的餘溫還遺留在腦海中,思緒還不太清醒。我拍拍自己腦袋,抱怨著自己昨晚玩得太晚,又熬了夜,雙眼眉頭一緊,摸摸自己的五臟六腑,又嘆了一口長氣。

「都是債,要還的債,要付的情債。」她盯著天花板,無所事事地搖著頭。「你有煙嗎?」她問道。我拿了口袋裡的煙盒,伴隨著一個打火機。

家裡沒有椅子,只有一張雙人床大小的沙發,也成了我的睡床。她沒有多問,躺在我旁邊,以純熟的手勢抽出煙支,再以熟練的手勢點燃煙頭,唏噓地把白煙吐出窗外,白煙的軌跡,悠慢而優美。她把煙盒提到我的面前道:「裡面剩一支了,要嗎?」

我搖搖頭,用手把煙盒推回她的方向:「我在戒煙。」語畢,她大笑一聲,又吸了一口煙:「你一直戒煙又一直把煙帶在身上的嗎?」緩慢地深呼吸,享受著周邊的空氣。

「我只是等待著一個值得我抽起煙的時刻,現在只剩下一支了。」我冷笑。

兩人都靜了,氣氛頓時變得奇怪,兩人對望眼眸,尷尬一下,她轉過頭繼續抽煙。

其實我還沒有充足的睡眠,現在剛剛醒來,我依然覺得有少許睡意,我亦不想看見太多陽光,睡多一會吧。電視機的聲音以士兵的姿態步進耳蝸,此起彼落的聲線宛然幽靜山丘的波瀾般搖晃不定,睡意很快籠罩整片思考。

一搖一晃,坐在帆船裡,能看見太陽的臉,白雲的背影。我滿身穿著陽光,躺在木板上休憩,帆船遮住我的半邊臉,就在銀波金光的浩洋裡沉澱著。遠處的白煙如迷霧般迷幻,驟然往我方向吹來,我聞到一陣熟悉的味道,白煙彷如沙塵暴,把我的頭髮吹起,把我的臉吹歪,把我的帆船吹得歪斜。

我睜開眼,一對黑色眼眸,嘴巴向我吹著白煙,我瞬間彈起來,正當我想說話之際,她打斷了我:「你叫什麼名字?」她的熱情讓我出乎意料,但我卻無言以對。

「我不用自己的名字很久了。」

她為此感到驚詫,一臉不相信,問道:「那你的朋友如何叫你?」我思索一陣子,說道:「不知道。」她一臉不屑,把煙吹到側邊,她的側臉大概是我看過最動人「那我叫你怪人。」她說,我假裝笑了一下,反問如何稱呼她。

「叫我Rose,或者,骨妹。」她把煙蒂熄滅餘火,放到我手裡道:「他走了,我可以回去了,謝謝你。」我臉上露出看不到的失望,微笑道:「嗯,好吧。」我到木門前為她開門。

目送她一步一步回去她的家,我的心一下一下急跳。

「我可以認識你嗎?」

我沒勇氣說。

她關上了門。

我回到家,才發現房間被她整亂,收藏的照片被她全都看過,那些照片只有一個男主角一個女主角,都是曾經的記憶。她覺得我是一個什麼人?她知道我的以往?她比我想像中更特別。

我依然無法忘懷她的側臉,她的嘴唇。突然外面傳出開門聲,我用防盜眼一看,是她,她換了衣服,披上了一件外套,不再是今天早上狂熱的她。我暗忖:「她或許只是個愛去夜店的狂野妹吧。」想想自己形象,倒是和她有幾分相似。

房間只剩下我孤獨一個,那苦悶的感覺又迎面而來,大概是自己對以往的自我感到懷緬,更加準確地說,是對自己曾經付出的愛,感到驕傲。可惜自己,再找不到「愛」的感覺,自己更是放棄了愛這個物件。

我恨「嫖客」這個身份,我正正就是一名嫖客。
 
慾大概就是癮的本身。

我在想,用錢買到一陣子的愛情,那段叫什麼愛情。如果愛情只用金錢來購買,只用金錢來引誘,兩人相愛,倒是一場交易,不是愛情。所謂愛情,在嫖客與妓女身上,只是一種廉價的交易。

我厭倦世俗的愛情,無人付出的愛情,最終留下悲傷與眼淚的愛情,永無好結局的愛情。現實的白馬王子與白雪公主,他們只是求短時間的喜悅,與嫖客與妓女的關係,只是純粹差了金錢與交易的關係。

我從妓女中,看到許多故事,淒慘、平庸、峰迴路轉、甚至歡樂的故事。

我腦海縈繞著一名憂傷的嫖客,撞到一名憂傷的妓女,他們最後脫離了被人唾棄的身份,也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這段愛情可謂萬中無一。

嫖客可以動心愛上妓女嗎?妓女可以動心愛上嫖客嗎?我驀然想起一句:「你是神仙怎麼可以動凡心。」

對。作為嫖客,怎麼可以愛上妓女。

陽光凌厲,家中不用開燈都一片光亮,天然的光更為家添上一點浪漫,若果她還在,會更浪漫。

每一個妓女的故事,比性慾旺盛的潘金蓮更有意思。我甚至有時會因她們的故事,認為當刻的喜悅並無意思。朋友經常嘲笑我怪異的想法,召妓便召妓,怎麼談起故事來?可能自己召過太多妓,尋找到比性更有意思的事物。

我看著亮得發白的天花板,又回想起隔壁家的女子,眉頭難以鬆開,自己的思想宛然一個會走路的人,在大廳走來走去,不斷跟我說:「你已經一見鍾情,快點認識她。」但我自己回道:
「我每天都一見鍾情。」

時間過渡得很慢。

秒針儼如一個帶著拐杖的老人,迂緩地兜著圈。

突然門後傳來陣陣高跟鞋敲地的聲音,我立即彈起看看防盜眼,她回來了拿了一袋貌似剛買的食物。我拿起鑰匙,把門打開,兩對眼眸相撞,我說道:「怎麼巧?」她用世上最美的微笑,兩邊臉上立即露出兩個小酒窩,回答道:「對啊,你去哪?」當我臨時想編造謊話的時候,她的手機響起,她舉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等一會。

「喂?」
「我要還的都還清了!」
「你可以不要再纏著我好嗎?」
「我不會再相信你!」

她用力把手機摔在地上,手機的屏幕明顯地全碎了,她滿臉憤然開門,又大力地關上門,留下尷尬的我。

手機熒幕破碎得佈滿一個個閃電形狀,我把她的手機撿起,熒幕碎片掉在地上,聽到門的另一邊,傳來心底的苦喊,四周都變得淒慘。手機依然能開,只是熒幕碎得慘烈,我黯然地拿她的手機回到家中,依靠以往修復手機熒幕的技術,還原她的手機。

手機桌面是她的相片,一個人,明顯用了復古風格,眼眸漂泊迷離,彷若一個喝醉半清醒的女人,穿著特大碼的毛衣,黃白色的毛帽,在晦暗無光的海旁拍下這張相片。她是個神秘、與眾不同、有性格的女人,我想。

手機熒幕的修復過程頗為簡單,只需花些許耐心,幸好有一段時間兼職幫忙修復手機,略有經驗,家中亦有其工具,不出一會內可以完成。

隔音系統真的很差,我能聽見她的哭喊聲,一上一下、咳嗽聲、鼻塞聲、碰撞聲。我比平時更專注,翻翻櫃子拿出未用過的保護貼,順著邊緣,如海嘯覆蓋城市般一步一步貼上。

直至手機熒幕上一個氣泡都沒有,可以拿給她了。

她似乎哭累了,在門外的我只聽到小聲的抽搐聲。我敲敲門,沒有反應,但門內不斷傳出急速的腳步聲。我再敲敲門,她開門了。似乎抹掉眼淚,但掩蓋不了泛紅的眼睛。我把手機還給她,她似乎感到驚喜,眉頭一挑,望著完好無缺的手機無言以對,只是默言不語地站在我面前。

「謝...」她客氣地說「你幫我了兩個忙了,我要如何報答你呢...」她尷尬地笑出來,我也跟著笑起來了,氣氛不再這麼慘淡。因為剛搬進來,她的家很簡約,只是寥寥幾個基本家具。

「你還好嗎?」語畢,她又想哭了,她似乎有一衝動想擁抱著我,我也同樣有一股衝動想去安慰她,這或許是認識她的好開始。「很好,我是骨妹,我很堅強的。」她的笑容安慰著我,更像是安慰著自己。

「來我家嗎?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我大膽地發言,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我第一天真正接觸,現在竟然邀請她來自己的家。「我說真的,我沒有其他想法,只是有多一個人陪伴會...開心點吧。」她沒說什麼,點點頭,擦擦眼,示意同意。

「你餓嗎?我可以煮點東西給你吃。」我趴在沙發上,雙腳放在抱枕上。她沒有回答我問題,而是像一個好奇的幼貓翻著我桌上的工具:「你會修理手機嗎?這些工具好像好專業。」我「嗯」一聲回答她,等待她回答我的問題。

她似乎沒有聽見我的問題,或許有,我還是找一點話題。「要聽什麼歌嗎?」我看著她的臉孔、她的眼眸、她的嘴唇。她以微笑回答,似乎無什麼意見。

用手指在發光的手機上揮霍幾下,房間的喇叭立即傳來音樂,我把喇叭調大聲,整個屋子洋溢著舊時的味道。這是一首復古的歌,不論音調、效率、樂器都是復古風格。「我愛聽復古歌,我一直很想回到過去,只能靠歌去想像舊時的浪漫。」看著純白色的天花板,這是一首在大舞廳裡,在每一個跳著華爾茲圓曲舞時,男主角在舞廳的中間,貼著女主角的耳垂輕輕地告白的歌,我想。

「我也聽這些,不過是香港本地的,李蕙敏有無聽過?」她放開眉頭,享受著音樂的喜悅。如我想像,她和我是同一種人,我暗忖。

「當然有!盧冠廷呢?」語畢,她興奮得彈起,兩人同時道出「一生所愛」四字,兩人的眼眸連成一條直線。

轉了另外一首歌,我聽到兩秒之後,立即跳起來道:「我教你跳一隻舞!」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不會。」我稍微整理自己的衣袖:「來,很容易的。」

Years ago when I had a chance.

「首先微微跳起一下。」

I could've held your hand.

「小碎步,然後左邊拍手;小碎步,然後右邊拍手。」

But I was young and then I blew every circumstance.

「撻起手指向前走,向左轉,一樣重複動作。」

Yet I still think.

I dream of.

「在說dancing dancing 的時候開始跳。」

我們看著手機裡的畫面跳舞,她學得很快,雖然不太熟練,但舞步簡單,以跳一兩次已經模仿的很好,而看到她重拾笑容的她,我感到欣慰。

「差不多了,看著我來做。」兩人準備好位置。

Dancing, dancing.

Ohh with you, with you.

And maybe even share a drink.

Or two while I tell you the truth.

兩人便在陳舊的旋律中跳起舞來,渡過時間。

「如果我穿起西裝尖頭鞋,你穿起裙子高跟鞋,這個畫面配上這首歌,我們便回到一九四零了。」我幻想著自己一直嚮往的畫面。「你要試試看嗎?我去換一下。」她提起眉頭微微側頭看著我。

我猶疑片刻,感性與理性在思想翻起一場龍爭虎鬥,最終理性贏下決定,壓制著慾望,我心中有一種感覺,我和她的關係不可以過深。「不要,我還沒有剪頭髮,現在的頭髮太亂了。」

她被我的甜言弄起笑容:「不是啊,現在的你也很好看。」兩人戴著一絲曖昧的笑容。

「對了,你不用工作嗎?」我彎下身子調整一下音箱。「啊...我晚上才工作。」她逃避著我的眼神,回答得相當不自然,似乎工作方面她有特別之處。「那你呢?」她問道。「我...沒有工作。但我很快會去找!現在我只是想放鬆一下。」我的回答她臉帶一絲不屑,似乎對我的態度不太有好感,我尷尬地撥頭髮,嘗試補救:「我做過手機維修、廚師、侍應、地盤,全都散著來做,現在想自己去旅行學多點知識,遺憾自己讀不好書吧。」她眼睛露出一絲詫異,又側起頭來思考一番。

「其實我較年輕時想走音樂路,不過現實總會一錘把你的夢想打得破碎,最後我還是敗給自己,選擇踏實做個聰明人。」我道,目光離不開天花板,空白的天花板,儼如自己的思想,人生很多事都只是空想。「我想做時裝設計,不過讀不好書,放棄了。」她懷著同情的語氣道,左右搖了一下頭:「所以聰明人總是悲傷。」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笑了一下,對著社會有著相同的怨嘆,對著生活,有一樣的煩惱。

「你今年幾歲了?」我道。「跟你一樣。」她道。「你怎麼知道我幾歲?」我驚詫道,她伸一下懶腰,懶洋洋道:「你桌面上有一大份你的資料。」我到桌上一看,「哦!」一聲,裡頭有自己的身份證副本。

整個房間縈繞著舊時的氣氛,所有家具都變得古老,木桌的破殘,床底下鋪滿塵埃的大皮箱、陳舊的木櫃、生鏽的收音機,一切彷彿為音樂而設,和煦的日光從窗邊射進一條長直光線,分隔著我倆,她繼續她的空想,我繼續我的空想,兩人就在舊式音樂下享受著中午的悠閒。

「你有過幾段愛情?」她平淡地問。我道:「我沒有拍過拖。」我猶豫了一陣子:「但有很多女人和我曾經有關係。」等了數秒:「很諷刺吧。」

「我有過很多段愛情,最後跟我有關係的男人,一個都沒有。我捨棄了這些關係。」她淡淡略過自己的以往,她似乎跟我一樣,有不想告人的秘密。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墮落的天使。」大家目光都沒有連成直線,只是對著房間的擺設說話,彷彿自言自語。「那我就是純正的惡魔。」她笑道。

「嗯,本質上,都是一樣。」我笑道。

「我總覺得,自己發生過的愛情,都是廉賤,對方愛的不是我,而是我外在的美、內在的魅力。到現在我都感受不到什麼叫愛情,什麼是...那種老人家的愛情。」她哀愁地說,雖是平常的語氣,但從對話中我能親切感受到她內心的真實;從她向下垂的嘴角,我感受到她的憂鬱;從她空洞的眼眸,我看到一個孤獨的靈魂。

「我沒有拍過拖,因為找不到她,一個命中註定的女人。我可以愛上無數個女人,但我覺得這都是廉愛,廉賤的愛情。」用金錢買下的愛情,是愛情嗎?我想。

「哼!祝你盡快找到她。」她笑了笑,把目光穿越房間中間純白的日光,投射在我的臉上。

「我找到啦,她就在我身旁。」我與她的目光重疊,她尷尬地轉過頭,忍不住笑起幾聲,臉冒泛紅。

「緣分吧。我跟她的相遇會是在一個特別的地方。」我道。「怎樣特別,在一個天台上嗎?」她道,思索片刻繼續說:「如果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天台自殺,然後兩人最終沒有跳下,而是在一起,還真的挺浪漫。」她幻想著。我驟然記起朋友間提過的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個盲人和一個富家女子在天台上相遇,兩人都是懷著跳樓的目的,最後兩人邂逅了對方,不知道現在他們怎麼樣呢?

「對了,你和他想如何解決?」我道,她大嘆一口氣,不想回答。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她問道,目光似乎逃避著我,在陽光的襯托下,臉頰通透而晶瑩。「我不知道。」我避開話題,她詫異地轉過頭來看著我,似乎一點都不合她所預期。

「那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嗎?」語畢,兩眸子對視,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冷笑了一聲,那臉又泛起紅暈,眼睛被微笑彎成一道橋。「有機會。」我笑道。她帶著甜蜜的微笑道:「你會嫌棄我嗎?」

理性宛然一個會走路的人,從房間走出來,勸諭我不要陷入深淵,我看著玻璃反射的自己,已經生起半支惡魔之角,那惡魔之角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隨時從籠中衝破鐵欄,展開廝殺。

想到自己的身份,頓然抑制住心中的慾火,理性再次主持大局。

「我其實不適合做朋友、更不適合做男朋友,你把我當作生命中的過客就可以了。」我不愛結交朋友,有的大多是舊時中學的朋友,工作上也頗為自閉,自從踏上嫖客這個身份,我總是說:「你我只是過客。」但現在的我驟然有一奇想,想主動跟我做朋友的是對方,不是我。她們,才是我生命中的過客。
 
「未來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但我總覺得我們兩人在未來會發生許多事,女人的直覺很準的。」她這一提,又記起自己對她那份熟悉又奇特的感覺。
 
「對,我都覺得我和你相遇是命中註定,純粹直覺。」我和應道。「你願意等我嗎?等我完結某些事情後。」面前這個女人,可能是我人生注定的女朋友。我心中立下誓言,今晚做最後一次嫖客,劃上句號,從此不再到色欲場所,並全心全意認識這女人。
 
她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真誠變得不知如何反應,臉上一片呆滯。「你值得我相信嗎?我不想再…」我打斷她的發言:「值得,我像壞人嗎?」她遽然眼露淚光,在光線的投射下眼眸變得剔透。「那你也要等我,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完結它。」我「嗯」一聲,決心地衝破分隔我們兩人的日光,緊緊的抱著她身體。
 
她的眼淚,沾濕著我的膊頭,滲透著我的內心,我被她的傷感所感染,也泛起淚光來。
 
我想吻她的嘴唇,但我沒有,在我完結自己的事情前,我不會再進一步發展。
 
「你太容易哭了吧?」我說,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珠。她擦下眼淚,硬咽道:「很感動嘛。」
 
兩人站在日光的中央,伴隨著舊式的音樂,兩人互相抱緊對方,令我想起二戰結束時的那張世紀之照,街上的一名海軍與一名護士因戰爭完結的喜悅,在眾人之下擁吻起來。
 
理性始終都不過感性,亦因為人類感性遠遠超出理性,人類才成為複雜的動物。
 

一陣前所未有的甜蜜湧上腦中「愛情就像一團棉花,只需少許火花,便是一團烈火。」我曾經聽朋友說,他和老婆的認識,認識不足一個星期便閃婚,嘴中常提起命中註定四字。用金錢買下的愛情說不上愛情,用心去交換的愛情才是愛情。而且在這房間的兩個人,都是對愛情極其渴望。
 
「對了,現在你可以給我的名字嗎?我不想怪人怪人的稱呼你。你叫我骨妹吧。」她用著誠懇的眼神注視我,我也想不到我們倆的關係發展得如此快速,但一切都無法返回。
 
「嗯…我的花名稍微尷尬,只有我的朋友才這樣稱呼我,你叫我『小寶』吧,韋小寶的小寶。」她聽得笑起來:「嘿!小寶!」兩人又在音樂間樂起來。
 
「對了,你房間掛著那張照片,那些都是你朋友嗎?」她道,指著房間遠處一張照片。我口吃道:「對,他們…就是我的豬朋狗友。」她笑言:「看得出,你們也喝挺多酒的。」
 
正當我想作出回應時,她打斷了我:「我也有幾個姐妹,但是自從發生某些事,大家都不選擇認作姐妹,翻了臉。」她黯然地看著自己,神情慚愧不堪。
 
她從錢包裡拿出一張照片,左手面是一個胖女人,眼睛較小、皮膚較黑,豪邁地提起一個酒杯;右手邊有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子,一個瘦得成骨精,連臉窩都彷彿陷進去臉頰,整個頭就像骷髏頭,手也是幼得可憐;另一個冬菇頭,長長的眼睫毛、淡如蒼白的嘴唇,帶著十字架的項鍊;最後一個便是我眼前的骨妹,黑濃的眉毛,水晶似的眼睛,血紅色的嘴唇,誘人的鎖骨,迷人的姿勢,還露出半個胸部,有著無限的魅力。
 
「你旁邊那個更像『骨妹』吧,這簡直是骷髏骨!」我指著相片中一人。她笑笑回應道:「她叫『骨姐』,因為我們倆那時瘦得可怕,關係又猶如親姐妹,便有了這個花名。她亦是唯一選擇陪伴我的人。」她又露出唏噓的側臉,內頭當中必有心酸悲戚的故事,我想。
 
「我想朋友和戀人都一樣,沒有海枯石爛的承諾。」我說道。她轉頭怒視我:「難道你和我不會一生一世嗎?你會做賤男人嗎?你會帶著另外一個女人離開我嗎?」她連珠發炮轟上我的臉上,伴隨著她以往的愛情慘劇。她似乎非常執著永恆,也非常痛恨背叛。
 
「我跟你還沒有真正在一起。我還有一些事情完結後…記住要等著我。」她臉上的怒氣登時消散,她應該也記起自己有事未辦。
 
「你可以答應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可以再這麼狂野,好嗎?」我問她。她不用數秒便回答:「好,等我完成自己的事後,我會收斂許多,相信我。」我一時奇怪,但沒有想太多,當刻便笑起來,又把她抱在懷裡。
 
「我會去街市搶最大的魚煮給你吃,我會煮最好喝的豬展燉雪耳給你喝,我會跟你走到世界角落。」她幻想著我們日後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很平凡,也嚮往俗夫的生活。」她說道,我尷尬地點點頭。「一句對了、一句錯吧。」我心想。
 
但聽到她許下這些決心,她竟有改變自己之意,自己又對面前這個女人生多三分愛意。「我也要戒掉以前的身份。」我定下決心。
 
「我曾經做過廚師,你去煮甜品給我吃吧!旅行的話我也沒有去過幾次,我們兩個就周圍去探險吧。」我甜甜對著她,她也含情脈脈地看著我。
 
我感覺她是一個清純的女子,她或許有狂野一面,但內心的她一直都想過平凡的生活,我猜想。
馬路的車聲被我們的甜言感染得浪漫,音樂如煙絲般裊裊飄到我們耳邊,日光如薄紗披伏在我們身上,這彷彿是一個小說的開頭、又或者是小說的轉折。
 
她拿起手機,拿出自拍的姿勢,我冷笑一下,撥撥自己亂糟糟的頭髮,雜亂的披散各方,合起半隻眼斜視著鏡頭,她嘟起小嘴,眉毛升起,眼睛睜大,手機屏幕閃一下,兩人的臉便呈現在熒幕中。
 
一個趣怪頑皮的女子和一個面目滄桑的男子就成為她的桌面。
 
「原來我頭髮都很長了,你陪我去剪頭髮?」我繼續撥後自己的頭髮,並嘗試把它們整理成一束。「我喜歡你亂糟糟的頭髮,而且你的頭髮很香,剪短便聞不到了。」我臉上一紅,取消了剪頭髮的念頭。
 
「嗯…小寶,我想去呼口氣…」她道,我立即臉色大變:「不行!你有了我還吸什麼煙,除非我死了吧,不然你跟我都要戒掉。」我毫無疑義地說道。
 
她辛苦地吐了一口氣,皺皺眉頭:「好吧!我會忍的。」
 
「你可以學我啊,吸一口氣,把它吐出來,它在你腦海就像一條白煙,飄去遠方的世界。」我做一次給她看,她也跟著我去做,「呼」一聲,緊握著我的手,眉頭不再皺緊,看來舒服些許。
 

她咬一咬下唇,低下頭說道:「其實我不相信你沒有拍過拖,我看過你房間的照片。」我滿臉疑問地看著她反駁道:「我的確沒有拍過拖,但...很多女性曾經鍾情於我。」她露出不屑:「你不愛她們嗎?」我說:「廉愛,廉賤的愛情,我不願擁有。」
 
「我才不相信你。對了,什麼才叫廉賤的愛情啊?」她問道。我登時愣住,我頓時不能回答她,我在她心目中如白馬王子般清白純正,只要我洗掉前身,吸掉最後一支煙,我便放下所有愛上她。
 
「我也不知道。」我直接逃避她的問題。
 
她把頭挨在我的肩膀上,我與她的身高相差不遠,她只比我矮一點,整個頭可以放在我的肩膀上,兩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上。
 
 
黑夜的女子,鬼魅般神秘,走得搖頭晃腦,頭髮飄揚。酒綠霓虹中的一個背影,是傷心愁泣的女子,醉醺的笑容阻止不到內心的寂寞在黑夜中繁殖。高跟鞋「咯咯」碰著地板,驀然回首,我看到她醉紅的臉,我走了。
 
黑夜的女人有著不同故事,這是我對女性的一種看法。走上一條狹長樓梯,來到一條走廊,這裡四處霓虹,比街道的霓虹更添迷惑。
 
一個吸煙的女子,站在門外,穿著半透明的內衣,眼角微垂,眼眉露出少許不顯眼的皺紋,鮮豔紅唇,成熟的站姿。我一眼看上,她或許是我尋找的人。
 
她看到我尖銳的眼神,停止了吸煙,笑了笑,回到房間。我站在她的房門前,按起門鐘,她手上不再拿著煙,如同另一個人。
 
兩人不用說話便達成共識,緋紅色的房間,縈繞著花間的馥郁,我自己覺得稍微刺鼻。豐乳肥臀,婀娜多姿,骨碌碌的眼睛。
 
兩人熟練地脫衣,準備發展一場關於奢侈的愛情。我說我叫至尊寶,她叫阿琴,還開玩笑地說自己叫李香琴。
 
交易前她跟我訴說她的故事。
 
她認為自己妓女的身份是天生注定,生長在妓女場所,父母因賭博欠債而被殺,黑社會把她帶到妓女場所,龜婆做了她的後母,並安慰她人生中會遇上一名嫖客,是她的白馬王子。阿琴十五歲便做妓女,做了不久已經發現現實的真相,但她毫無辦法,只能忍淚繼續做下去。
 
命中注定,她卻真的遇上自己的白馬王子,這個嫖客愛上了她,不介意阿琴的身份,並揚言自己會帶她離開這處地方。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愛情,與金錢無關的愛情,她愛上了這個嫖客,她稱這位嫖客阿漆。
 
後來阿漆一直沒有出現,還聽別人說他去努力賺錢,把阿琴贖出去,阿琴很感動。後來被後母說阿漆去了其他妓院召妓,是一個花心風流、口甜舌滑的賤男人。一開始阿琴不相信,但後來後母給了照片給她看,真正把她打進悲傷的深淵。
 
淒淒慘慘戚戚,白雲蒼狗,一陣悲傷的微風帶來一個絕望的風暴。
 
阿漆拿著一疊鈔票,跑進阿琴的房間,鈔票沾了些血液,仔細一看,發現阿漆的手臂全是鮮血。
 
阿琴登時驚慌失措,雙手抱著阿漆,阿漆口唇蒼白,說了要藏好這些錢,讓阿琴遠走高飛。阿琴知道這些錢都是不義之財,阿漆遭仇家追殺,她曾相信他是自己的白馬王子,卻被欺騙看到他是個風流男子,到了最後的結局,他卻正是自己的白馬王子,然而已經不能扭轉過去。阿漆離開了阿琴的房間。
 
阿琴打聽阿漆的境況,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逃去大陸;有人說他沒有死,但斷了半只手,再沒面目來看阿琴。

花盡心機愛上一個人,花盡心機恨上同一個人,卻發現這個人多麼愛自己。悲傷,悲傷也。
 
阿漆曾問她可以答應她不做妓女嗎?阿琴搖頭,她逃離不出強權之下。阿漆笑了笑,說道:「那你要回來找你,帶你離開這裡。」
 
阿琴打斷了他:「你愛我嗎?」
 
阿漆用盡最後力氣:「愛,愛你一萬年。」
 
阿琴相信自己能再看到阿漆,她堅信。
 
這是一場嫖客與妓女的夜與霧,如煙、如夢。
 
阿琴看到我吸煙,煙圈從我口中緩緩噴出。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白駒過隙,過了十幾年,她對此已感到釋懷。
 
我問她為何還要繼續做。
 
「喂!」
 
「喂喂!」
 
我一留神發現骨妹呼喊著我,她搖著我的手臂,剛才不小心沉浸在以往的記憶,把靈魂抽離到邈遠的天上。
 
「什麼?」我問她為何找自己,用手摸摸鼻子。
 
「沒有,見你看得入神,在想什麼啊?」她問道。
 
「想什麼叫廉賤的愛情。」兩人都不再說話。
 
愛情與金錢有關係的,就是廉賤,即使阿琴是我要找的人,我是因為給了錢才認識她,這種關係正是廉賤。還是我自己沒有勇氣接受這種愛情,我不知道。
 
骨妹則是我用心去感受她,眼前的女人,或許便是自己一直尋找的女人了。這根煙一直是我人生的執著,對愛情的執著,也是對金錢與愛情的唯一連接,今晚就去最後一次青樓,吸完最後一支煙從此便戒了它。
 
「你覺得我們會不會發展得太快?」我對空說話。她把自己的頭髮撥到另一邊,露出自己整個額頭:「很神奇,看著你的眼睛我很有親切感,很熟悉的感覺,感覺在某個世界我和你相識著。」
 
我心中一驚,她的心中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我站起身子,去自己的房間,從床的間隔拿起幾塊一米高的版畫,「你看,這是我畫的。」我用笑容撥走臉上的憔悴。
 
一張是在黑夜中一個女性的背影,一張是一個女性的眼眸,一張是在藍色的籃球場上飄起無數紅綠氣球,一個小女孩在點著火柴。
 
她驚嘆一下,似乎我的繪畫技能博得不少好感。「好美喔,原來你畫畫怎麼強,這些照片和你有什麼意思嗎?」她摸著版畫的質感。
 
我沉思一會,裝笑一下道:「這些故事都用泥土堆埋了。」
 
 
阿琴又在我的眼眸出現,她說了一句:「最後,沒有最後。」唏噓的文字跑到我的煙圈裡兜圈子,煙圈變成煙絲,縈繞著燈光。
 
我熄滅了煙,親吻著阿琴的頸部,慢慢親吻到她的下巴,再慢慢親吻到她的嘴唇。
 
那一夜誰都無法忘記,收音機播著張學友的《李香蘭》,異常悲哀。
 
那一晚留下的淚水,包含悲傷與歡樂。
 
阿琴留下一張小卡片,上面有她的電話,我把它放在褲袋,走出房間。我躊躇不動,看著窗,用手夾住卡片,一眼也沒看過卡片,一條直線飛出,卡片在密集大廈之間飛揚,越飛越遠,越飛越小,直到消失。
 
「妓女與嫖客的愛情就是廉賤,兩者注定不能相愛。」
 
我漸漸地、漸漸地才頓時發現,愛情本不廉賤,人才是廉賤。
 
「你不是沒有拍過拖嗎?」骨妹拿著照片看著我。
 
我醒一醒,說:「沒有拍過拖不代表沒有故事。」我想接下去說自己的從前,但看到她一股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我停下來。
 
她身上冒出一陣醋意,應該幻想到我以往的過去很雜亂吧。我尷尬地笑了一下,打開手機沒有回答。她也繼續滑著自己手機,我斜視一看,她的眼神出現一絲厭倦。
 
大概有這種厭倦,是她把我的地位放得那麼高,高得我一句話就能把她落進失落之地。
 
「你會和我定下承諾嗎?」骨妹在旁看著手機說道,一眼也沒有看我,語氣低沉。
 
我們都沉默不語,只因我們有心中的答案,一樣的答案。
 
說謊、說實,如兩隻狂奔的貓,圍著桌腳旋轉,看誰比較快追到對方的尾巴,黑白兩隻貓就在思想奔跑。
 
我大膽的用手穿過她後頸,掛在她的左肩,兩個頭挨在一起,說道:「我們何必被承諾禁錮?記住我們曾為對方不顧一切地付出過,我想這就是最純潔的愛情了。」
 
「承諾只是實在的謊言。」我暗忖。
 
我害怕骨妹因為我這番話而討厭我,因為女性總希望對方會落下永恆的承諾,這樣或許對她們比較有安全感,女性這麼追求結婚,就是為了那象徵一生一世的戒指。
 
我想繼續為自己為何不定承諾作出解釋,但骨妹笑了一笑,把頭靠在我的頭上,接下來是纏綿不斷的微笑。
 
兩個頭互相連接,兩個思想互相合併,兩顆心互相靠近。

今天的陽光異常耀眼,甚至比家中的白燈更光。在這一刻的我們互相挨著頭、聽著歌,卻覺得這段時間,大概是人生裡過得最幸福。
 
「我們出去玩玩好嗎?」我問道,嘴角上揚,瞄著她的眼角。「不,我要跟你窩在這裡,在這裡我感覺很舒服。」她用纖瘦的手抱緊我的腰部,合上眼睛道。
 
我微笑一下,這一刻我自己也不覺得苦悶,也不繼續說下去。
 

我們在家裡談了大家的過往,未來的理想,以及現在的憂慮。

突然她看看時鐘,身子一晃動站起來,急忙道:「我要走了,對不起,我們明天見吧!」她看看防盜眼,看到走廊完全沒有人,才安心開門離去。
 
「再見!」她關門前突出自己的頭,露出甜美的笑容,眉如新月,如外面天上的彎月一樣。
 
房子裡又剩我一人。


今天的黃昏很美,遠方的雲海包圍著夕陽,雲中滲透著絲絲金光,一層層的棉花糖在天空飄揚,比蝸牛移動得更慢,比剛才的時間更慢。金光下,街道的一切都對比成黑色,我在找骨妹,但看不到。

夕陽的另一邊已滲出紫藍色,逐步侵占這片黃昏。在天空一片光明下,月亮早已高掛,雖然在夕陽下,月亮顯得黯淡無光,但在太陽落下之時,夜幕低垂,便是月亮光明之時,令我想起我的生活,總在夜晚才會精彩。

如果時間能夠靜止,你說多好。

偶爾有雀鳥在金光燦爛的上空點綴,溫和的光線射入我瞳孔,心靈得到安定凝聚,身心都感到無比的舒服。

如果骨妹在旁邊一起觀賞這片夕陽,我想她一定不停感嘆大自然的美。或許她也在同一片土地正在站著不動和我一起看著,我想。

孤零零的我再次變得沉默寡言,腦中又想起骨妹和他男友,心中一陣不快,但很快就被眼前壯麗的景色摧毀了。

「命運啊命運,她是我另一半嗎?這個注定的女人終於來了嗎?」我自言自語。

骨妹這個人,在我心中依然存在許多疑問。她是個好女人,至少不會是我以往接近的「那些女人」。

先去跟朋友吃過飯,然後吸上最後一支煙吧。

穿了一件黑色薄外套,拿了鑰匙、錢包就走出去。路途經過骨妹的木門,我下意識地停了一停,眼神頓時變得憔悴,眼光掠過防盜眼,又插褲袋繼續走。

風把多餘的艷紅吹走,吹來片片紫藍,吹起我雜亂的頭髮、以及思緒。

我意識清醒卻睡眼惺忪,明天的我們還是這樣曖昧嗎?明天的我還看得見你的臉嗎?

頭髮遮蓋我雙眼,無論我多次把頭髮撥到側邊,風依然把它吹回我的額頭。「這陣風很涼爽,現在的我挺幸福的。」我心想,合上雙眼,怠惰地悠悠而走,即使看不見面前的道路亦無所謂,我只想享受這陣短暫的時間。

朋友約了一間餐廳相聚,一間專售咖哩的小餐廳,位置與我家很近,一會兒便到了。打開門,看見朋友已經到齊了,只差我。

「遲到的請吃飯啊。」朋友一邊吸煙一邊跟我說,我急忙地坐下,尷尬地摸著自己頭髮道歉數句。「你們今晚有活動?」我問道,看著佈滿歷史痕跡的菜單,隨便叫了以往吃的常餐。

「當然!不然叫你出來幹什麼,少爺那邊拉來一堆大學生,大一,來來來給你看看質素。」他立馬把手機調轉方向給我看,數名姿色端麗但衣著大膽的少女在白茫茫的手機熒幕映入眼簾,我笑了笑,搖了搖頭。

「這些都吸引不到你嗎?要求這麼高喔?還是你又找回她啦?」語畢,我不屑的合上雙眼,膚淺道:「她跟我沒關係,你們不要加多想像。」朋友又冷笑一下,把身體挨著椅背說:「是嗎?你當時的眼神我很久沒看過了,肯定是動了真情,我都告訴你了,出來玩最重要不要動真情,這些女人都不是童話故事的愛情,大家的目的都很簡單,便是肉體上的歡樂。」

我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所有都是。」

朋友聳聳肩,臉上一副毫無關係的模樣:「那你今晚不跟我們?又去大陳那邊?明明有免費又安全的,又走去犯法,小心花柳啊,那些都...」

「是有故事的女人。」我繼續打斷他的話,我們之間的氣氛依然和諧,這些對答以往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但因我和他交情深厚,而且他經常喝到爛醉要我捉他回家,所以我經常陪著他。

另一個和我長頭髮的朋友問我這年來聽到什麼故事,我給他們說了阿琴的故事。

「還有很多,有一個自大陸來的吸毒女子,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有一個殺過自己父親的,出於自衛;有一個為了愛情、為了仇恨而糟蹋自己身體的。」我源源不斷地口述不同故事,朋友都聽得津津樂道。

但這些猶如對往事的回顧,我經歷過許多,也是時候退下,準備走第二條路了。

我越說語氣越現遺憾,話裡不禁冒出陣陣感嘆,令我煙癮又衝上頭腦。我手不自然地摸索自己衣袋,只需十秒我便能純熟地點起煙蒂,把最後的慾吸斷。

我們在街道中分道揚鑣、各散東西,在黑暗的夜幕下看著他們漸行漸遠,剩餘我一個人。我把手插進衣袋,摸到了煙盒,孤獨的時候總愛抽煙。我扮出抽煙的姿勢,把欲呼出來,那氣體彷彿是微微粉紅色的煙,飄往上空。

泛黃色的街燈、熒光色的霓虹招牌、鮮紅色的車尾燈,香港的夜晚總是五光十色。一陣冷風吹刮我臉,我瑟縮一下,翹起雙手,滿腦空白地遊蕩。

走在一個少人的街道,色彩映入眼眸,這裡是熟悉的地方,我把手插進衣袋,摸到煙盒,連呼數次氣,走上了窄長的樓梯。

轉彎便能看見兩個體型壯闊的男人靠在牆壁吸著煙,我向他們打打眼色,他們冷笑一下拍拍我的膊頭。

驟然我回頭,「這是我最後一次。」我對他們說。

「最後一次?又有女朋友了嗎?」他們臉上露出一絲突兀,我以微笑回應。

一層一層往上走,一條紫色走廊呈現眼中,走廊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一瞬間的想法突然傳入腦中,我真的要做最後一次訣別嗎?那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面前,那份巨大的壓迫感,似乎掩蓋住我對金錢與愛情的固執,似乎在這一刻空間與時間,我無需再為自己嫖妓的故事立下最後的句號,只需要回頭走去,吸起最後一根煙,就是我對過往那位墮落的天使的訣別。

我拿出煙盒靠近鼻子,用力一吸,那煙草味誘惑著我的魔鬼從心中跳出來。

突然右邊一間房間開了門,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出來,裡面是一個身材瘦削,四肢都細長如筷子般,甚至臉上的兩邊顴骨都瘦得突出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不是骨妹照片中那個瘦得像骷髏骨的女人嗎?為什麼她在這裡?

她被我的目光掃得一陣尷尬,打量了我數秒,做出手勢問我進不進來。

遽然骨姐對面的房間同時打開,一個穿著性感露骨的少女走出來。

骨妹從房間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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