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七天：當我的脈搏不再跳動》: 第四天
四。第四天
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將要死去。
臨走之時，你最掛念的人會是誰？
會是現在陪在你身邊的他，會是家人，會是朋友。
還是，那個曾捨棄你的人，那個讓你第一次嘗到失戀心痛滋味的他？
在愛情這條路上，我們慢慢學懂保護自己。
學懂了，唯有不太愛人，才是愛自己。
沒有發覺，自己已經遺忘了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就像中學時代青澀的戀愛。
目光只追隨他一人，費盡心思只為他開心。
而從來不會問任何回報。
只有可以繼續喜歡他，就滿足了。
我們卻變得愈來愈貪心。
愈來愈難快樂。
隨著我們在這社會上生存的能力日增，我們獲得快樂的能力卻不斷流逝。
未走在一起以前，他給你發一個短信說晚安已經足夠你樂一整天。
剛剛一起的時候，他的一句「可以遇上你真好」，已經足夠讓你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為何漸漸地，我們對這份感動麻木了？
因為愛讓我們貪心，讓我們苛索苛求。
最初將我們牽引在一起的東西，最後將我們再度帶上分岔路。
「第四天。想起要見誰了嗎？」白髮老人問我。
我仍然紅著眼睛，阿信最後的微笑我仍然記得。
「…老爺爺，如果是你，你會見誰呢？」
老人對我的提問有點意外，認真的思索了一會。
「…我想你到了最後一天，自然會有答案。」老人若有所指的笑著說。
「如果我說要見一個根本不會對我離去感到惋惜的人，你會不會覺得很浪費？」我問。
「你見了就自然會知道。」老人似是而非的答我。
我沉默。
在我已經離開了的最後一刻，以前的記憶突然變得無比清晣。
以前為一個人執著，為一段殘破的感情執拗，這些種種，都不重要了。
我從來無法放下的他，這刻終於離開我的心。
以前的經歷成就今天的我，我無法否認這些過去。
他永遠是蔣貝妮的一部份，但是他再無法影響我。
忽然清澈，從來放不下他的，只有我。
只有我執拗的無法釋懷，只有我一個抱著他留下給我的傷疤自憐。
而我從來不是一個可憐的人。
因為我身邊有很多愛我的人，讓我可以盡力去愛。
我有家人，有阿靜，有爺爺嫲嫲。
還有阿信。
而那舊人，作為一個過客，他在我人生裡的戲份已經全部演完。
我微笑。
那麼，我在別人人生裡的戲份，也已經演完了嗎？
我希望，即使我死了，世界也不會忘掉我。
「貝妮，妳決定好了嗎？」白髮老人輕輕喚我，我回過神來。
「這次，我不是想見甚麼人。」
「哦？那麼妳想用這一天做甚麼？」老人有點意外，他大概以為我會回去見前度吧。
「我一直有一個夢想。我希望見到自己夢想成真…」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夢想本來會不會完成…如果沒有，也可以讓我感受一天嗎？」我誠懇的問。
「世界上有萬千平行世界，可能在另一個世界裡，妳的夢想會完成。」
「謝謝你…我希望，今次可以化身成一個作家。」
有一段時間，我很怕死。
我很怕死去之後的寂寞，怕死後記掛住的遺憾。
更加怕，自己死去之後，這世界上我曾經生存過的證據會一點一滴的消失掉。
最後，世界上再沒有人記得蔣貝妮。
我在這世上發生過的故事，愛過恨過的人，統統都會消逝掉。
這樣的結果太寂寞了。
所以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不會讓世界忘掉的人。
我的夢想，是我寫的故事，會繼續流傳下去，一直感染和影響跟我的文字有緣份的人。
只是，在我離去之時，我還是沒有機會在書局裡見到自己的作品。
「白露老師，出版社那邊又發電郵來催了…」一個架著厚厚眼鏡，一臉清純的女孩子對我說。
我環顧四周。
我正坐在一張桃木書桌前，桌子上放著一部電腦，顯示著一份未完成的文稿。
房間比我的睡房還要大，全間書房共有三個大書架，全都放滿了書。
書房的角落裡有一個小冰箱，書桌上也有一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看來這個作家很喜歡吃呢。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嗯，好像又不算胖。
「白露老師？」女孩見我在發呆，輕聲喚我。
「啊，我正在寫。」我敷衍答道，實際我連要寫甚麼也不知道。
但是啊，這個女孩喚我老師呢，她大概是助手吧。
我終於可以嘗到當作家的滋味。
不過，我不想亂碰這個可憐作家的作品，萬一被我搞砸了就太過意不去了。
還是拖延一下吧。
「不過…我今天的狀態好像不太好，讓我慢慢寫吧。」我裝著頭暈說。
「不可以啦，白露老師！妳已經偷懶了很多天，巧克力也被妳吃光了，再拖出版社真的要生氣啦！」女孩邊走過來，將我桌子上的巧克力和其他零食都拿走。
「白露老師，拜託啦！不要害我們再被人罵啦。」女孩有點委屈的說。
「抱歉啦，我會好好的寫啦。」我說，看來這個女孩跟這作家的關係一定很好，不然她的語氣怎會如此輕鬆沒有隔膜，而且她一眼就看穿了我是裝暈，一點也不像是老師和助手。
「好啦，那麼，老師，妳今晚一定要寫完才可以出來吃飯啊！」女孩快要把門關上的時候說。
我看看腕錶，下午四時半。
唏，這個作家跟我真像。
我也是一旦開始寫作，就要寫完為止，途中不吃不喝，只間中飲點酒。
不過我也是可以逼自己快點寫完的，就是告訴自己不寫完不准吃東西。
看來這個女孩也很了解這個跟我很像的作家。
「知道啦，預我八點半左右吧。」我微笑著說。
我也很想試試以作家的身份寫作。
知道自己的文字會出版成書，會在書局裡出現。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然後，我專注的讀著電腦上的文稿。
是一個名叫《我的一千個分身》的故事。
故事講述一個叫希雅的女孩，她可以將自己的意識短暫的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這個女孩很沉溺於這能力，她化身性感女孩去夜店，她化身大學校長讓自己學業順利，她也試過化身富家千金享受一天紙醉金迷的生活。
後來，希雅被最愛的人拋棄了，因為這個男人愛上了別的女孩。
希雅無法控制的歇斯底里，她化身成那個新情人，再次跟這個男人戀愛。
這段時間，她一直沒有回家，只是以弟弟補習老師的身份借故見見家人。
直到她醒覺自己這樣貪戀一個人有多傻多蠢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故事寫到這裡，就停止了。
等待著我為它寫完結局。
明明我不認識這個白露，也沒有看過這個故事。
我卻好像懂得白露的心思。
我知道她心中這個故事的面貌。
我可以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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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忘了從何時開始，我已經很喜歡寫作。
我沉溺於自己的文字裡，我享受創作一個世界的快感。
這個世界由我主宰，可以盛載我的所有幻想。
我可以透過故事裡的角色，感受一段又一段人生。
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我感覺到最原本的自己。
彷彿身體中另一個沉睡的自己甦醒了，代替我握著筆。
寫作的時候，那是另一個蔣貝妮。
連我自己也感到陌生的蔣貝妮。
但如此一個多變的蔣貝妮，是多麼可愛。
至起碼，從來不喜歡自己的我，會喜歡寫作世界裡的自己。
古語有云：人沒有夢想，跟咸魚沒有分別。
現在，我成了一條新鮮的咸魚，我的夢想卻還沒有完成。
在可以追逐夢想的時候，就勇敢去追吧？
不要甘心成為地鐵站一張張機械般冰冷生硬的臉孔。
不要讓自己躲懶，不要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
故事裡的希雅也是以為自己有很多時間可以揮霍，最後把生命都浪費到了已經不愛她的人身上。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按著，眼睛靜靜的一直流著淚。
我這雙手，還可以寫故事啊。
即使我死了，這段文字還是會流傳在世。
我不會被世界遺忘。
我幻想中的世界，即使世界毀滅，也會永遠存在。
因為它無形。
就像思念，像愛，像世上任何一種情。
因為無形，所以永生。
所以一剎那就是永恒。
這一刻，我是白露。
我是著名作家白露。
我借用別人的手，完成了自己的夢想。
淚水不斷滑下，這是我留在世上最後的證據。
是我最後一個可以寫的故事。
我寫下故事的最後一句，在後面的酒架裡取下一支甜酒，呷了一口。
我把電腦關上，緩緩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我走到書房裡的書架前，書架上的書沒有擺放整齊，是一本疊一本的。
證明白露真的有看這些書，不是放著觀賞用的。
「啊。」我走到一列書架前，因整個書架同一樣的名字吃驚。
亦舒。
亦舒二百幾部作品，白露全部都有。
我真想留下來，當這裡是圖書館，把這堆書全部都看完。
玫瑰的故事是我第一本擁有的亦舒的作品，亦自此迷上了這個心思細膩的女作家。
我愛玫瑰的淒美﹑諸辰的灑脫﹑喜寶的剛強。
因為這些，都是我沒有的特質。
她筆下的女主角，就是我想要努力成為的人的藍本。
我曾經夢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作家，如果可以跟亦舒聊天一次，那就好了。
我微笑著，眷戀的望著這列書架。
然後，當我看到下一列書架時，心裡卻湧過一陣感動。
白露。
雖然還沒有填滿整列書架，但白露的書已經有數十本了。
我摸著書脊，幻想著書上全都寫著蔣貝妮的名字。
自己家的書房裡，書架上放著自己寫的書。
曾經有人問過我，為什麼那麼想成為作家。
「為什麼妳要當作家？」
「因為…我希望自己寫的故事，可以讓更多人看到啊。」
「如果只為這樣，妳將故事放上網不就可以了？隨時比買書的人還要多啊。」
「但是…不同啊，出書是不同的。」
「有甚麼不同？出書，讀者不一定多，錢是一定少的了。寫故事放上網不就夠了？」
「…不同的。出書是一種認定，一種光榮。一份給予作者的光榮。」
曾經因為文字與一個人邂逅，他說過：「我永遠都會是妳的忠實讀者。」
這份夢想，要堅持不易。
多次想過要放棄。多次覺得自己還是在浪費時間。
只是，如果你放棄了，你永遠不知道前方有沒有成功。
「白露老師，妳寫好了嗎？」女孩敲敲我的房門，輕聲問我。
「嗯，寫好了。」我應道，緩緩走向房門。
我打開房門，門外的大廳卻是一片漆黑。
面前突然出現燭光，是一個生日蛋糕。
有人正捧著這生日蛋糕站在我面前。
「生日快樂。」
一把我最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的鼻子發酸。
「來，快點許願吹蠟燭吧。」
我的眼淚已經忍不住了。
我閉上眼睛，緊握著雙手，許下我的生日願望。
我希望，你們以後想起我都會微笑。
我把蠟燭吹熄。
「生日快樂！」女孩邊說著，邊按下客廳電燈的開關，屋子頓時變得明亮。
「生日快樂，貝妮。」阿信溫柔的對著我微笑著。
我已經哭成淚人。
我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阿信的樣子，但我還是伸手亂摸著抱住了他。
「阿信…阿信…阿信…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把臉埋在他的胸膛，口齒不清的問。
阿信把蛋糕交給助手女孩，騰出雙手抱緊我。
「傻瓜，怎麼哭了？今天妳生日還要工作，我和阿靜就只好買蛋糕上來囉。」
阿信溫柔的為我拭去臉上的淚。
我一怔。
阿靜？
我望向四周，阿靜正笑意盈盈的向我走來。
「傻瓜，怎麼會感動成這個樣子呀。」
我跑過去擁住阿靜。
「阿靜，今天是我幾歲生日？」
「咦？怎麼問我啦，三十二歲嘛！」
白髮老人啊，真是謝謝你。
原來，十年之後，我真的成為了作家。
十年之後，阿信還陪在我身邊，還是一樣的愛我。
十年之後，阿靜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十年之後，我想要的，全部都有了。
只是，我沒法擁有這十年。
「謝謝你們…這個生日，是我最開心的生日。」我擦擦眼睛，衷心的笑著說。
「傻瓜，只是個小驚喜，怎麼這麼大反應啦。」阿信走過來，牽著我的手。
我失神的看著被他牽著的手。
我還可以牽著阿信的手。
感受得到他的體溫。
彷彿一直也會跟他牽著手走下去。
真想就這樣被他牽著，再也不放手。
我微微用力，握緊阿信的手。
好好記住阿信的手，記住被他牽著的感覺。
「還要多謝天娜呢，是她跟我們說妳生日也走不開，提議我們給妳一個驚喜的。」阿靜說，原來那個助手女孩叫天娜。
「謝謝妳，天娜。謝謝妳一直幫助我。」我感激的說。
「白露老師，請妳不要這樣說！我一直也很喜歡妳的作品，永遠都會是妳的粉絲！」天娜著緊的說，原來她還有兩隻可愛的小虎牙。
「總之，真的很謝謝你們。我很喜歡你們。」我微笑，逐個逐個擁抱他們。
可以再一次道別，這是老人給我的禮物。
這個未來，我很喜歡。
即使是一個已經改變，己經不會發生的未來，我還是感激自己有機會看過一次。
我的夢想，終於實現。
也是時候回去了。
不再依戀，這個不會化成現實的未來。
可以再見你們，可以再牽著阿信的手，已經很滿足。
我還求甚麼呢？
最好的，一直在我身邊。
這份思念，永遠不滅。
「謝謝你，讓我去這個我夢想的未來。」我感激的對白髮老人道謝。
「那是本來屬於妳的未來。可惜…」老人惋惜的說。
我搖搖頭，「不，不要緊，這樣已經很足夠了。」
十年後的未來，早已煙消雲散。
我只希望，十年後的他們，想起我，還是會微笑。
「那麼，第五天了。最後三天。妳決定好了嗎？」老人問我。
我點點頭。
「我希望，一次過見到所有我想念的人。」
很貪心的要求呢。
老人卻抬起眼睛望著我，他也猜到吧。
「我想要，出席自己的喪禮。」
《待續》
如果你的生命剩下七天，你想見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