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七天：當我的脈搏不再跳動》: 第一天
《最後七天：當我的脈搏不再跳動》
一。第一天
第一節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道眼熟的大門前。
那是我家的大門。
每一晚回家，我都喜歡按門鈴。
明明自己有帶鑰匙，就是喜歡按門鈴，要家人為我開門。
他們總是不耐煩的叫「妳自己沒帶鑰匙嗎」，我卻總是微笑。
因為我很喜歡這種有人在家裡等著自己回家的感覺啊。
我伸手摸摸眼前的木門，怎麼我從來沒有覺得這木門如此可愛過？
這門通往的，是我最愛的最依戀的家。
生活了二十一年，一直是我避風港的家。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沒法再打開這門。
沒法再踏進家門，沒法再擁抱我的家人。
明明昨天才從這門口走出來，卻永遠也沒有再回來的一天。
一切，都變得那樣遙遠。
我凝視自己伸出的手臂，發現了有點不對勁。
我的膚色天生就是小麥色的，自幼稚園起就常常被朋友取笑，怎麼現在我的手臂變得那樣白皙了？
我再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蛋，啊，皮膚很滑。
我本身的皮膚哪有這麼好。
現在的我，不是以蔣貝妮的姿態站在這裡吧。
我也心中有數，現在的我是誰了。
另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按了按門鈴，熟悉的兒歌鈴聲響起。
我望望門鈴，果然我變矮了，看門鈴的角度也不同了呢。
木門被徐徐打開，是媽媽。
臉容憔悴，極度疲倦的媽媽。
我心裡一陣絞痛。
「媽…」我差點衝口而出，幸而媽媽比我先開口了。
「是妳啊，阿靜，妳來了。」媽媽疲倦的說，打開門讓我進去。
對，我現在，大概化身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阿靜。
這真是巧妙的安排啊。
我和阿靜，是從中四開始就認識的朋友。
其實在那以前，我已經知道容靜這個人了，因為她出了名長得漂亮。
可是一直沒有跟她同班，只是有好幾次在學校的走廊碰過面，心裡也覺得這女生挺漂亮啊。
那時候的我很自卑，常常自己窩在一角，身邊沒有朋友。
那時候的我渴望朋友，渴望有一個人可以常常陪我逛街﹑和我一起打扮﹑和我一起談論哪個男生長得帥﹑和我分享感情事。
就是渴望有一個可以很了解自己，讓我覺得很安心依靠的一個好朋友。
然後中四的時候，我和阿靜同班了。
那時候的我已經漸漸敞開了心扉，慢慢的開始交朋友，也開始多話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和阿靜變熟絡了。
還記得阿靜第一句跟我說的話，是：「貝妮，妳今次統測平均分幾多分？」
阿靜是個會勤力讀書的人，但是她也愛玩。
她是個喜歡以努力證明自己能力的人，這點我一直也很欣賞她。
那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忘了甚麼緣由，我被邀約上阿靜的家裡去打麻將。
從那時候開始，我和阿靜漸漸變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無論做甚麼也孵在一起，閒來沒事就跑上她的家裡玩電腦一整個下午。
之後再發生了很多事，我們有吵過架，有疏遠過對方，最後還是離不開對方。
我是很慶幸自己有這個朋友的。
因為她，也完整了我的生命。
沒有這個朋友，我的生命就像缺了一角的拼圖。
阿靜，謝謝妳讓我有再見到家人的機會。
「阿靜，妳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吧，抱歉這裡很凌亂。」媽媽勉強的微笑著對我說。
「好的，打擾妳了，姨姨。」我應道。
姨姨。我要喚媽媽作姨姨。
身份，是多麼微妙的事。
與你朝夕相對的人，如果沒有親人這種身份的牽絆，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或者你一生也不會遇上，擦身而過卻不會認識的陌生人。
只是菜市場裡日日看見的，胖胖的庸俗的婦人。
但這個人，就是最愛我的媽媽。
「阿靜，妳帶來了貝妮的東西，是嗎？」媽媽坐在餐桌旁，呷著熱茶。
我聞言，才發覺自己手上是提著一個大布袋。
「嗯，讓我看看…」我連忙把布袋裡的東西拿出來。
拿出來的一刻，我的鼻子卻酸了。
都是我和阿靜的合照，還有一些我放在她家裡的衣物和雜物…
我望著我和阿靜在殘舊的照片上，充滿稚氣的笑臉，發覺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以前已經變得很遙遠了。
「阿靜，這些合照，妳大可以留著…畢竟是妳和貝妮的回憶。」媽媽看了看我手上的照片，別過臉去。
我見到媽媽眼睛變得通紅。
「那麼，我們一起看這些照片好嗎？」
我問，其實我也想阿靜保留這些照片。
我不想最好的朋友忘掉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希望她會好好的記住我。
或者，偶爾記起，曾經有過我這樣一個傻瓜朋友，跟她分享過喜怒哀樂，一起在成長路上跌跌撞撞過。
這樣就夠了。
我和媽媽望著那堆舊照片，大部分都是中學時期拍的照。
媽媽邊看邊哭，又邊哭邊笑，看得我好心痛。
但是，我都想媽媽知道，我在這世界，有過很美好的時間。
真的很想回到那時。
回到照片的時候，即使知道二十一歲這年會離開人世，我也可以利用那幾年時間，好好的珍惜我的家人，好好的盡力過每一天，愛每一個身邊的人。
「妳看，貝妮這張相片多有趣…」我笑著對媽媽說。
那是我中四那年陸運會拍的照片，當時我和阿靜在觀眾席上看見有幾個盛蒸餾水的紙皮箱，箱子上寫了四個大字：「賣水尋母」。
於是我和阿靜各自捧著這個箱子，拍了一張照。
照片中的我正捧著箱子，對著鏡頭扁著嘴巴。
媽媽看著這照片，卻淒淒的哭起來。
「傻孩子，不用賣水尋母啊…媽媽就在這裡…」媽媽嗚咽著說，「媽媽就在這裡，妳回來，媽媽就會在這裡等妳…」
我的鼻子一酸，強忍著快掉下來的眼淚。
「貝妮一定知道的，她一直也知道妳很疼她。」我裝作朝氣的說。
媽媽眨著泛著淚光的眼睛望向我。
「真的啊！她常常說姨姨妳做的菜最好吃了，而且又不會對她囉嗦，說媽媽是超人，說長大了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妳…」我開朗的笑著說。
對不起，媽媽。
我無法守住自己對妳的諾言。
我說過要努力工作，讓妳過上好生活，我未能做到。
「貝妮她啊，說過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家人了。」
媽媽終於破涕為笑。
即使那是苦澀的笑。
「…貝妮還小的時候啊，有一次我帶她去買麥當勞。忽然有個相士向我搭話，說貝妮這孩子，長大一定會是個很出色很成功的人呢。」
「自此我就老在想，這孩子長大後會當甚麼呢？貝妮她幹甚麼也三分鐘熱度，彈琴書法繪畫寫作跳舞她每樣都會一點，卻每樣也學不精；今天說想當時裝設計師，明天又說想當老師，再過幾天又說要當記者。老是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做甚麼。」
「可是她堅持得最久的夢想，就是當作家吧。雖然她知道在香港當作家是注定要捱窮，還是想盡力的試一試呢。我也是一直的表示支持。因為我小時候，媽媽就只會逼我工作，從來不讓我選擇。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女兒，可以自由的發展她的興趣，將來選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這孩子，總是到處撞板，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說她單純還是愚笨。上學也可以迷路，明明在屯門住了十多年還可以在屯門市中心迷路，真的笨得要命。」
「但是啊，這孩子也是幸福的吧。就是因為她的身邊一直有寵愛她的人，她才有一直笨下去的餘裕。可以的，我也寧要她永遠也不要學聰明。女人啊，一直半笨半精的就足夠了…」
我靜靜的聽著媽媽說，默默的流下淚來。
原來媽媽是這樣想我的。
原來媽媽，真的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有人說，孩子離開母體的時候，就連同媽媽的心也一併帶走了。
所以孩子和母親的心，是相連的，怎樣也分不開。
我真的好想再喚一聲媽媽。
我可以這樣一直笨下去，真的很幸福。
可是我卻笨得，一直依賴著家人的愛，從來不會自立。
不會回報他們的愛，到最後還要他們傷心欲絕。
我真是個不孝女啊。
「…貝妮她啊，曾經是個很自卑的孩子，老是躲在房間裡，老是抱怨著自己長得不漂亮，老是埋怨自己條件不好…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難不成我要把她放回肚子裡再生出來啊。」
「認識阿靜妳以後啊，貝妮是開朗多了。她變得活潑變得多話，變得有夢想，朋友也漸漸多起來了。說起來，還真是要謝謝妳呢…那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她啊。」
我搖搖頭，「貝妮本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媽媽說得對，我從來都是個自卑的孩子。是朋友們，讓我走出自己的世界，發現每日平凡的生活也可以有樂趣。
只是，我的自卑從來沒有消褪，只是被我埋藏在心裡面而已。
我學會了不表露自己的自卑，以一副開朗的臉孔示人。
因為這方式的確為我帶來了很多朋友，我不願意讓自卑趕走這些難得的朋友。
但是，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沒有甚麼好自卑的。
我擁有的一切，是我的父母給我的。
而我的媽媽，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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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咔嚓。」開門的聲音。
「啊，阿靜，妳來了啊。」熟悉的聲音。
是爸爸和哥哥。
我淚盈於睫。
「午安，叔叔，晴哥哥。」
我再一次以陌生的稱呼喚了我的家人。
阿靜自認識我開始，就喚哥哥做晴哥哥。
我終於可以再見到家人了。
神啊，如果那白髮老人是神的話，我有一個請求。
我可以就這樣留在這裡嗎？
「阿靜帶來了貝妮的照片呢。」媽媽輕輕的說。
爸爸和哥哥聞言，也坐到餐桌旁來。
我看著爸爸的側臉，頓覺他變老了。
兩側的髮鬢變得灰白，嘴角和額際也出現了皺紋。
還未到五十歲的爸爸，彷彿在一夜間老去了。
對不起，爸爸。
我這個女兒總是恃著你疼愛我，一直在欺負你。
其實我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
世界上，除了你會這樣縱容我，還有誰可以呢？即使是阿信也不能。
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一定是爸爸啊。
可是我卻一次也沒有告訴過你。
「…這些照片拍得真不錯呢。」爸爸說，疲倦的眼睛透著憐愛。
「…照片中的她明明還笑得那麼燦爛，怎麼今天已經不在了呢？」
我低頭，心痛得像被一千個拳頭捶撃著。
我就在這裡啊。我就在你們身邊啊。
我回來了看你們啊。
明明我就在你們身邊，卻不再是你們的女兒。
明明我就在你們身邊，我卻失去了血肉之軀。
「貝妮她常常跟我說，她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欺負叔叔你呢。」我說。
爸爸微笑，「是啊。」
「…我從來不會打她，不會罵她，只有她罵我。有這個女兒，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了。這個傻女，跑到哪去了…？」
爸爸的眼睛已經變得通紅，再也說不下去。
媽媽和哥哥也默默的流著淚。
我傷透了他們的心了。
我的出生為這個家庭帶來歡樂，離開的時候，留下的卻只有苦澀的淚水。
我還可以做甚麼？
「…她這個白痴妹，無論跑到哪也一定會快快樂樂的。」哥哥說，他總是家裡最堅強的一個，總是在教導我指點我，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偶像。
因為哥哥不只長得高長得帥，打籃球也棒，讀書也好，又會跳舞，自小時候起我就常常想，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哥哥了。以後的男朋友也一定要像哥哥的。
最後，當然我沒有找到一個像是哥哥複製品的人當男朋友。
可是，哥哥卻一直是我自心底裡仰慕的對象。
家裡的氛圍很憂傷很沉重，我難過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忽然，我的腦海裡閃過一絲念頭。
「不如，今天晚上我做飯給你們吃吧？」我提議。
「謝謝了，不過不用了，反正我們也沒甚麼胃口…」媽媽抬起眼睛看我。
「讓我煮吧，讓我代貝妮為你們做一頓飯。」我說，然後走到玄關處。
卻聽到身後一陣低泣聲。
我從來沒有為家人做過飯。
希望我這頓飯，可以讓你們感受到我的思念。即使我離去，你們的女兒，會一直的在你們身邊。
我走在充滿著街市獨有氣味的濕漉漉地面上，心情複雜。
小時候，最討厭跟媽媽到街市來了。
又臭又髒，總是濕漉漉的，而且還老是被人撞來撞去。就是不明白媽媽怎麼有乾淨整潔的超級市場不去，硬要來這街市。
但是，當一切變成最後一次，當你深知這是可一不可再的時候，一切也就不同了。
從前最討厭的街市，這刻卻讓我留戀。
因為這街市，到處都沾著我和媽媽的回憶。
「妳乖乖的站在這裡等我回來，不要四處走！」媽媽著我站在報紙攤前。
「媽媽妳要去哪？」我揹著重甸甸的書包問。
「媽媽去買菜，買肉，還要買魚…妳乖乖等，我十五分鐘就回來啦！」媽媽囑咐我。
「我不要！我要跟著妳去。」我卻在耍別扭。
於是媽媽就會牽著我，生怕我被別人撞到或是走失，緊緊的牽著我的手，邊走向菜檔﹑肉檔﹑魚攤﹑士多……
看著媽媽提著那麼多盛滿食材的袋子，我總會說要幫忙。
媽媽就會遞給我最輕的袋子，其他重的都是由她來拿。
媽媽負上的重擔，從來都比我多。
世上任何一種愛，也比不上家人的愛。
偏偏這卻是最會讓我們忽視﹑被我們冷待的愛。
因為一直都在這裡，我們沒有發現這份愛有多可貴。
因為一直是空氣般的存在，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會失去。
你多久沒有關心父母了？
平日總會對家人感到厭煩，現在我卻只想賴在他們身邊。
真的是，明明已經賴在他們身邊整整二十一年了。
還不夠啊。
我浪費掉太多時間了，我想要彌補啊。
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很多未完成的時啊。
二十一歲，不是青春年華嗎？
我還以為，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起步…
我，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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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小時候，我很喜歡為爸爸媽媽按摩。
也忘了是從哪裡學來的了，大概是從電視上看見了，就有樣學樣吧？
總之就是，小時候總愛騎在爸爸背上，在他的肩膊上亂搥一通。
爸爸總是會一臉微笑的說「好舒服啊，貝妮真乖。」
聽到爸爸讚許，我就會樂滋滋的，閒來沒事就走去搥爸爸。
後來，我甚至自製了兩疊手寫的「按摩券」，稚嫩的寫下「憑券可以得到按摩一次」，再把按摩券送給爸爸媽媽，一人一疊。
我想當時的爸爸媽媽，心裡一定覺得我很淘氣吧。
對了，為什麼按摩券沒有哥哥的份兒呢？
大概是小時候，我跟哥哥的關係還沒有現在這樣好吧。
因為哥哥比我年長六年，在他懂事的時候，我還是個到處搞破壞的小魔怪。
加上爸爸太偏心我了，讓哥哥受了很多委屈。
孩童的我又總是到處搗蛋，又不懂欣賞哥哥對我的疼愛，只覺得他常常欺負我。
現在想來，幸好後來我和哥哥愈來愈友好。
爸爸﹑媽媽﹑哥哥，我全部都一樣喜愛。
一個也不想要失去。
對了，在說那個按摩券呢。
那疊按摩券大概還沒有用完，我就已經又迷上另一樣新鮮事物了吧。
媽媽說得對，我這個人總是三分鐘熱度。
對人﹑對事，對感情﹑對夢想﹑對學業，總是變幻無常。
這一秒喜歡得發瘋，下一秒卻沒了感覺。
有時我也很想剖開自己的心來看看，究竟蔣貝妮這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樣想起來，我有多久沒有為爸爸媽媽按摩了呢？
不但沒有體諒他們的辛勞，我甚至還過份得試過要媽媽倒過來為我按摩。
「媽媽，溫書好累～有人可以幫我按摩一下就好了。」我放下鉛筆，撒著嬌說。
「別鬧啦，妳快點溫書，明天要考試不是嗎？」媽媽邊摺著剛晾乾的衣服，邊沒好氣的說。
「肩膊好痠～不按摩就溫不了呢。」我還在說。
「好啦好啦，妳這麻煩鬼。」媽媽放下手上的衣服，走過來為我按著發痠的肩膊。
那時候，總覺得媽媽一天到晚也在家裡，最忙的也不過是打掃煮飯，覺得她閑得很。
記得有一天，我補完課了回家已是晚上，因為太累了我在亂發脾氣。
也忘了我說了甚麼，大概是在催促媽媽快點做好飯，我很肚餓之類的吧？
於是媽媽也皺起眉道：「媽媽一天到晚也很忙，妳不要再催好不好！」
「妳又有多忙呀？明明只是待在家裡，要不然妳跟我交換一日看看！」
我竟然這樣回應媽媽。
那時候的我，真的不懂體諒媽媽的辛勞和偉大。
直到長大了，自己在外生活了一段時間，才發現打掃﹑做家務﹑做飯，也是很累人的事情。
而媽媽竟然每天也在做這種又麻煩﹑又累﹑又悶人﹑又吃力不討好的事。
還要為子女的情緒﹑學業﹑煩惱，等等等等折騰心神。
為的，也不過是這個家。
而我卻因為將這份愛，當作理所當然。
在我再沒有機會回報之時，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家，實在有著太多虧欠。
為什麼就不再多給我一點點時間呢？
如果世上有輪迴，下一世，請讓媽媽當我的女兒吧。
這次到我照顧她了。
我獨個兒在廚房裡燒著菜，腦裡閃過一幕幕在家裡幸福的畫面。
媽媽在廚房裡忙的時候，我總是會走來偷東西吃。
「妳不要走來走去啦，礙著我做飯。」媽媽背著我說。
「好香啊～要不要試味？」我湊近媽媽，一臉饞嘴的說。
「試妳個頭！」媽媽沒好氣的說，卻邊拿出一個小碟子，將一小片豬肉和冬菇放在碟子上。
「嗯～好好味道啊！」我滋味的吃著，口齒不清的說。
「好啦好啦，偷吃完啦，快出去，別阻我！」媽媽揮著手要我出去。
這些光景，都不過是每日發生的平常事。
每日。
我卻只剩下六日的時間。
不，不對。
我不是剩下六日。
我是還有六日。
我有的，是半杯滿的水。
「好了，叔叔﹑姨姨﹑晴哥哥，開飯啦！」我朗聲說，邊捧著飯菜走出飯廳。
他們還是一臉哀傷的坐在客廳裡，眼神疲憊。
我望望掛在牆上的時鐘，晚上七時三十分。
已經是晚上了，我這一天是否會在十二時終結呢？
如果時間可以過慢一點就好了。
「真抱歉，阿靜啊，我們真的沒甚麼胃口…」媽媽低聲說。
但她望到我捧出來的菜後，卻瞬間模糊了眼睛。
「都是貝妮喜歡的菜……」爸爸輕輕的說，緩緩步向餐桌。
「阿靜…妳真的很了解貝妮呢。」媽媽坐下，望著眼前的飯菜，眼睛又再次變得通紅。
好痛苦。
我望著他們這樣傷心的模樣，真的好痛苦。
他們的痛苦因為我。
我以為，自己回來，可以減輕他們的痛苦。
然而，我不但沒能減輕他們的痛苦，還不斷提醒著他們「蔣貝妮已經離開」的事實。
還要親眼目睹他們傷心痛苦的樣子。
我到底是為了甚麼回來？
「蒜蓉炒白菜仔﹑牛柳粒﹑冬菇蒸肉餅…真的，都是貝妮最喜歡的菜。」爸爸邊夾菜邊說。
我點點頭，沒有回話。
因為我已經哽咽到沒能回話。
「阿靜，真的謝謝妳這頓飯。煮得太棒了。」哥哥也說。他很少稱讚我的。
「煮得很有貝妮的感覺呢。很好吃。」媽媽邊吃著肉餅邊說。
我微笑著點點頭，夾起一片牛柳粒放進媽媽的碗裡，「多吃一點。」
這頓晚飯，我們都沒有說很多話。
我慢慢的吃，想好好的記住這頓跟他們的最後晚餐。
明明沒胃口，他們卻默默的把飯菜都吃光了。
我總算，為你們做了一頓飯。
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回來的話，我一定會多孝順你們一點。
多陪伴你們一點﹑多關心你們一點﹑多愛惜你們一點。
已經快要九時了。
我著他們乖乖坐在椅子上不要動，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用更敏銳的感官，感受一下現在在你們身邊的我吧。
感受一下，現在的阿靜，是你們的貝妮。
我將手輕輕放在爸爸的肩上，用力將姆指按壓下去。
爸爸的身體一陣抖動。
我繼續按著爸爸的肩膊，用我一貫的手法。
我熟知道爸爸喜歡承受的力度，也知道按哪個位置他會舒服。
是蔣貝妮才知道的事。
爸爸沒有作聲，我卻看得見他在落淚。
落淚的同時，臉上卻泛起一抹微笑。
「阿靜，為什麼要我們閉上眼睛呢？」媽媽仍然閉著眼睛問我。
「不好意思啊，再等一會就好。姨姨妳就當是閉目養神一會兒吧？」我應道。
過了一會，我轉而為媽媽按肩。
媽媽也是一樣，很快就發現了我按摩的方式跟貝妮一模一樣。
她也是靜靜的落著淚。
「…阿靜啊，妳猜，貝妮這一生過得快不快樂呢？」媽媽輕聲問。
「快樂。她一定覺得這一生過得很快樂。」我堅定的答道。
「是嗎。我們也一樣，有她在我們這個家裡，我們也是很幸福很快樂。」
「…儘管她現在已經離去了，我們記起她，還是會感到美好。因為，她為我們這個家帶來過很多歡樂。」
「貝妮小時候啊，常常說自己是家裡的開心果。說這個家沒有她就沒有歡樂。真不知道她是從哪齣電視劇的對白裡學來的。」
「的確，她為我們帶來了很多笑聲。但是，沒有了她，不代表我們就沒有了笑容。」
「我們現在會哭，會傷心，因為我們掛念她。」
「但是，我們始終會越過傷痛，會繼續我們的生活，帶著有她的回憶。」
「所以，貝妮會一直活在我們心中，她的笑會永遠留在這裡，我們記得的，只會是她的笑容。」
「所以，貝妮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好好的過，會微笑的繼續生活，直至老去，再在天上重聚。」
「…阿靜，妳說對不對？」媽媽問。
我大力的點著頭，旋即記起媽媽背著我，沒能看見我點頭。
「對，貝妮會知道的…」我啞著聲音說。
媽媽點點頭，拍拍我放在她肩上的手。
我用手背抹抹眼角的淚，走向哥哥。
哥哥沉靜的閉著眼，彷彿是盹著了。
「…終於到我了嗎？」哥哥微笑著。
我一直很喜歡的哥哥。
一直教曉我很多事情，又會跟我一起看卡通片，一起追漫畫，一起說白痴笑話的哥哥。
小時候總是愛捏我臉蛋，常常捉弄我的哥哥。
我在學校跌倒受傷時，揹我回家的哥哥。
失戀的時候，不發一言的坐在我身旁陪伴我整個午夜的哥哥。
永遠不說出口，卻很疼我的這個哥哥。
「…晴哥哥，貝妮常常說，小時候你因為她受了很多委屈，她總覺得很對你不起。」
哥哥淺淺的笑著。
「又不是她自己決定要比我晚出生。而且，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我從來不會在她面前稱讚她。怕她驕傲。她有點小聰明，但笨蛋的部份還是佔得比較多，常常被人騙被人欺負也不懂反抗。」
「她如果不能自立的話，要怎樣照顧自己？我可不能永遠保護她。」
我邊按著哥哥的肩，邊靜靜的聽著。
這是我第一次為哥哥按摩。
「…妳也累了吧，已經足夠了。」哥哥輕輕轉過身，甩掉我的手。
爸爸媽媽也睜開了眼睛。
「傻瓜。已經很晚了…妳是時候回去了吧？」媽媽溫柔的說。
我站在原地，緩緩的點頭。
他們看我的眼神轉變了，他們的眼神透著憐愛。
是他們平常望著我的眼神。
望著蔣貝妮的眼神。
「…已經足夠了。謝謝妳這次到來。」爸爸也說。
「快回去吧？」媽媽微笑著，輕撫我的臉龐。
「再見了。」
然後，我的眼前一片雪白。
最後烙在我眼底的，是家人們的微笑。
「嗨，貝妮。」一把很和藹的聲音。
是那個很像爺爺的白髮老人。
我還是淚眼模糊的呆站著。
「妳還要回去嗎？還是算了？」白髮老人問我。
「我要回去，我還有六天是吧？」
「對。第二天，妳想要見誰？」
「我想見容靜。」
白髮老人有點驚訝，「不見男朋友嗎？」
我搖頭，「見到他，我一定會很不捨得…他就留待晚點再見吧。我想跟家人好友好好道別以後，再見他。可以嗎？」
「當然可以。這七天是你的，要見誰，妳可以隨意分配。」
「謝謝你。」我衷心的點頭道謝。
眼前一片白光。
還餘六天。
《待續》
如果你的生命剩下七天，你想見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