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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在她的床頭放下一杯水,她坐在床上看著窗,窗外有雲。
 
那個人問:「Mary姐,這天感覺好了點嗎?」
 
她說:「沒那麼痛了。」
 
那個人說:「休息一下吧,對你好的。」
 




她問:「有沒有阿仁或是他的消息?」
 
那個人說:「還未有,你就在這裡避多一陣吧,遲早會有他們的消息。」
 
在一間郊區的廢屋裡,住著一個剛從重傷中回復過來的少女。
 
她的眼裡有對外面世界的渴求,也是為了一個人。
 
 
沒事的時候,她總會坐到屋外,看著河流與樹林。




 
這些時候,那個人會站在她的旁邊,倚在一道破舊的木欄前面,看著她。
 
這是一個難得平靜的中午。
 
她問:「你的家人呢?」
 
那個人說:「都移民了。」
 
她問:「你不去?」




 
那個人別過臉去,她看得出那個人的眼裡藏著秘密,沒有說出口。
 
那個人尷尬的笑,沒有回答。
 
 
日落以前與日落以後的世界很不同。
 
日落以前,因為有光,很多事都是明刀明槍。
 
日落以後,太陽沒有了,很多本來明刀明槍的事,現在都變得像偷雞摸狗。
 
這一晚的天台,沒有酒,沒有煙。
 
只有在便利店裡買得到的清茶,和樓下甜品店裡的熱糖水。




 
在黑夜中,兩個人只談風月,不談政事。
 
 
他問:「這次走了是不是不再回來?」
 
阿仁說:「難得可以離開,不再輕易回來。」
 
他問:「香港的事放得下嗎?」
 
阿仁說:「我已經和警察部那邊說清楚了。在回復身份以後,我會辭職。」
 
他說:「拎起容易,放下難。這樣捨得嗎?」
 
阿仁說:「試著放下,沒有捨不捨得。」




 
他說:「那麼我祝你一路順風。」
 
兩個男人對視而笑,把清茶當是啤酒,在天台上乾了一杯。
 
 
他問:「阿雪說你曾經救過她,真有其事嗎?」
 
阿仁看著他,想不到他還會提起那個女人的名字,有點意外。

阿仁:「說來話長。」
 
阿仁記得有一次,他在她父親工作的地方遇到她。
 
她正在偷偷的把她父親藏著的錢收進一個大袋,在她身旁還有一袋軍火。




 
突然她的父親回來了,她嚇了一跳,恰巧發現了自己。
 
他看著這個女人,心生憐憫,覺得她是個可憐的人,就幫了她一把。
 
他用辦法使走了她的父親,然後護送了她坐車離開。
 
從那一天起,阿仁成了她的內應。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和他房間的故事就開始了。
 
 
他問:「至於這個呢?」
 
他指著阿仁左手上的繃帶紗布,記起了一些事。




 
阿仁問:「這個怎麼了?」
 
他說:「那一次在唐樓裡,你說你因為這個而欠她一個人情,所以出手救她。」
 
阿仁聽著,不其然的笑了出來。
 
阿仁說:「這個嘛,其實是我騙她的,我倆早已沒有拖欠。」
 
他皺著眉,心裡不明白。
 
阿仁說:「我救她,是因為我真的想要救她。」
 
 
阿仁說,他在黑社會的日子裡見過很多人。
 
有些人賤,為了揚名立萬;有些人窮,為了養妻活兒。
 
但無論是前者或是後者,他們腦裡都離不開一件事,賺錢,不擇手段。
 
在這云云眾生中,就只有她,每天只想著要走。
 
或者因為他自己有很多事都沒得選擇,所以不想看著身邊的人重蹈覆轍。
 
他是個臥底,無需要對黑道忠心。
 
他覺得救人的事,或者一切都是良心使然。
 
阿仁說:「因為我還是個警察。」
 
 
他問:「她父親社團的事,現在怎麼了?」
 
阿仁說:「好像有一個叫琛哥的人接手了,還是不肯放過我們。」
 
他說:「我們殺了她父親,也算是幫了他上位。怎麼還是窮追不捨?」
 
阿仁說:「我說過了,你們殺的不是普通人,他們不做點事下不了台。」
 
他說:「你們警察部拉得到他們嗎?」
 
阿仁說:「很難。」
 
他問:「為什麼?」
 
阿仁說:「他也放了臥底在我們警察部。」
 
 
他聽著阿仁的說話,想起一個故事。
 
從前有兩個傻子在醫院裡等換腎,可是腎就只有一個。
 
聽著,這兩個人就決定玩一個遊戲。
 
遊戲是每個人放一張牌到對方的衣袋裡,誰猜得中牌是什麼就當誰贏。
 
後來,他們就真的放了一張牌到對方的衣袋裡。
 
只是其中一個人突然說:「忘了提醒你,這個遊戲誰輸了便會死的。」
 
另外一個人聽著,只有奸笑的說:「那我就看你幾時死。」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怎樣,他已經忘記了。
 
可他知道無論輸贏,最後的下場也是慘淡的。
 
他覺得這個遊戲根本不會有真正的贏家,所有人都會輸,但他始終想阿仁贏。
 
沒辦法吧,他想,因為阿仁是個好人。
 
他覺得好人值得好報。
 
他說:「這個遊戲很危險,不要玩。」
 
阿仁說:「危險的事總要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其他人。」
 
他說:「總之你不要死。」
 
 
阿仁說,以前在遇到危險的事,一定會爭著來做,因為年輕。
 
一來,他只是個單身寡人,就算死了也沒有所謂。
 
二來,他覺得有些骯髒的事,總要有人來做,不是他也會是其他人。
 
可是這十年過去了,他的想法好像有了改變。
 
他為了警察部所謂的正義,殺過很多人,也看過很多人被殺而袖手旁觀。
 
他在想,用無辜性命換來的正義,算不算是真正的正義?
 
他不知道。
 
當他年輕時,以為什麼都有答案。
 
可是老了的時候,他可能又覺得其實問題並沒有所謂的答案。
 
 
他問:「馬上就要走了,有沒有事情要交代下來的?」
 
阿仁說:「其實做了十年臥底,香港的事已是沒什麼值得留戀,就只有一件事。」
 
阿仁拿出了一張小紙,在上面寫了些東西,把小紙交了給他。
 
他問:「什麼?」
 
阿仁說:「一個放心不下的人,我曾經欠過她一些事,未有好好補償。」
 
他看著小紙上有一個人名,和一個大陸電話。
 
沒有身份的人,讓他很好奇。
 
阿仁說:「有機會的話,幫我接濟一下她吧。」
 
他說:「沒問題。」
 
 
他問:「什麼時候走?」
 
阿仁說:「三天後,坐最早的一班機。」
 
他問:「要去哪裡?」
 
阿仁說:「不知道,那班飛機要到那裡,我就到那裡。」
 
他說:「那即是以後就算想找,也找不到你了。」
 
阿仁問:「會捨不得我嗎?」
 
他說:「才不會,你每次的出現都不是好事。」
 
阿仁伸出了右手,他緊緊的握上,算是男子漢最後的道別。
 
 
東哥問:「小兄弟,你在和誰約會了?」
 
突然,東哥出現在他和阿仁會面的天台,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說:「沒有,只是朋友⋯⋯」
 
他看著從黑暗中步出的東哥,回頭看過來,阿仁已是失去了影蹤。
 
果然是個臥底,動作真快。
 
東哥問:「什麼朋友?怎麼我什麼人也看不到啊?」
 
他看著東哥,有點尷尬,只是想趕近換個話題。
 
他說:「他趕時間走了。我們也不要說這些了,不如去火鍋飲酒吧。」
 
東哥不放心的看了看,但始終沒有人,唯有說:「也好。」
 
 
那一晚,他在房間電視裡看到一則新聞。
 
警方派臥底潛伏黑社會六個多月後,成功堵破了一宗毒品交易案。
 
黑社會的頭目與及毒品的賣家和拆家一拼被捕,檢獲價值五億的可卡因。
 
油尖旺警區警司黃志誠表示這是近年來最大的毒品交易案。
 
臥底探員也可以從今天起回復警員職務。
 
他看著電視的螢幕,看到阿仁以前提過的警司,又想起黃秋生。
 
下一秒,他的電話響起,有兩則短訊。
 
阿仁說:「這晚走得有點突然,對不起。」
 
阿仁說:「電視上的是我上司,希望你永遠不用見到他,他是個很麻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