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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穿了一件淺色的上衣,下身是深藍牛仔褲。
 
她的頭髮只留及肩,也許因為清爽。
 
腿上穿了一雙白色布鞋,可能因為舒服。
 
這個女人不喜歡笑,所以他也沒有看到她笑。
 




她抽起煙的時候,有一種讓人頹廢的感覺,吞雲吐霧。
 
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味道,大概是香水,很庸俗,但會讓人記得。
 
 
她寫字的手是左手,抽煙的手是右手。
 
她牆上掛的是王菲張國榮劉德華,播的歌卻是My Little Airport。
 
他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也許因為思念。




 
他躺在這個女人身邊,會聽得到她的心跳,或者因為幻覺。
 
在最接近的時候,他跟她之間的距離只有零點零一公分。
 
五十七個小時之後,他愛上了這個女人。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阿玲。」
 
他問:「那是你的真名嗎?」
 
她說:「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很少會用真名。」
 
他問:「那麼為什麼選個玲字?」
 
她說:「因為我曾經很喜歡一首歌,油尖旺金毛玲。」
 
油尖旺金毛玲,這夜有心事,不知跟他何能再見面。
 
 
他說:「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她說:「是嗎?」
 
她輕輕的回答,說話中不帶感情,這讓他好奇。
 
他問:「以前有人對你這樣說過嗎?」
 
她說:「有很多。」
 
他問:「很多?怎麼會?」
 
她說:「每個來找我的男人,都把我當成其他女人。」
 
她軟軟的攤在大床之上,他從旁邊看著她的側面,剪影的你輪廓太好看。
 
 




他問:「你喜歡王菲嗎?」
 
她說:「為什麼你會這樣覺得?」
 
他指著牆上的海報,上面是年輕時重慶森林的王靜雯。
 
她說:「如其說我喜歡王菲,不如說我喜歡王菲的歌。」
 
他問:「有分別嗎?」
 
她說:「喜歡一個人,用的是眼睛;喜歡一首歌,用的是耳朵。」
 
她轉身走向床邊,找上了手機,播上一首王菲的歌。
 
她說:「很多時候,耳朵比眼睛還重要。 一首歌是什麼心情,細心一聽就知道了。」




 
忘掉天地,彷彿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明日天地,只恐怕認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約定假如沒有死。
 
歌繼續播著,他雖然不認識王菲,但覺得好聽。
 
他問:「那麼你覺得我現在是什麼心情?」
 
她說:「不開心。」
 
他問:「為什麼這樣想?」
 
他覺得能夠看穿情緒的人很可怕,尤其是女人,特別沒有安全感。




 
她在床上轉過身來,托著頭,眼睛在一堆散髮之中看著他。
 
她說:「其實我每天與這麼多人擦身而過,一個人開不開心,不用聽也知道。」
 
 
她問:「我想問,你左邊肩膊上的疤痕,是槍傷嗎?」
 
他問:「你怎麼知道?」
 
她拉開了衣服,在她的左背上有一個彈孔的疤痕,他昨晚沒有留意。
 
她說:「我以前也受過槍傷,差一點沒命,幸好有人救了我。」
 
他問:「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中槍?」
 
她說:「得罪了不應該得罪的人。」
 
他問:「那後來呢?」
 
她說:「愛上了那個救我的男人。」
 
 
他問:「有了喜歡的男人為什麼不留在他的身邊?」
 
她說:「他是黑社會的人,飄泊不定,而且他是瞞著他的老大救我的,這件事不可以讓其他人知道。」
 
他問:「你現在與他還會見面嗎?」
 
她說:「很久沒見了。」
 
他問:「為什麼?」
 
她說:「有些人說他死了,有些人說他被抓了,我只知道他消失了。」
 
他問:「要是他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她說:「他經常說黑社會的事,出得來行,遲早要還,不必為他傷心。」
 
 
她問:「你呢?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中槍?」
 
他問:「你還記得半年前的那場槍戰嗎?新聞也應該有說的。」
 
她問:「你是中了流彈的那些?」
 
他說:「我是開槍的那些。」
 
她在床上盤腿而坐,然後傾前了身體,只想要看清楚他。
 
她問:「為什麼?」
 
他說:「那裡有我想要保護的人。」
 
她聽著他的話,想了想,然後問:「如果我有危險的話,你會保護我嗎?」
 
他看著短髮的她,沒有回答。
 
 
她問:「那麼告訴我,殺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同樣的問題,讓他想起了一個不該想起的女人。
 
他心裡想說,靈魂好像被撕碎了一片似的,但再想深一層,沒有說出口。
 
他說:「我勸你不要去問。」
 
她問:「為什麼?」
 
他說:「曾經有一個人,問了我相同的問題,後來她殺了很多人,現在生死未卜。」
 
 
現在是清晨的九時,外面的天氣半陰半晴。
 
他在床邊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穿回,然後走出了房間。
 
他走到客廳的窗前,被一陣味道吸引。
 
他問:「想去吃早餐嗎?」
 
她說:「不了,我從來不吃早餐的。」
 
他問:「這裡的樓下有一個大排檔,當是陪我去吃粥和炒麵好嗎?」
 
她瞇上眼睛看著他,點頭。
 
 
那一天,他們吃過早餐之後就互相告別。
 
在早餐的過程中,大家都沒有說話,但這種寧靜不尷尬。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帶她去吃早餐,也許他真的把她當成其他女人了。
 
突然,她開口說話。
 
她問:「你愛我嗎?」
 
他看著她,遲疑地說:「不愛。」
 
她說:「那麼多謝你三百塊。」
 
他放下了三百塊,然後在街角道別。
 
 
他問:「為什麼你覺得我需要一個女人?」
 
東哥說:「男人嘛,不是錢銀就是女人。」
 
東哥把啤酒倒進自己的酒杯,然後倒進他的酒杯。
 
東哥說:「看你經常請客吃飯,就知道你不愁錢銀,所以便是女人了。」
 
他問:「但為什麼是妓女?」
 
東哥說:「男人嘛,都想睡完一個女人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嗎?」
 
他想說他一生中只睡過兩個女人,現在都想再見她們。
 
 
他說:「這個女人很特別,因為香水。」
 
東哥說:「這個女人很特別,因為她會讓人想起以前遇過的女人。」
 
他在想,原來不只有他,像東哥這樣的男人也會有同樣的幻覺。
 
東哥說:「但出來玩,不要動真感情。」
 
他問:「為什麼?」
 
東哥說:「要是動了真感情的話,很容易沉船。」
 
東哥吃著小菜,把羊肉放進火鍋裡涮,湯底在無情翻滾。
 
 
他好奇地問:「你知道那個女人受過槍傷嗎?」
 
東哥說:「不知道。」
 
他問:「她沒有告訴你?」
 
東哥說:「沒有。不過其實我也不在乎,所以沒有過問。」
 
他在想,也許在東哥的心目中,她只是個普通的妓女。
 
沒有人會在乎妓女以前發生過什麼事。
 
東哥說:「我每次去找她,只想跟她上床。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說:「男人。」
 
 
東哥說:「話說回來,告訴你一件事。」
 
他問:「什麼?」
 
東哥說:「我已經決定了革命搞什麼了。」
 
他在想,這個人以前正常了好一陣子,但似是精神病般的胡言亂語又來了。
 
他問:「那你想搞什麼?」
 
東哥說:「找幾家大銀行然後炸掉它們。」
 
他問:「為什麼是銀行?」
 
東哥說:「因為資本家都該死。」
 
他心裡想,這世界有太多人是該死的,不只有資本家。
 
 
他問:「我以後再來,可以嗎?」
 
她說:「沒有所謂。」
 
他問:「但你不會介意嗎?」
 
她說:「不會。反正這裡的一切都是明買明賣的,包括我的身體。」
 
外面差不多半夜,像她這樣的女人還未會睡。
 
他記下了她的電話,因為想跟她對話。
 
 
他問:「你會與客人逛街嗎?」
 
她說:「不會。」
 
他問:「你會與客人看電影嗎?」
 
她說:「不會。」
 
他問:「你會與客人戀愛嗎?」
 
她說:「不會。一切的買賣,就只在那間公寓裡。」
 
他說:「那好吧,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他把電話掛斷,轉身把房燈關掉。
 
 
之後有一段時間,他每晚都會到天台上吹風。
 
每當他想起阿雪的時候,他都會去找這個女人。
 
他知道他在這個女人身上不會得到什麼,但他很喜歡這種短暫的慰藉。
 
在床上,他擁有她,她也擁有他。
 
不需要理會世界的煩惱,沉醉在燈紅酒綠的晚上。
 
自那時候起,他覺得世上或者不再需要什麼真正的答案,因為他已經感到快樂。
 
他說:「我覺得我快沉船了。」
 
東哥說:「男人嘛,果然是沒有理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