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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說:「事情瞞不住了,他們說一定要找到你。」
 
她說:「那就沒辦法,我們明天就走。」
 
那個人問:「你照顧到自己嗎?」
 
她說:「我們有錢,照顧的事不成問題。」
 




那個人問:「找到地方落腳了嗎?」
 
她說:「天大地大,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
 
 
她放下電話,轉身離開了床。
 
她來到房間的窗前,看著這個暴風雨後的日落黃昏,一切都很漂亮。
 
赤裸著身體,任由微風把她的思緒吹散。




 
隨手拿起一罐半滿的啤酒,倒進口,握成一團,又把酒罐擲到樓下。
 
她說:「我們明天大清早就要走。」
 
他問:「去哪裡?」
 
她說:「荷蘭,我們去荷蘭。」
 
 




荷蘭,她說要去荷蘭。
 
他以前沒有去過荷蘭,也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
 
聽人說那是個自由的地方,聽人說那是個令人響往的地方。
 
但他都不知道。
 
在他眼裡,無論是荷蘭芬蘭還是格陵蘭,都沒有所謂。
 
一個人想要離開香港可以有很多原因,他只是不想留在這裡。
 
 
說起了荷蘭,他記得自己曾經在房裡與她有過一段對話。
 




他問:「世界很大,你最想飛往哪裡?」
 
她說:「荷蘭。」
 
他問:「為什麼是荷蘭?」
 
她說:「那裡吸大麻是合法的,我想試一下合法地犯法的感覺。」
 
他說:「要是想吸大麻,在香港也有辦法。」
 
她說:「的確是有辦法。但有很多事,在香港做,就欠了一份意義。」
 
 
然後有好一段時間,他以為她之所以喜歡荷蘭,都是因為大麻。
 




他在想,其實想吸大麻,可以用錢買。
 
只要找到對的人,對的場合,對的時間,在香港要買大麻應該不難。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她。
 
想著只要有大麻,就能哄得她快樂。
 
 
只是直到有一次,他們又在消磨時間。
 
他問:「你覺得香港這個地方好不好?」
 
她說:「好,因為這是我們的根。但說到自由,比不上其他地方。」
 




他問:「自由?」
 
她說:「例如召妓,例如買槍,例如大麻。」
 
到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他覺得其實她一直口裡所說的大麻只是一個象徵,她喜歡荷蘭不是因為那裡的大麻。
 
她渴望的從來都是自由。
 
 
他問:「我們要怎麼走?」
 
她說:「明天一早碼頭有船帶我們離開香港。」
 




他問:「會有危險嗎?」
 
她說:「不知道,可是父親那邊好像已經瞞不住了。」
 
他說:「我們有槍,大不了就火拼。」
 
她說:「父親那邊有我的人,必要時他會通風報信,盡可能不要硬拼。」
 
 
他躺在大床的一邊,看著窗前的她。
 
他終於明白這些年來她是靠什麼生存到今時今日的了。
 
受到威脅時,她有槍;
 
需要一個人時,她有這房間;
 
遇到危險時,她有自己的內應;
 
這些日子裡,她在黑社會為了活著而不傷害人,花了很多功夫。
 
 
他問:「那個內應信得過嗎?」
 
她說:「他以前救過我一次,信得過。」
 
他說:「我以為黑社會都窮,窮人談不上什麼忠心。」
 
她說:「他雖然窮,還是與其他人不同的。」
 
他問:「有什麼不同?」
 
她說:「他是臥底,警察派來的臥底。」
 
 
他問:「警察不是你們黑社會的敵人嗎?」
 
她說:「警察是我父親的敵人,所以是我的朋友。」
 
他問:「這些年來你父親都沒有發現他的身份?」
 
她說:「沒有,因為我一直在幫他。」
 
他覺得在社會生活,不能盡信身邊的人,尤其在黑社會裡。
 
所以朋友不可盡信,同時敵人也不可盡信。
 
唯有敵人的敵人,才是永遠忠誠。
 
 
她說:「這裡有一個電話,有什麼事我們都靠這個聯絡。」
 
她遞給他一個銀白色的盒子。
 
那是一個舊式的電話,仍然是摺疊式。
 
沒有輕觸屏幕,沒有鏡頭,沒有人工智能,只有打出打入的功能。
 
他問:「有誰要與我聯絡?」
 
她說:「那個內應,還有我。」
 
她在窗前輕撥幾個按鈕,不一會兒,他的電話就響了。
 
她說:「要是發生什麼事,就靠這個。」
 
 
他說:「電話很舊。」
 
她說:「越是新的電話,越容易敗露行蹤。」
 
他說:「看見你這麼小心,看來明天真的會很危險。」
 
她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來到這一步,難得有新的開始,不想冒險。」
 
他看著她,頓時覺得她很可憐。
 
他覺得或者她一輩子就是在等這個機會,所以她很珍惜,才不敢冒險。
 
可能因為可憐,他很想保護她。
 
 
他說:「沒事的,我會保護你。」
 
她聽到這句說話,不自覺的笑了起來,像是嘲笑。
 
她說:「我在黑社會的日子比你久,保命求存,我比你有經驗。」
 
他說:「求存不靠經驗,靠勇氣。」
 
她問:「難道你就有勇氣了嗎?」
 
他心裡有一首歌,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但他沒有說出口。
 
 
她說:「早點睡吧。」
 
她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讓他抱住自己。
 
她說:「相信我,過了明天便沒事了。」
 
這是她第二次說出同一句說話。
 
他是一個單純的人,同一句說話不要對他說兩次。
 
因為說兩次,他就真的相信了。
 
 
她說:「還有一件事。」
 
他問:「什麼?」
 
她說:「我終於明白什麼是靈魂被撕碎了一片的感覺。」
 
他問:「是什麼感覺?」
 
她說:「比這些年來任何一刻的感覺都來得要好。」
 
這一晚,他抱緊著她的身體,沉醉在她的世界中。
 
一整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