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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一天,那個女人始終沒有說她自己的故事。
 
她在喝完第三罐啤酒以後就離開了。
 
他記得她離開的時候,外面突然下起一場大雨。
 
他說不如等到雨停才走吧,她說她有一點事非做不可,然後就在雨中跑走了。
 




過了很久以後,他還不知道她當時為什麼不肯留下。
 
只知道在很近的將來,她又出現了,那一段時間他們經常見面。
 
但說到對飲的承諾,就只有他一個人遵守。
 
她始終欠他一個故事。
 
不過他一直以來都沒有怪她,大概因為同情。
 




 
她問:「我的東西呢?」
 
他說:「幫你放到櫃子裡,總不能永遠放在床邊。」
 
她從床邊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打開櫃門,看見了自己的東西。
 
她翻弄著袋裡的東西,沒有說話。
 
她說:「老實告訴我,有沒有看過裡面的東西?」




 
他說:「沒有。」
 
她說:「真的沒有?」
 
他說:「如果那是軍火或是毒品,我才不想扯上關係。」
 
她聽著淺淺一笑,沒有回答,收拾一下她的東西,離開了房間。
 
 
通常在離開以後的兩三天,她又會不請自來。
 
而通常每一次的不請自來,她都表現得十分不客氣。
 
她問:「我看見你還有酒,我自己喝了兩罐,你也要喝些嗎?」




 
他說:「不了,忙了整晚我現在很累。」
 
她問:「那你現在有什麼想做嗎?」
 
他說:「只想睡一覺。」
 
她問:「那麼我是打擾了你的休息嗎?」
 
他說:「其實你每一次的不請自來也打擾了我的休息。」
 
然後他們沉默,然後對視而笑。
 
 
有一天他從酒吧工作後回到房裡,那個女人又突然出現,第一句話就是要吃早餐。




 
於是他帶她來到大排檔,介紹了老闆給她認識。
 
老闆問:「兩個人啊今天,要吃什麼嗎?」
 
他說:「給她一個炒麵吧。」
 
她說:「沒所謂,就炒麵吧。」
 
老闆看著她很高興,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女兒,整天在偷看他們。
 
那一天吹著東風,他記得老闆煮給他們的早餐比平常的豐富。
 
 
他說:「我經常來的,因為老闆對我很好。」




 
她問:「老闆對你好?為什麼?」
 
他說:「不知道,只是聽說他年輕時也是一個落泊的少年。」
 
她說:「怎麼這裡的人都好像很有故事?」
 
他說:「或者因為窮,所以故事豐富。 」
 
 
那一天在他臨走前,老闆靜悄悄的走過來。
 
老闆問:「女朋友嗎?」
 
他說:「當然不是。」




 
老闆說:「不用瞞了,我也年輕過,她是第一個來陪你的人。」
 
他聽著有點不好意思,只是搖搖頭,可是老闆沒用心聽他的話。
 
沒所謂吧,只有他知道。
 
 
她問:「你會抽煙嗎?」
 
他說:「不會。」
 
她問:「為什麼不會?」
 
他說:「以前我很討厭抽煙的人,例如我的父親,我不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她問:「你討厭他抽煙,所以你就殺了他嗎?」
 
他看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沒有回答。
 
 
她問:「我說啊,為什麼你的房間連一台電視都沒有?」
 
他說:「我有收音機。」
 
她說:「收音機沒什麼好聽的。」
 
收音機沒什麼好聽的,這說法也算不上錯。
 
但他覺得電台裡有難聽的節目,電視裡也有難看的節目。
 
然而同樣是難受,電視是張開眼來難受,電台是閉上眼來難受,不同層次。
 
 
那一天她躺在他的床上,把玩著他的收音機。
 
他把收音機取過來,扭開,正在播著在晴朗的一天出發,是林海峰的笑聲。
 
她說:「這有什麼好聽的。」
 
他說:「我不知道,只是聽著他的笑聲,我也能感到快樂。」
 
她說:「低級趣味。」
 
他說:「在這個低級城市裡生活,就是需要多一點低級趣味。」
 
 
她說:「那些小說都是你的嗎?」
 
他說:「是。」
 
她說:「小說倒是挺好看的。」
 
她翻過身,找來了一本小說,然後又翻過去,在床上讀著。
 
她在床上讀書的神態很好看,像少女。
 
他看著她,想著他看過的書,不記得任何情節。
 
他心想,也許不是因為他的記性差,只是在他看書的日子裡,思緒總喜歡飄走。
 
 
她問:「你喜歡什麼小說家?」
 
他說:「芥川龍之介。」
 
她問:「為什麼?」
 
他說:「我喜歡在他筆下的世界,把人性看得很準。」
 
她問:「那為什麼這裡沒有他的書?」
 
他說:「因為喜歡,所以不收藏。書本也值得擁有更好的主人。」
 
她無視他說的話,繼續讀她的小說。
 
 
然後又有一次,他在樓梯間又遇到飲酒的男人們。
 
男人說:「最近見你與之前那個女人走得很近,什麼人來的?」
 
他答:「什麼人啊,老實說我不知道。」
 
他沒有說謊,他確實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男人說:「不要裝了,你倆挺親密的。」
 
親密嗎?他倒也不這樣覺得,在她臉前,他總是戰戰兢兢的。
 
 
他說:「老實說,我是不認識她的。」
 
男人問:「是嗎?怎麼可能?」
 
另一個男人問:「那麼她是那些要錢的女人嗎?」
 
他在自己的記憶中翻了又翻,重覆著他們之間說過的對白。
 
他說:「她是個正經的女人。」
 
他說過一個人不正經,是有樣睇的。
 
雖然這是他的一廂情願,他們始終不太認識,但他依然相信。
 
 
雖然他和她一直走得很近,但同時也很陌生。
 
他問:「為什麼你總是無所事事?」
 
她說:「這是我的生活,自由。」
 
他問:「無所事事的你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她說:「不告訴你。」
 
到頭來他問過她很多次關於她的故事,她都沒有說。
 
他覺得或者她一輩子都不會說的了,而那個承諾就像這樣拖一輩子。
 
 
他說:「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因為自由。」
 
她說:「但我的自由可是有代價的,我肯定你不會要想要。」
 
他問:「什麼代價?」
 
她說:「要賭上性命。」
 
他沉默,她也沉默。
 
有時候他看著她的眼睛,會聽到吶喊的聲音,惶恐。
 
 
他在想,究竟有什麼他是真正知道的。
 
她喜歡啤酒,喜歡小說,喜歡炒麵,喜歡清晨的大海。
 
她出現的時份是早上,離開的時份是中午。
 
如果她要聽電台,只會聽早上森美小儀的節目,聽著,就喜歡躺在床上。
 
如果她要看小說,只會選張愛玲,喜歡看的都是愛情小說,很感性。
 
 
她上衣喜歡選淺色的,下身通常是牛仔褲。
 
她喜歡穿白色布鞋,因為舒服;頭髮只留及肩,因為清爽。
 
她笑的時候很漂亮,但她很少笑,有時候他想看她笑,會主動說一些無聊事。
 
她終日無所事事,但好像藏著很多秘密。
 
而又因為秘密,讓人感覺不可靠近。
 
他真的認識她嗎?
 
 
這一晚的酒吧沒有爵士樂,反而有點搖滾,依然滿場。
 
台上有一隊樂隊,是現場音樂。
 
他覺得現場音樂與唱片的分別,是在於真與像真的分別。
 
以前的他在酒吧裡不會分神,因為工作。
 
現在他卻停在水吧的旁邊看著樂隊,因為震憾。
 
他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想把這一刻的旋律留住,或者可以存下來送給她。
 
酒保說:「喜歡嗎?」
 
他說:「太喜歡了。」
 
酒保說:「這是萬能青年旅店,不萬能的喜劇。」
 
 
不萬能的喜劇,只有幾句輕唱,卻很深刻。
 
酒保說:「要喝酒嗎?難得有音樂,請你。」
 
平常工作的晚上他不會喝,但今晚因為現場音樂,有點情不自禁。
 
他說:「只來一杯。」
 
酒保和他舉起了酒杯,冰冷的猛獸,低頭,看著人海在光影中浮沉。
 
他覺得吹小號的人是靈魂,但編曲會加上小號的人是奇績。
 
他在想,原來有時候當世上兩種危險的東西相遇,結果會是意想不到的。
 
酒保:「慢慢飲,慢慢聽。但不要醉。」
 
在這個紫醉金迷的晚上,他覺得酒保是個溫柔的人。
 
 
那一晚,他聽完音樂喝完酒以後,酒保讓他早了一點回去。
 
他走在街上,一心想把這晚的事說給她聽,卻恰巧在唐樓的樓下看見她。
 
可是,她的神情有點不對。
 
她說:「有一件事想找你幫忙。」
 
他問:「什麼事?」
 
她說:「你要先答應我不要大驚小怪。」
 
他說:「沒問題。」
 
她說:「我想你陪我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