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逃出精神病院後的日子》: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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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應從哪裡開始,也許是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是什麼地方?
精神病院是無論你做任何事,無論你表現有多正常,也是個瘋子的地方。
瘋子被困著,不會變正常;正常人被困著,不會知去向。
五年的時間讓他變了許多。
這五年來,他在病房裡經常照鏡,因為他需要一把聲音,即使是自言自語。
他知道被困得久,會變瘋,一但成了瘋子,就回不了頭。
在這裡他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平時的他不喜歡說自己的事,因為自卑。
但他不喜歡說自己事的同時,也不喜歡聽別人的事,因為自大。
他知道越可憐的人,越會隱藏自己的東西。
他覺得可憐人說故事,容易讓人有一種炫耀不幸的感覺,聽著會嘔心。
但他自問不可憐,所以也不習慣抱怨。
然後久而久之,你不問他不說,記憶就會生銹,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他記得有一次在樓梯裡喝酒,半醉間說他自己曾經犯過事,被判了刑。
那些男人看著他,好奇,眼神在出賣他們。
有一個男人問搶劫嗎?放火嗎?刺激嗎?
他沉默。
另一個男人說他做了一輩子好人,沒出息,想問做壞人的感覺如何?
他沒有出聲。
還有一個男人說以前的事不要提,如果你現在有機會,會選擇做好人嗎?
他心想,其實他一直都是個好人,但他沒有回答,因為不想解釋。
他不是一個炫耀的人。
自從那一次開始,每次他酒醉之後,總有人會重提這事。
而每當有人提起,他都會扮醉。
他發覺原來扮醉,也是一種出路。
他覺得在這樣的社會中,一旦犯了事,以後都逃不掉,很可惜。
他知道其實每一個犯了事的人,心裡面都渴望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一個機會,逃到另一個世界從頭來過。
他明白每個人生命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抱怨,因為世界沒可能稱心如意。
抱怨,犯事,祈禱。
又從上一個世界,逃到下一個世界。
然後重覆,抱怨,犯事,祈禱。
沒完沒了。
真醉,是幻想得到真正解脫;扮醉,是明白不會有所謂的解脫。
沉溺發夢我分不清醒與醉。
一切都來得很不真實,因為早上的人潮。
太多的吵鬧像是遊樂園裡的聲音,介乎於快樂與哀傷之間的嬉笑。
她拉開了另一罐啤酒。
他知道清晨的酒精很難讓人醉倒,因為沒有月光。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用力地看著他的眼睛,眼神裡飄過一絲猶疑。
他感覺很赤裸。
她問:「可以告訴我,在精神病院之前,犯的是什麼事嗎?」
他說:「殺人。」
她倒抽一口涼氣,他覺得如果她有煙,她會抽起來。
她問:「殺了誰?」
他說:「父母。」
她問:「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因為未有心理準備。
他覺得房間裡有一種氣氛正在漫延,連他的皮膚彷彿都能感覺到一陣刺痛。
而她的眼神卻有著比任何人都要多的空洞。
她說:「想不到不只有我。」
他問:「不只有你什麼?」
她說:「不只有我的故事是難以啟齒的。」
他心想,不只是他們,很多人的故事都是難以啟齒的。
街上的流浪漢,樓上的文員,餐廳裡的侍應,大宅的房東,又有誰人不是。
只是放眼社會,誰又有資格去批評誰。
他說:「沒有什麼難以啟齒,只是過去的事本來就不需要被提起。」
她說:「但你還未有告訴我為什麼。」
他問:「為什麼什麼?」
她說:「為什麼殺人。」
為什麼殺人。
有一刻,他真想把所有事說清,但他不能。
他覺得世上本來有些事就是迷迷糊糊的,就如午睡後的性愛,都是迷迷糊糊的。
然而此刻腦裡的思緒太亂,不想說。
他說:「相信我,以後一定會告訴你。」
她問:「那麼告訴我,殺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他記得在五年前的一個晚上,他拿著刀,回到以前的家,心裡滿是仇恨。
看著父母,下手。
他想起刀劃過皮膚的瞬間,是快樂;刀刺進內臟的瞬間,是悲傷。
把頭顱割下,是快樂;把屍體埋掉,是悲傷。
由快樂到悲傷,由悲傷回到快樂,然後重覆,然後混亂。
所有的情感都是糾結而凌亂的,他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詞彙。
他說:「靈魂好像被撕碎了一片似的。」
殺人,沒有人想。
弒父殺母,更加沒有人想。
但其實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沒有人想,可是有很多事都是迫不得已的,矛盾。
她問:「如果讓你再選一次,你還殺得下手嗎?」
他說:「這不是下不下手的問題。」
很多人都知道,有些事不是下不下手的問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他一直以來都沒有選擇。
他在想,如果五年前有人用槍指著他的頭,迫他殺死自己的父母,那就好了。
反正沒有選擇,有人迫總比沒人迫好,或者他的心就可以好過一點。
但世上沒有如果。
過了這麼多年,他有時還會想起,但沒有後悔。
他在想,下手的是自己,死的是父母,終究都是自己的事,不能後悔。
心裡的自己問:「還殺得下手嗎?」
他說:「除了親自下手以外,沒有辦法。」
她問:「聽人說,弒父殺母是會下無間地獄的,你怕嗎?」
他說:「不怕。」
他覺得若心裡存善,則到處都是天堂。
若心裡有惡,則到處都是地獄。
無間地獄的意思是沒日沒夜的苦難,沒日沒夜的受罪,終生終世永無解脫。
然而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對他來說已經是解脫。
如果他弒父殺母是因,下無間地獄是果,他沒有怨言。
但正正他因為相信因果,所以他知道他的下場不應如此,他只順勢而行。
他說:「地獄不會狠心收我的。」
秋風送爽,這個時份他本應在大夢浮沉,可是他沒有。
他看著身邊,今天莫名奇妙地多了一個女人,不習慣。
他不習慣在這個時候清醒,不習慣不只有他一人。
然而莫名的不習慣讓他疲倦。
疲倦讓情感變成死寂,像湖水,再多的歡樂或哀愁都感受不了。
他還有很多啤酒。
只是對飲的酒精讓他的感官麻木,麻木讓他很難感覺得到真實。
有一刻,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層麻布,沒有色彩,沒有質感。
但他始終沒有醉,沒有真醉。
只少不能就此醉倒,還有些事未做完,他心想。
他說:「到你了,說你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