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奇幻] The one lost in sight: The one regret
柔和的陽光灑落大地。
回王都的路上,不知不覺的已經日出了。
清新的空氣連著草香,不自覺的,沉浸了在這寧靜的氛圍中。
積雪尚未完全褪去,但新春的氣色已經提早到來。
「喂,說些什麼啊!」
身後跟著的艾薇亞終於忍不住沉悶,大叫出聲。
「呃,什麼?」
「你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嗎!報酬的事啊!」
怎麼她比我表現得還要在意。
順口敷衍了事,免得她發脾氣。
「哼,明明我也有出力,妳卻想一個人獨佔功勞,我怎敢妨礙妳呀?」
裝出尖聲尖氣的聲音抱怨。
「我已經說了,只要你低聲下氣求我,我也可以考慮提提你的功勞啊!」
「我連妳要對誰稟報都不知道,妳空口無憑,說什麼都可以。」
刺探一下她將要稟報的人。
要是她哥哥我就得快跑,不然又要被刺一刀。
「是卡羅琳老師。我跟她非常熟絡喔,這次任務也是她吩咐的。」
卡羅琳……閣下嗎?
在王城裡,這個人的名字常常聽見。
她是王國的實質領導者,深受國王信任,把軍權以外的大部分實權都交給了她。
她在中下層民眾中頗多好評,但在貴族階級眼中卻毀譽參半。
實際是怎麼我也不清楚,總之地位很高。
「她嗎?妳是她的弟子?」
「哼哼,當然了。包括劍術和魔法的各種技能,都是她傳授的喔。」
艾薇亞很自豪似的。
這女生三年前連武術也不會,現在在戰鬥上比苦練十多年的我還強,原來是她的功勞嗎。
「原來如此。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吧?」
「嘻嘻,在意了吧?肯求本小姐了沒?」
艾薇亞大概把我的讚賞視為重視的意思。
算了,隨口順著她就好。
「既然這樣就要請妳多點提本座了啊。」
「雖然語氣好像還是不在乎,不過我就勉為其難順你意吧。」
其實即使我不求她,她的個性也不會容許自己佔了別人的功勞。
不過不給她下台階,她憋著一口氣可能會不高興。
忽然,看見了附近一個果園。
一晚上只吃了一個麵包,又經過劇烈勞動的我看著滿園果實累累的蘋果樹,不禁垂涎欲滴。
「妳先走一步,我等下追上妳。」
「嗯,那我先走────等等,你不會逃掉吧?」
少女剛踏出一步,馬上又轉過頭來拉住我。
我的手掌被她緊緊握著,略微有點不好意思。
「呃……喂,放開本座的手掌,不然我大喊性騷擾。」
「不要。你叫啊,太陽剛出來,這路上哪兒有人?」
她握得很緊,似乎很不想我走掉的樣子。
是不是回想起很久之前,同樣有個少年在她面前消失的事呢。
「好啦好啦。我還要領報酬,哪會就此走掉?」
「真的?」
「真的,妳不放心,就站在這等著好了。」
她輕輕鬆開了手,但倔強的眼神仍是片刻不移地盯著我。
走到遠方的果園附近,隱約看見主人房裡的人仍在沉沉睡著。
我熟練地四肢攀在圍欄,輕力一躍,就擒住了樹幹。
單腳試試樹枝是否穩固,然後縱身抱住樹枝,單腳回鈎,踢下了一個蘋果。
害怕偷竊的過程被看見,我轉頭去看遠方的女孩。
她沒有走過來,所以應該看不見我在做什麼。
她坐著原地,似乎在哭的樣子。
「……就算哭,也未必是因為我啊。」
嘴裡嘟嚷。
心念一動,再次伸腳踹下了一個更大更肥美的蘋果,跳下地面。
在第一個蘋果上咬了一口,慢慢走回原地。
「侍女接著!」
把咬過的蘋果丟過去。
抱膝坐著的艾薇亞頭垂得低低的,來不及接住蘋果,咚的一聲,被砸中頭頂。
她沒等蘋果墜地,反手一抄,抓住了蘋果。
「笨蛋!為什麼扔個吃剩的過來!」
然後她馬上丟了回來。
她拿出手帕,擦拭經蘋果傳來的唾液。
「嘿,不好意思,拋錯了。」
她有了防備,把手包在手帕裡才接下。
她見沒有異狀,隨口把蘋果送進口裡,甜甜的果香讓她精神一爽。
「哪來的蘋果?很甜很新鮮啊。」
她抬起頭來,似乎忘記了剛才哭過的痕跡還在臉上。
當然,我裝作看不見。
「那邊的果園啊。」
「果園?可是現在時間尚早,果園主人還沒開業啊。」
「什麼沒開業?我就是果園主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她點了點頭,像是恍然大悟。
至於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究竟如何擁有一座果園,她似乎並未考慮。
真呆笨。
「……對了,小絮。為什麼你關心別人的時候,總是要先作弄一下呢。」
少女臉露苦笑,再咬了一口蘋果。
「誰在關心妳?」
我反射式地否認。
對了。為什麼我總是這樣,沒辦法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思呢。
「這個明明是更好的蘋果。你吃過的那個比較小。」
艾薇亞托起蘋果笑道。
把更好的讓給他人是常識。要我自己獨享好東西,我做不到。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十多年來我獨自過活的時間,比結伴同行要多。
為什麼我會先考慮別人多於自己?
「是比較小,那是因為……因為……那果園是我開的,我都吃膩了。」
「……說謊。為什麼你總是不願意坦白承認,自己在對別人好呢。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吧?」
確實,不是丟臉的事。
但我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抱著好意。
因為這樣就可能跟別人進一步來往。
但為什麼要拒絕進一步的來往?
可能是因為曾經被背叛,心裡有陰影吧。
「什麼叫總是不願意。我們認識才多久?」
「啊……抱歉。一時間,把你和某個舊識連在一起了。」
「什麼舊識?又是那個男生?妳還記著啊?」
我明知故問,裝出粗聲粗氣的聲音。
「……嗯。應該,好久都不會忘記。嘿,小絮,你看看。」
我沿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去。
太陽已完全升起,不遠處,群眾魚貫從城門裡步出。
像是水中的魚兒一樣,忙亂而平和地走著。
看了數年的日常光景。
「……沒什麼特別嘛。」
「是沒什麼特別。但如果昨晚我們失敗了,不久這片光景,就會化成一片火海。所以現在看來──特別,覺得珍貴。」
「妳在多愁善感什麼。我們已經成功阻止了,不是嗎。」
「是啊,可是仍有很多人在戰爭,在放火,在搶掠。這片戰亂的大陸上,有多少人像這兒的人一樣幸運,有人能保護他們?」
「……妳顧及眼前所看見的就夠了。有這樣的心,已經很了不起。可是人力始終是有限的。」
少女回過頭來。
「你沒有取笑呢。吶,了不起這形容,真的不是諷刺?」
我搖了搖頭。
我自己也背負著某些責任。
三年前的屠殺,作為唯一生環者的我,沒有公開真相。
這樣的我沒有權利諷刺其他人。
就像是什麼都不做的人,取笑正在努力的人一樣荒唐。
「沒有諷刺。真的很了不起。」
「噗。妹妹每次一聽見我說這些話,就忙不趺的取笑我。爸爸雖然不說話,但臉色總是黑黑的。大哥聽完毫不理會,二哥聽完就忘。會認真聽的人,大概只有老師和你。」
「是嗎?就我和她?」
「……還有一個,不過不提也罷。」
那個卡羅琳老師,難道也能理解她嗎。
不論個性如何,她始終是個執政者。
作為執政者聽見她這樣天真的想法,就算不取笑,也應該是置之不理。
像艾薇亞的父兄一樣。
但是即使如此,她依舊把艾薇亞收入門。
難道真有如此理想化的執政者?
「小絮,到王宮了。最好一起進去吧?」
「呃……不怕嗎?」
雖然有點慌張,但我也想見見她口中的老師。
「你怕就別進去了,報酬也就一筆勾銷了喔?」
艾薇亞拋下一句威脅,舉步前行。
我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後。
少女忽然停步,我急忙退後免得撞倒。
「白痴妹,這樣很危險……」
「小絮,先別作聲……」
艾薇亞雙眼直盯著前方的綠髮少女。
「怎麼了,認識的嗎?」
「是……是伊琳諾。早前跟你提過的女孩子。繞道,繞道。」
「還繞什麼,她都看見我們了。」
「哎哎?!混蛋,我都叫你別作聲,現在被人發現了啊!」
艾薇亞的手伸到我後腦重重一拍。
其實被發現跟我們的談話完全無關,只是這女生在遷怒而已。
綠髮少女──應該就是伊琳諾,氣鼓鼓的射來一道視線。
她頭上的黑色闊邊帽展示了魔法師的身份,帽子下的青綠長髮光采照人。
她的眼睛有一股幽遠深邃的氣質,處處透露出魔法的神秘感。
明明感覺在生氣,臉上的酒窩卻給人一種微笑著的感覺。
「妳是不是惹怒了人家?怎麼她一副要把妳吃掉的神情。」
「……別提了,都怪你。」
這次事先有準備,側頭避過揮向後腦的一掌。
不料她順勢向下抓住了我的肩膀。
「本來她想跟我一起執行任務的,只是位置被妳佔了。」
「據說,好像,大概,也許,可能,我是無辜地被妳拉來的。」
「才沒有發生過這事。」
我被扯住肩胛前行。
看見我們的玩鬧,伊琳諾笑了笑然後走到一旁。
艾薇亞硬著頭皮走到她身邊,生硬地打了個招呼。
綠髮少女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艾薇亞冷汗直流,連忙把我扯到附近的書房。
「老師,我可以進來嗎?」
艾薇亞叩門說道。
聽見裡面傳出「嗯」的一聲,少女推門進房。
書房性是個留著鮮紅披肩長髮的女性。
外觀上大致是二十多歲,可是,讓人感覺有種超越實際年齡的滄桑。
她穿著典雅的無袖連衣裙,感覺就像是個貴族的樣子。
比旁邊那個沒格調女生有品味多了。
她雖然長著一雙富侵略性的鮮紅眸子,可是整體的感覺卻像個端莊淑女。
這個女性,就是艾薇亞的老師卡羅琳了吧。
「這位是在行動中幫了大忙的民間協力者。」
「喔,專姓大名?」
「……米利恩‧賽林,暱稱是小絮。」
我尚未回答,艾薇亞已經替我說了。
這名字恐怕從今天開始就會跟著我。
「沒經父兄同意就把人帶進家族了?」
「呃,老師,妳怎麼知道……」
卡羅琳小姐摘下了眼鏡,抬頭望向艾薇亞。
「第一,冠以賽林姓氏的只有妳一家,而這孩子明顯沒有你們家族的血統特徵。因此只能是妳們家的部屬。
第二,如果是妳父兄收錄的部屬,名字不會起得那麼隨便,缺漏了代表身份的中姓,也會給他一件體面些的衣服。
第三,從昨天交下任務開始只有一天,妳沒有時間回家向父親稟報,所以那是妳獨斷的舉動。
我說得沒錯吧?」
艾薇亞聽得連連點頭。
「全對呢。老師真厲害,僅僅看一眼就猜出來了。」
其實是妳太笨。心裡如此想著,跟卡羅琳小姐四目相對。
她也跟我想著同樣的事吧,我倆一起竊笑起來。
隨後艾薇亞詳細稟報了任務的過程和結果。
說到以火藥炸毀重地時,艾薇亞手舞足蹈,憤慨異常;卡羅琳臉上表情卻絲毫未變。
最後,艾薇亞強調這次任務成功是蕾蒂雅和我的功勞,表示自己只是執行了自己的職責,希望把功勞歸到她和我身上。
「妳看來還不太明白啊。這次行動是完全沒有功勞可言的。我們當時的身份是盜賊不是嗎?難道我們要在廣場上宣揚,"盜賊團劫掠商隊有功,封賞若干?"」
艾薇亞呆了呆。
「呃……可是,蕾蒂雅和他出了那麼大的力氣,難道結果是一場空?」
「妳不明白蕾蒂雅是什麼人。她一直都是負責隱密行動,極少曝光,在這個國家裡基本上是寂寂無聞,也從來沒有登記任何官職,甚至沒有出現在任何文件裡。所以,無論做過什麼事,都不會存下紀錄,更別提受賞了。」
難怪那個女孩心理變態。
不過,這也不是討厭我的理由啊?
「至於這男孩嘛……嗯,由你來說吧,你想要什麼獎賞啊,小盜賊?」
卡羅琳小姐微笑著對我說道。
「……這是掩口費嗎。嗯,老實說,我不需要什麼物質上的獎賞。如果可以,希望能借用一位魔法系的導師。」
「你想學習魔法?嗯,那也不用向我要求,你不知道王室政府鼓勵新生投入魔學院嗎?只要成功通過任何認可魔學院的面試,就能向國家申請鉅額資助啊。就像伊琳諾一樣,她孤兒出身,算上獎學金,不但學費全免,連宿舍錢都省了呢。」
「哎?老師,妳認識伊琳諾?」
我尚未答話,艾薇亞已經搶著說。
「認識啊,剛才就跟她見過面。妳沒看到她?」
我和艾薇亞相視苦笑。
「談回魔法的事……對我來說,魔法只是達成目標的工具。我不打算從理論開始鑽研魔道,只需要實用的部分就夠了。」
我拉回話題。
卡羅琳小姐紅瞳張大,像是看見趣事般的看著我。
「不太健康的學習態度呢。不過,跟我一樣。」
原來是遇見了同路人嗎。
「不過可惜,我的心力現在得放在培養艾薇亞,和處理政務之上。大概是沒有時間親自教導你了。說不定,蕾蒂雅可以……」
「……老師,蕾蒂雅和小絮完全相處不來。」
艾薇亞又一次搶著說道。
「……處不來?真奇怪。我從來沒聽說蕾蒂雅會跟別人處不來……
算了。艾薇亞,妳先出去找伊琳諾聊天吧?我跟這孩子有點事想談。」
艾薇亞臉露苦笑,道別了老師,走出書房。
「魔法的事等下再談。小絮……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我點了點頭。
「艾薇亞這女生,有著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大概是源自她自身的理想和自信吧?」
她忽然提起已經不在場的少女。
「確實是。有著宏大的理想,每天努力逐夢的她非常吸引。
像是黑夜中劃過的流星。光芒雖然微弱,但是頑強地照耀著夜空。
那份純真的魅力,吸引著別人與她建立互助的關係。
……雖然以女性而言,沒有什麼魅力就是了。」
從心底吐出對那女孩的感想。
當然,最後一句是違心之論。
想著她日漸成熟的容顏,感覺自己作為男性也開始成長著。
「是嗎?即使是以女性的角度看,也是個出眾的美女喔。
而且還是個懷春少女。一點都沒有心動嗎?」
卡羅琳小姐似乎不在意前面的言論,只回應了最後一句。
我別過臉,不讓微微泛紅的臉色被她看見。
「好了,不作弄你。
你對艾薇亞的事好像十分了解啊。她的夢想可不是隨便對別人說的,你跟她,是舊識嗎?」
「並不是十分熟絡……昨天偶遇了她,然後就被拉去領路了。」
我模糊用詞。
這句話說是初遇也可以,重逢也可以。
「昨天她說與某個男孩子打了起來。是不是就是你啊?」
重逢時打的那場架,她向老師匯報了吧。
我點點頭。
「是嗎,很奇怪呢。明明她不認識你,還跟你打了一場架。你卻想也不想就去協助她,還不住口的讚賞她的夢想。」
意識到她可能在套我的話。
我沒有回答,也不敢直面她看著我的眼神。
「嗯,為什麼呢?我很期待你的答案喔。」
卡羅琳小姐依然露著微笑。
「……我是被強行抓去的。中途雖然想逃,但她盯得很緊。」
知道不回答不行,我把事實的一部分說了出來。
「是嗎?照她的描述,她只是勝過你一點點啊。你要從她手上脫身她應該攔不住。甚至轉身拔腿就跑,她有任務在身,也不會花心力追趕你吧?」
又是無言以對。
她的眼神彷似已經洞察了我的內心。
「直說吧,小絮……你跟她,認識了多久?」
「……大約幾年吧,忘得差不多了。」
「嗯,我來猜猜,是三年嗎?」
她說是猜猜,但她的表情明顯是掌握一切的樣子。
難道,她清楚三年前發生的一切嗎?
不行,不能光是被她套話,我也來套她。
「啊,妳猜得真準,好像真的是三年的樣子。
當年我在教堂看見過她,妳提一提,我就想起了。」
「嗯,看見她被抓走,竟然反應那麼平淡啊。
賽林家的長女十三歲時才在平安夜到王都教堂受洗。在此之前,並沒有到教堂的習慣。」
她先一步地道出了推測的論據。
「不對,是平安夜嗎?沒多少印象啊。三年間她到過很多次教堂吧,我也忘了是哪一次。」
我繼續裝傻。
「我跟艾薇亞幾乎就是親人般的關係啊。她認識過什麼人,我大概也會知道。她沒什麼事隱瞞我,只有一件事──我問她作夢時常夢見的是什麼,她總是笑笑不答。
我在暴民綁票事件之後才跟她第一次見面。之前發生的事我可不知情。曾經問過她的妹妹,她說姊姊被綁獲釋之後,就常常作惡夢,可能是受驚過度有陰影。
不過,我很清楚,她不是會被區區綁匪嚇倒的膽小鬼。」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
而,三年前的事情中,最關鍵的鎮民屠殺事件,不知道她知不知情?
艾薇亞應該尚未察覺這事。她是知道了但瞞著她,還是不清楚?
「唉,那家教堂在這之後發生了一場大火,燒死了附近很多的居民。雖然現在重建後一切如舊,可是想起當年的慘況,我心裡總是不舒服。」
這是實情。
教堂確實是被人縱火,而我想起三年前的事,心頭也確實不舒服。
可是當中原因,可就不是那回事了。
「……為什麼故意繞開話題。你究竟知道什麼?我希望你能解釋一下。」
卡羅琳小姐的語氣轉急。
應該是不知情吧,她開始不耐煩我在繞圈子說話。
「三年前我認識了她,但她現在忘了我,見了面也不認識。就那麼多。」
「……你對她的關心不像是淺薄得能被忘掉。雖然艾薇亞確實沒認出你,可是依據她一向脫線的表現,恐怕只是一時失憶。再不就是,你當時,或者現在的外表,是刻意化裝的。」
這次她倒猜錯了,不論何時,我也沒刻意化裝過。
不過三年前我是個塵垢滿臉的鄉下少年,現在好歹有打理過儀容。
「算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艾薇亞時常作的惡夢,掛念著的某個人,跟你有沒有關係?或者,根本就是你?」
「……她作什麼夢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又怎麼……」
「小鬼!馬上跟我說實話!你究竟在隱瞞什麼?」
卡羅琳小姐瞳孔發出鮮紅的光芒。
我沒有說下去,只是轉過了側臉。
「……失態了。可是,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那個女孩任何情況都很自信,每天也過得很快樂。但是只有那件事上……會採取封閉自己的態度,不願意跟旁人多談,一直,為了過去發生的事而嘆息。
所以,如果你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請快點說出來。我覺得你,也是被那女孩吸引住的人之一,如果你也和我們一樣關心她,應該是不願意坐看她這樣才對。」
「……這是兩難的抉擇。我,不,我們能期望的,就只有她主動選擇忘掉。
我──對她的關心,不會比任何人少。所以請相信我。我確信自己在做著正確……不,對她最好的選擇。」
說到正確二字時,我不自禁的改口。
三年前的怨魂,一定不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
「我不認為。一個人把事情悶在心裡只會愈來愈難以忘懷。人應該從直面真相的勇氣中成長。小絮,也許你愛獨自承擔問題,也愛逃避應該要做的事──但你不應該以自己的方式,去讓別人跟你一起逃避。」
我搖搖頭。
不是因為覺得她說的話是錯的,而是我在逃避這個問題。
臉上滑下了淚滴。
「…喂。怎麼哭啦。算了,要是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你可以自己決定什麼時候停止隱瞞。
但是,始終我要忠告你,艾薇亞並不是安於逃避問題的人。」
我點頭表示感謝。
這個女性非常溫柔,至少在處理艾薇亞的問題上很溫柔。
「好了。先擱下艾薇亞的事不談──昨晚的任務,相信你不會笨到泄露出去吧?」
忽然她話鋒一轉,由關心艾薇亞的溫柔女性變成面無表情的執政者。
「可是我不能保證你會不會在日後泄露口風。現在有兩條路放在你面前,第一,從現在起軟禁直至這件事不會再引起任何關注為止;第二,成為我們這邊的一員。」
她語氣冰冷,跟先前的溫柔神色徹底相反。
先前還感動於她的溫柔,不料瞬間就變了臉。
「……所以其實只有一條路。可是,我不認識自己能勝任騎士團。」
「誰叫你去當騎士了?根據艾薇亞先前的描述,你應該接受過隱密行動的訓練,也有不錯的魔法基礎。
所以適合你的工作,是蕾蒂雅那種隱藏在黑影之下,沒有榮譽,沒有報酬,沒有自我的特務人員。」
「聽起來還真不怎麼樣。」
「那麼你是想被軟禁了?小鬼?」
卡羅琳小姐笑著調侃。
其實我並不反對。
我本來就勝任這樣的工作。
不僅在能力方面,榮譽和報酬,本來我就不怎麼考慮。
可是,有一件事要先確認清楚,不然我寧願被軟禁。
「只有一個疑問。我不期待執政者有良知,但我仍希望妳們至少擁有底線。例如,不會把施政失敗的過錯推到無罪的人身上,然後濫殺無辜。這樣的工作,我可不幹。」
大概是受了騎士少女的影響,我心底也擁有了一絲光芒。
卡羅琳小姐笑了笑,像是在調侃我。
「我盡量考慮。」
「不是"盡量"的問題。妳想想,艾薇亞看見自己親密的人做了這種事,她會怎麼想?她怎麼還能堅持自己的夢想?」
我語氣漸轉激動。
我模糊地透露了不能向艾薇亞坦白的理由。
「哼……小鬼你放心,我這人,始終到不了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地步。說不定跟艾薇亞影響了你一樣,她也影響了我。」
卡羅琳小姐吐出輕柔的嘆息,裡面似乎包藏著遙遠的往事。
「既然妳能理解她,就請妳至少不要在她面前,幹一些讓她對妳失望的事。」
「……還是那句,我盡量考慮。這不是能向你們保證的事……王國建立以來,我曾經希望自己能夠只採用合理的途徑解決問題,可是,我做不到。
有太多形勢所逼的事。要是我不放棄一定的良知和原則,就代表我們多年的努力轉瞬白費。
我並未灑脫到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拋棄過往一切的心血。於是在選擇來臨時,我決定妥協。
但那不是我唯一一次的妥協。類似的事接踵而來,我依舊一次次地退讓自己的原則,最後──我今天坐在這兒,身擁舉國無人可及的功績,萬人之上的權力,以及,沉重的罪孽,和良知的譴責。
即使目標聽起來多麼崇高,即使形勢看起來多麼急切,以至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不該做的事──罪孽也不會稍微減少一分。
我知道我的一生已經毀了。果報必在某天到來,我死後也一定會被拋進地獄裡懺悔。可是,我希望在審判日之前,鋪好路讓艾薇亞完成她想要完成,而我無法完成的事。」
卡羅琳小姐像是在聖堂面前懺悔一樣。
但她沒有祈求寬恕,只是任由自身的責任心鞭撻自己。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上帝存在,也不認為人死後會接受某種人以上的存在的審判。
她的痛苦,是因為她不容許自己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就像我無法為了讓艾薇亞快樂,而隱瞞三年前的屠殺的事原諒自己。
「……所以我無法對你保證,今後我還會不會再度妥協。
改變這個世界的過程中,經常要使用你所不屑為之的行徑。
我不在意你,甚至艾薇亞的不屑。因為我也不屑自己的作為,但我不會停止,直到世界改變成她所希望的樣子為止。
到時候我會退場,躲到某處靜靜等候世界給我的終結。」
她有一瞬間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對她二十來歲的外觀來說,實在與終結兩字不相襯。
可是,她的心目中,似乎已經斷正那是必然的結局。
「……不,無論如何,都請妳繼續留在艾薇亞身邊。
她以妳為榮。她知道妳的溫柔和妳必需這樣做的理由。她也──渴求著妳的溫暖,那不能在她的家庭裡找到的溫暖。」
那就是所謂的母親了吧。
可是她實在不像是艾薇亞的母親,更像是姊姊一輩的角色。
正好,我也有一個姊姊。
「哼……假如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我……盡量考慮。」
她第三次道出這句話。
她無法做出不負責任的承諾。
她也無法把心托付給別人取暖。
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是獨自承擔著一切。
雖然程度不一樣,但我感到她跟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小鬼,讓我一個人靜一下。你出去找艾薇亞談談,如果剛才的話泄露了出去,我就殺了你。」
「是的。我明白妳的苦衷,請妳也"盡量"放鬆自己,不要繃太緊。」
「哼,你毛長齊了沒有?說什麼明白我?不過……還是謝謝你了,現在給我滾出去。」
跟一開始的禮貌語氣不同,她最後顯得十分粗暴。
可是我寧願相信,這是她放鬆心情的象徵。
我輕聲關上了門,偷瞄了一眼她漠然的神色。
* * *
遠處,艾薇亞和綠髮少女伊琳諾正在交談。
我不願打擾她們,悄悄走近兩人,然後藏身於附近的牆邊。
「抱歉啦伊琳諾,我只是因為時間緊逼,才沒能通知妳一起去……」
艾薇亞撒著三流的謊。
「唉,算了,妳都道歉那麼多次了,就原諒妳吧。
我也不是不知道妳的苦衷……在妳印象中,我一直是柔弱溫軟的小女孩。
可是妳就不能相信我一次,我已經擁有能夠保護別人的力量了嗎?」
伊琳諾無奈地說著。
她倆似乎非常要好的樣子。
只是那個少女外觀上確實是單薄綿軟的樣子,這也怪不得艾薇亞不放心帶她執行任務。
「我……唉,怎麼說呢,我的戰鬥方式,即使是同齡的強壯騎士也不一定跟得上。妳也知道,我這人又性急又喜歡猛攻,帶著魔法使在背後,總感覺不太適合……」
「哼,那麼這次跟妳一起去那個笨蛋就適合了?」
伊琳諾的語氣像是在使性子。
她不點名地提到了我,還用上了某種不太妥當的形容。
忽然,艾薇亞退後了幾步。
我正想探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不料艾薇亞一個轉身,右手已經搭上了我的後頸。
我縮身甩開她的手,但卻被早已料到這步的她按住手臂,壓在牆上。
「小絮,當作沒聽見!不然就扭斷你的手!」
「當作沒聽見什麼?」
「她說你是笨蛋……咳,總之,你敢對她動怒我就宰了你!」
原來縮在牆邊時已經被發現了嗎。
艾薇亞鬆開了我的手,我放鬆了一下被捏緊的手腕。
「唔……抱,抱歉…」
伊琳諾卻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
大概是比較怕生的女生吧,她不擅長應對陌生的男性。
「……我沒聽見。只是那個白癡妹自己說了出來,不關妳事。」
伊琳諾掩嘴笑了笑。
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到我早在牆後?
「咳,這是小絮。總是說人白癡的白癡,不用放在心上。」
「是妳的朋友嗎?」
「不,是單方面被欺負和虐待的可憐僕從。」
「在當事人面前也可以這樣說,那就是很好的朋友了吧。」
綠髮少女微笑著道出怪異的歪論。
不,正因為有著微妙的準確性,才被叫作歪論吧。
「話說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了我的僕從啊?」
「……妳已經忘了嗎?要借用妳的姓氏的話,就得屈就一下,這不是妳說的嗎。」
「好像有吧,忘了。」
伊琳諾在旁看著我們的談話,像是饒有興味的樣子。
「天色也晚了,小絮,你先回家去?我還想跟她聊聊天。
無故消失了一天,你的親人在擔心吧?」
「……世上早沒有會替我擔心的親人了。我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兩個少女吃了一驚。
「小絮,你沒有親人…?」
「…連住處也沒有嗎?」
艾薇亞把我的話解讀成沒有親人。
老實說,親人理論上是有的,而且還是個大家族。
只是除了姊姊之外,相信沒有一人會擔心我。
「孤兒自然沒有親人。住處也是走到哪兒睡到哪兒,能不被趕走就好。」
我不願多談。
但是艾薇亞卻抓住了我的肩膀,不讓我轉身離開。
「喂,那你今晚睡在哪兒啊?」
「……回到妳昨天第一次看見我的地方睡吧,現在再不走,天色黑了就不太方便了。」
「這,這樣不行啊……那兒連遮蔽風雨的地方也沒一個,實在……
對了!你不是說要當我的僕從嗎?我帶你到我家城堡裡去,給你安排一間客房…」
我背上閃過一陣惡寒。
打死我都不要跟妳的哥哥住在同一屋簷下。
「……那是權宜之計,誰叫妳用僕從的方式給我起名,又四處宣揚。
本座怎麼可能當別人的僕從。免談。」
艾薇亞神色慌張,看向旁邊的伊琳諾。
伊琳諾向她做了個OK手勢,然後走到我面前。
「艾薇亞沒惡意的。小絮君,假如不介意的話,我的宿舍裡有空置的地方。室友剛搬出去了。」
我呆了一呆。
她的意思是,由我來當她的室友?
這女生在幾分鐘前還一副害羞的樣子。
「呃……喂,伊琳諾妳沒弄錯吧?他雖然長得沒什麼男子氣概,但仍然是個男生啊……」
「妳不是說過,他肯跟妳執行任務的原因是為了找個魔法教授嗎?由我來負責,有什麼問題呢?」
「可,可是……妳們學院的規矩……」
「那就要看小絮君躲藏的本事如何了。總比露宿街頭好吧?」
艾薇亞無言而對。不過,她的表情仍然是反對的。
我自己也不覺得跟一個不太熟的女生住同一房間是件好事。
至少,對健康不利。
我正想開口拒絕,不過伊琳諾正好也在這時候望了過來。
她的眼神讓我的話卡在了嘴邊。
伊琳諾眼中,滲透著一眶的淚水和隱藏著某些東西的眼瞳。
像是,後悔著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