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已飛渡了數年多的辰光。
如果沒記錯的話,現在,已經十三歲了吧。
身處於沒有目的地,也沒有終點站的逃亡,每一天都一成不變。
 
餓了就在哪個檔攤裡偷個蘋果,渴了就到溪邊喝口水,累了…這個有點麻煩,唯有在寧靜一點的地方倚牆睡覺;沒辦法,偷的次數多起來了,被抓住可要鞭打的。
 
只是,除了生活枯燥如飛灰的我之外,我身處的地方,似乎每天都在變動。
從簡樸的小鎮,四周加蓋了城牆,住宅翻新重建,也增加了宏偉的教堂和皇宮。河道上以前也只有寥寥幾個漁戶,現在卻天天都能看見大船在碼頭停泊。
 
雖然,那和我無關。




我的目標,就只有策劃方法,向奪走姊姊的人們復仇。
 
沒有成功的可能性。
那可是個數百人的大家族,當中半數以上精通殺人技巧。
何況,我連基礎都沒有好好掌握。
但該做的事,就是要做。
 
偶爾,吃膩了山林裡的松子水果,也會到繁華擠逼的市場裡,偷來點新鮮熟食。
這就是我所學的技術中,目前唯一能幫上忙的部分。
這樣去復仇,必定會死。恐怕死前還不能拖任何人到黃泉。




 
不該妄斷別人的善意,這是姊姊給我的烙印。
不該相信陌生的旁人,這是族人給我的教訓。
 
因此,我沒辦法提起勇氣,去跟別人接觸。
如果是好人,說不定我的身份會害了他,就像姊姊一樣。
如果是壞人,就算接觸也沒有意義。
所以,沒法排解孤獨,連伸手求救,也沒有人能回應。
 
「…肚子餓了,偷點東西吃。」




黃昏的城鎮,熱鬧得有點離奇。
鄰居呼朋喚友的聲音此起彼落,今天,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今天似乎是被稱作平安夜的日子。
鎮子裡的人不是待在家中,就是呼兒喚女走到教堂朝拜。
獵物不多,僅僅在某個急步走過的路人腰包裡,牽走一塊麵包。
 
「喂,小子,別以為我沒看見!」
麵包就在我手上啃著,我也不認為你可以看不見。
「看見又怎樣了?麵包上有你的名字?」
「大夥兒,這個傢伙就是幾年來一直偷東西吃的那隻過街老鼠!逮住他,逮住他!」
 
路人聽見,紛紛挽起衣袖磨拳擦掌。
看來我得罪的人還真不少。
 




「抓到我的,還你們還沒消化的食物,順便每人奉送一句乾爹怎麼樣?」
「你他媽是不是男人?!」
 
他媽當然不是男人,智商堪憂。
我迅速跑離現場,在某個轉角甩掉了大部分的人。
 
「那邊,我看到他了!」
只是在人多嘈雜的市場裡引起騷動,很快就會驚動所有人。
於是多事之徒就會多起來。
結果,暫時還無法完全脫身。
 
我單手抓著屋簷,確定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
「我看到他了!在屋頂!」
喊完之後偷偷溜到窄巷跑掉。
 




不過,這樣不是辦法。
有什麼地方能夠暫時躲藏呢,我四處張望。
 
眼前所見,是一座大教堂。
「也不壞。至少不會有人敢在崇拜時殺氣騰騰地闖進來。」
 
*        *          *
 
藏在天井已經大約三十分鐘。
那群人已經散了吧,可是我還不能下去。
很遺憾,我沒有挑準時機進來,現在信徒們正在四處攀談,要是突然有人從天井跳下來的話,只怕會引起另一場騷動。
那就躲一會吧。先吃完偷來的飯。
 
目光所及,是個約莫與我同齡的金髮女孩。
她開朗自信的外表,吸引了不少人與她交談。




穿著比其他孩子更華麗的天藍鑲邊袍子,加上色彩對照鮮明的金髮,以及照亮人心的笑容,
 
「……像個笨蛋。」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說出了對她的評語。
一定是天生就呆呆的,錯不了。
 
這類的小孩,隨便哪家貴族都找得到。
只是為什麼,我的目光會突然被她吸引住。
 
「給我出來!」
突然,粗魯的男子聲音消除了我的疑惑,也打破了教堂的清靜。
 
糟糕,沒想到躲在這兒也會被發現。
 




不過,從後門跑掉就好了──這樣想著,但是,殺氣騰騰的擅闖者,似乎不是為我而來。
 
門衛被重重推開,婦女們喊叫著躲到一旁。
那個女孩在旁安慰哭喊的女性。
帶頭的擅闖者發現了那個女孩,一手扯住她的金髮,拉著她走出了教堂。
 
「……難道她也偷東西吃,被抓了?」
我在一秒內否定了自己的愚蠢想法。
她的服飾不像是需要偷竊糊口的人。
而那群人手持武器闖入,顯然是預謀來抓人的。
 
幾個身穿鎧甲,像是騎士的男人走進了教堂,向司祭詢問事情經過。
是收到消息來救那個女孩吧,想到這兒我稍微放了點心。
不對,為什麼我會欣喜?
那個女孩和一直以來遇見的人一樣,不都是擦邊遇見的陌生人嗎?
 
騎士們開始四處搜索。
我乘機從天井溜到後門。
 
把那個女孩的事驅離腦海。
她怎樣與我無關,我不斷向自己灌輸這訊息。
即將回到山上的藏身點,我忽然感到異常。
 
「快點!過來這邊,別給那群貴族的狗爪追上了!」
 
這聲音很熟悉。
相信是早前綁票的那伙人。
 
我迅速爬上了一株大樹,把身影隱藏在林葉裡。
 
「這兒有個小草屋子,裡面沒人。大家,將就過一晚。」
喂,那是我的。
那個雙手被綁的女孩子也在他們之中,騎士沒有成功把她救出來吧。
除了我和她,共有十人在這。
不知道這群傢伙的底細,還是不要貿然出手。
偷偷割斷繩索,帶那女孩逃跑就好。
 
「嘖,為什麼我總是想著幫她?」
 
十人裡有八人離開了草屋放風設哨。
燒烤肉類的香味從草屋傳出,大概是剩下的兩人在準備食物吧。
在樹上用小刀割下數十條幼細的氣根,把他們鋪設在地上連接蜂巢。
沒辦法大興土木,做些小本工程也不錯。
 
在準備完成,確定八人已經走遠了之後,我在樹上粗聲喊叫。
「快點來幫忙!他們追來啦!」
草屋裡的兩人紛紛拿出鐵叉木棍跑出來。
我從樹上一躍而下,一記手刀擊昏了站後邊的那一人。
 
在前方的一人回過頭來之前,我用力把他推下了山溪的流水。
接著,我把昏倒的另一人也推了下去。
 
在確定兩人短時間內無法回來之後,我轉身走進草屋。
四溢的肉香和篝火讓我產生了休息一會的念頭。
我挑起一串烤肉,放進嘴裡。
 
「小女孩,在這兒幹什麼?」
我明知故問。
不知為何,想捉弄一下才放走。
 
她沒有回答,只是緊緊的盯著我。
也許是我的衣著不像是會來救她的騎士吧。
 
「我明白本座玉樹林風英挺不凡,但也不用行如此注目禮。」
少女忍俊不禁,噗的一聲。
只是馬上又回到戒心重重的模樣。
 
「一聲不響,原來是條死屍啊。那我也不用救她出去了。」
「我才不是死屍!是來救人的就早說啊!」
「動也不動的,還敢說自己不是死屍。真不是就動動看看啊?」
 
當然被綁緊了的少女想動也沒辦法動。
看著她使勁掙扎的模樣,我一聲嘆氣,回身拿出第二條烤肉串。
 
「要吃些嗎?」
我把肉串在她臉前揚了揚。
她仍是一臉倔強的樣子,不過她腹中的鳴叫老實得多。
 
「…要。拜託你了。」
「嗯,直到我消化排出為止要一點時間,妳就等等好了。」
她的臉刷一聲漲紅了,更馬上別過頭來。
 
我揮刀割斷她身上的繩索。
她邊一言不發地盯著我,邊站起活動身體。
 
「別盯啦,等那些人回來了,妳可就得再被綁一回。」
少女像吃了苦瓜的臉對我吐舌。
然後,轉身逃離草屋。
 
我隨手拿起一條已吃完的肉串木條,把它向火堆裡擺弄。
火光模糊了木條的影像,火種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隨後,就聽到一聲尖叫,然後是一陣連綿不斷的嗡嗡聲。
伸腳絆倒掩面衝回來的少女,然後用火把驅走蜜蜂。
 
「本來那陷阱是為那群人準備的,想不到妳先踩上了。」
「你這傢伙,早就知道了吧!為什麼不提醒我!」
趴在地上的她嗚咽著。
心有不忍,想扶起她的時候,突然重心一斜。
她以雙腳絞倒了我,然後接住我手上的火把。
 
「自食其果了吧?接下來,怎麼燒掉你這張只會自吹自擂的嘴巴好呢?」
「……投降。咦,喂喂,抓走妳那群人要回來了!」
少女聞言轉頭看向門外,我順勢一挺背,反手抓住少女平衡不穩的右腳一推。
兩名孩子就這樣打鬧起來。
 
……說實話,很詭異。
明明尚未脫離危險,為什麼我們還有心情打架。
 
*        *          *
 
嬉鬧一輪,玩得很累的我們坐在火堆旁休息。
 
「仔細看看,妳長得還挺不錯的呢。」
雖然還沒長熟,不過現在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可愛的小臉,澄黃的金髮,漸漸挺漲的胸口,嗯,發育之後相信是不輸姊姊的美人。
 
「…哼,得罪了本小姐,幾句奉承就想算了嗎?」
「不不,這可是真心誠意的讚賞。美得脫俗出塵超凡入聖呢。現在都這麼漂亮了,等長大了,有可能趕上本座的十分之一喔。」
無視凌厲的眼神,隨手抓一串烤肉開始咬。
 
「…結果還是繞彎在稱讚自己。」
「嗯,妳不喜歡我繞彎讚自己,那我直接讚自己好了。本座…」
「停!我最討厭別人自誇!」
 
「妒忌嗎?別這樣啦,以凡人的標準,妳長得已經很漂亮了呢。」
「……見色起意嗎?」
「十三歲的女孩可不該說這些。不過既然被發現了,乾脆就……」
我臉露獰笑,作勢向她撲去。
 
側身閃過少女的飛踢。
「你也不過十二三歲而已!毛都沒長齊竟敢調戲我?」
看著她一記飛腳之後氣喘不已的樣子,我想她也筋疲力盡了。
當然,跟不知輕重的她不同,我還保留著一定體力。
 
「都一段時間了,偵察的人應該快回來了吧?」
 我把話題回到正事上。
「啊──你為什麼不早些提醒我?」
 
「早些提醒妳?剛才天色還沒黑透,妳用隱身術逃跑嗎?現在可好,我一絲力氣都給妳榨得乾乾淨淨。哎,妳自己一個人逃吧,本座跑不動了…」
 
「…喂,別裝祟啦…要走就一起走!雖然你很惹人討厭…」
 
「誰有空裝祟?給我快走!」
「…………既然這樣,我也不走了。」
還真意外。
我還以為她會說,我會搬救兵回來幫你云云,然後自己跑掉。
這女孩,有別於其他自私的二足野獸。
 
「算妳還有些良心。不然這次我可不拿火把趕蜜蜂了。」
「……啥?」
「在妳第一次踩到引線觸動蜂巢的位置再走出一些,還有第二個蜂巢。」
「……也就是我自己一個逃掉的話就會被蜤個半死?」
「某程度上,對。」
 
如果敵人全部跟先前兩人一樣,只是僅有蠻力的壯漢,我一個人也周旋得來。
不過身後跟著女孩子,還是以安全脫身為目標吧。
我走在前面,沿著密徑悄悄下山。
 
單憑八人根本不可能看牢整座山,而且,哪怕發現了敵人行縱,該如何通知伙伴?十個人又能幹什麼呢?一旦下山的道路被包圍,連逃都沒地方逃。
可以判斷那伙人只不過是倉促結集的門外漢。
在這批門外漢的手中脫逃,輕易至極。
揮刀割開密徑出口的藤蔓,我們由山林回到了人煙密集的城裡。
 
「好了,自己能回家吧?」
是道別的時候了。
人與人之間不該建立過於緊密的聯繫,因為我是終究會獨自前往復仇,然後丟掉性命的人。
所以,和這個女孩的關係,應該乘現在落幕──
 
「喂,喂!」
突然被拉著手拖行。
 
「賽林家的騎士們!聽得見嗎──?」
少女大叫道。
很快,數名騎士來到了少女面前。
 
「少主……?妳已經脫險了嗎?」
「是的,多虧我這個朋友。」
她向我指了指。
「他很熟悉山上的情況,說要帶領你們上山捉拿賊人。對吧?」
少女回頭調皮地笑了笑。
才不會讓你輕易離開,她的眼神如此說。
 
無奈地為騎士們帶路,三十多位騎士和一百多個士兵包圍了山丘,不到一晚,十人全部落網。
多次想要偷偷溜掉,女孩卻一直不給我機會。
至於最後,自己是如何由熟悉的城鎮走了很久,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也已經不太清楚。
當地的領主,似乎就是少女的父親。
少女的妹妹和兄長緊抱著歸來的少女的時候,我乘機跑到了附近的山上數著星星。
天還沒明,黎明前的黑暗中,星星顯得如此稀少。
 
白走了一段路呢,心裡想著。
其實也沒有白走,因為我根本就還沒有目標。
維持著自己的性命,留待機會復仇,在這之前,一切都沒有意義。
 
「喂!你跑到這兒幹嘛啊!」
少女的叫聲在身後傳來。
不妙,跑得不夠遠被發現了。
 
「看星星。帶路已經結束了吧?我該走了。」
「走你個頭啦,領主可是有封賞的啊!」
「封賞?那些東西,帶著也嫌重。」
「那,那至少留下吃一頓飯!」
看來暫時又甩不掉她了,只好點頭。
我伸手掃空身旁的灰塵,示意少女坐下。
 
「你啊,究竟是什麼人?」
少女問道。
「偶爾路過的美少年,不用放在心上。」
她的臉色一沉,伸手擰住我的臉。
 
「說真話!」
「……真話就是,那伙人綁著妳跑到了我家,我恰巧出手相救而已。」
「你家?就是那座草屋?」
我懶得回答,只點了點頭。
 
「無家可歸嗎?那麼,要不要在這當個僕人啊~?本小姐正好缺一個……」
「沒興趣。」
「…喂。好沒趣啊,開個玩笑而已。要是努力一點,說不定能有更好的職位……」
「不是職位的問題。」
「怎麼了啦?這個神情,一點都不像你……」
「不像我?妳本來又不認識我。妳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呃……?少女臉上都滿是問號了。
疑惑著的她,慢慢退後,但過不多久,她又把手伸到我的額上量量溫度。
 
本想伸手撥開,可是,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已經不在的姊姊。
隱隱約約的,聽到了她為我包紮時微含責備,卻滿是關心的聲音。
說不定,留在這兒也不壞。
這個女孩雖然呆呆笨笨,但和她一起感覺很安心。
如果,能抱著這份安心直到死去的一刻為止,這種奢求,想著就感到欣喜。
 
換個角度說。
她身在領主的家族,說不定安定下來後,能夠找到騎士們的幫助,重新殺進森林復仇。
……竟然想借用別人的力量,我變軟弱了嗎?
也許這個女孩,在一天內稍微改變了我吧。
假如別人也和她一樣好,說不定,我會更加相信其他人。
 
「我問你啊,是發燒了嗎?」
「妳才發燒,本座清醒得很!」
回過神來,撥開了女孩按住額頭的手。
 
「呃…回到剛才的話題,確實,我不清楚你是誰……」
少女怯生生地回答。
「不就說了嗎,本座是偶爾路過的美少年!」
冷場片刻。
 
「嘖,原來是在裝憂鬱引我上當!虧我剛才竟然有一絲擔心你是不是發燒了!」
被一腳踢倒。
 
嬉鬧了一小段時間。
我倆同時被一顆星星吸引住。
「很漂亮呢……難道這就是聖經記載的伯利恆之星?」
「……怎麼可能。」
 
少女的目光,沒有一絲偏移地,遙望著明亮的夜星。
像是無言的祈禱,少女把願望送至星空。
 
「喂,你知道嗎?」
她忽然回頭。
「這片星空,寄託著我的夢想呢。」
夢想是什麼。
我並不時常作夢,也許是因為深層睡眠時總會想起往事。
 
「我想世上的所有人,都能被這片星空的光芒照亮他們的心,他們的道路。
不會有一人迷失,不會有一人絕望的世界。
──然後,是我的心也能發生比這片星空更宏大的光芒。」
 
平安夜早已過去。回應她這番話的,是聖誕的朝霞。
那彷彿支柱般,直直的貫穿黑夜的光柱。
 
紅白交映的赤霞。
在它旁邊的,是相比之下毫不遜色的純潔之星。
雖然細小,但它所散發的光芒,可一點也不被旁邊的紅光蓋過。
 
「星空總會被新一天覆蓋過去。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仰望星空的權利。」
想起了在森林逃亡的一晚。
也許當晚也是同樣的星空,可能被自己的血沾紅眼睛的我,並未看見。
 
「也不盡然。你看,明明已經臨近日出,但這顆星星仍然堅持著發亮。
至於仰望星空的權利嘛,我想,只要誠心許願,就一定能得到回應。」
 
如果真的如此,那麼那天晚上為什麼沒有得救。
不過──隱隱的感到──並不是沒有得救,而是救贖慢了一步,直到現在,才有這位女生來幫助我。
 
「那是很難的事。人所能發出的光芒很有限,與其走在辛苦的路,不如讓自己活得輕鬆一點。」
 
「也許吧。我會努力,不過說不定哪天會提不起勁。
但是你看看?這片美麗的景色。
星星,晨光和紅霞,還有某個自稱美少年的笨蛋……嘻嘻。
長大後的我就算氣餒了,一回想起這片景色……一定,能夠打起精神來的。」
 
遼闊的星空無邊際地伸延著。
就算躺下去看,視野也遠遠追不上它擴展的速度。
像是每天都誕生了一顆新的星星似的。
就算是身邊訴說著夢想的純潔之星──恐怕,也無法蓋過吧。
 
可是,她身上的確有著罕見的光芒。
那片笑容,純真的夢想,確實散發著別人沒有的光輝。
說不定這就是我第一眼看見她時,被她吸引住目光的原因。
 
「真笨。可是,也不壞。」
隨口吐出一句話。
「…這算是鼓勵嗎,算了,謝謝啦。
那麼,你會陪我嗎?」
「當然會。不是哪一天妳又被什麼流氓地痞抓住了,誰來救妳?」
 
少女正欲反唇相譏,不過在那之前,被一個騎士打斷了。
 
「早點已經準備好了。請兩位過來用餐。」
 
*        *          *
 
大概是第一次與別人坐席用餐吧,我顯得很不自然。
少女主動與我共席,不知怎的我沒法回絕她。
 
「你吃相好差,收歛些好嗎?」
抱歉我真的不習慣刀叉這玩意。
製作精美的早點喚起了我的飢餓感,可惜數量就只桌上那麼點。
我也不好意思連女孩那份一起吃掉。
 
「妳剛才說的那些話,有對別人說過嗎?」
以聊天排解無聊。
「……說起來,沒有。雖然平日會時常想著,但一直沒跟爸爸,哥哥他們說過。」
所以她是首次說出那番話吧。
 
「有時候人在陌生人面前反而會說些跟熟人不願意談的話。」
「也許吧,不過,我是覺得你能理解我,所以才跟你說的。」
少女向我表現出善意。
雖然心底想要改變不願和別人接觸的自己,可是始終還不習慣。
 
「妳叫什麼名字?」
「艾薇亞賽林(Elvria Zielin)。家中長女。你呢?」
「……」
沉默半晌,發現無從回答。
 
「沒有名字。稱呼倒是有一個,不過不適合用你們國家的語言讀出。」
說起來,為什麼我的家族語言跟常人無異,稱呼卻總是用有些別扭的口音呢。
 
「呃?所以,你是異國人?」
「我也不知道。這幾年來我在山上居住,甚至不知道你們屬於什麼國家。」
「這兒是帕歐斯王國啊,有印象嗎?」
倒是有印象,偶爾會聽街上的人說起過。
 
「這位先生,請出來一下。」
剛才領著我們用餐的騎士突然呼喚我。
「昨晚發生的不愉快事件,領主希望尋找證人提供供詞。」
「妳在這等等,去去就回。」
我跟著他走出了餐室。
 
他把我帶到一間房間裡。
「請就坐,您只需要如實作答就好。」
騎士拿出紙筆。
「那麼,第一個問題是,」
他拔出了筆套,
 
然後,刃物刺穿身體的聲音響起。
比起被直接插中的胸口,耳朵更早一步接受到了信息。
也許是神智尚未理解,那顯得略長略尖的鋼筆,像利器一樣刺穿了自身。
眼前的這個人目無表情,抽出筆尖。
不,那根本不是鋼筆,而是一柄偽裝的尖刀。
他把我連椅子一同踢倒,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
 
「清理掉屍體。」
隨著騎士的呼喚,兩名士兵走進了房間。
幸好摔地時以背面向天,我偷偷用手掩住傷口,以無人聽見的音量施展魔法止血。
「對了,當天也在教會的平民處理了沒有?」
「都殺掉了,沒有留下任何把柄。司祭在收下一筆賄賂之後也發誓會閉嘴。」
「幹得不錯。領主準備了一筆錢讓其它想要多管閒事的貴族們閉嘴,我現在沒空,代我送去吧。」
 
頭上傳來交接物件的聲音。
意識逐漸失去。
但是,還不能就此睡著。
身體凌空飛起──不對,是一頭一尾分別被人拖著走。
 
「喂,你怎麼想?我們真去送錢給那些貴族嗎?」
「不然怎麼辦,隊長也吩咐下了。」
「呆子,我們手中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金幣!要是我們拿著遠走高飛,誰能找到我們?」
「……原來我們同一想法。本來還想中途殺掉你然後潛逃的,現在多個照應也好。」
 
朦朧的意識中,兩人的話語不斷傳來。
地面好冷,是下雪了吧。
看來我已經不在城堡的轄地。
 
「正好在下雪。坑也不用挖了,就這樣把這小子拋下去就好。」
「準備,一,二──」
 
感到身體被抬高。
我緊閉雙眼,以免露出破綻。
同時,把活命的希望,聚焦在手中。
所受的不是即時死亡的傷。
魔力雖然大部分用作恢復身體,但還能勉強擠出一次小型魔法的量。
 
所以,還有一件能做的事。
反抗。
跟那時被狼咬住脖子時一樣。
 
「三──」
蓄勢待發的我,從左側士兵的劍鞘裡拔出長劍。
一道銀光割斷了右側士兵的喉嚨。
同時,左手從下而上對準了左側士兵的臉部,
 
「煌燄──!」
一小片火霧遮蓋了他的視線。
他拍打臉部的動作滿是破綻。
長劍光影一迴,隨著呼嘯的劍風貫穿原主人的心臟。
 
「正好你們本來要當逃兵,無故失縱了也不怕吧。
這筆錢,就當是購買這個本來給本座享用的墓穴吧。」
 
渾身力氣用盡,像是螞蟻搬移大型食物般,把兩人的屍身推進坑內。
勉強完成動作的瞬間,失血達危險程度的身體隨即倒下。
 
*        *          *
 
究竟是多大的奇蹟,才令自己從這種傷勢中重拾意識,以及在被人發現之前醒來呢。
胸口被貫穿,無人照料下失血幾近一小時,生還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
冥冥中自有天佑?
不,隱隱感覺到,自己並不是第一次帶著致命傷欺騙死神。
自己已經死過了,只是又站起來了而已。
當年也是這樣。狼牙已經穿破喉嚨,就算一時反擊得手,也必定會死去。
不管了。既然能站起來,就還有該做的事。


積雪已經完全覆蓋了兩個士兵的身體。
把錢袋塞進懷裡,我找了根樹枝勉力站立。
 
重整一下意識模糊時聽見的話。
除了我之外,當天在教會看見綁架犯的人全死了。
不,似乎司祭還活著。
那麼,那個女孩──不,艾薇亞她呢?
想到那個信任我的人,我拾回了力氣,走到鎮上的教會。
 
空無一人。
傷口持續的痛楚,隨著失望的心情缺隄。
強行支撐著身體,走進禮拜堂後的走廊。
 
「…血腥氣…」
並不是源自已經止血的胸口,而是在更深入的地方。
我打開了血腥味來源的房間,看見掙扎著的司祭。
 
「救,救我……」
他前胸插著一根短箭。
以失血量來看,已經沒救了。他只是在努力維持最後的一點意識。
要是拔出短箭,恐怕他會即時死去。
 
「騎士們幹的嗎?為什麼?」
我盡量簡潔地問道。
 
「是……當天看見的人,全死了……某些農民,領主,加徵賦稅,否則,收回土地,反抗,抓走了領主長女,要脅……處死,賄賂……」
他模模糊糊地說道。
是將要失去意識吧,我強行搖了搖他的身體。
 
「我,收了領主的錢,答應不多嘴……但是,賽林長子,覺得危險,所以後來派人連我也……」
稍微清醒一點的他繼續吐出真相。
所以是在我被刺傷之後不久,就有人來行兇了嗎。
他收受賄賂應該是我被刺傷之前的事。在短短的數小時間,那個人就已經反悔並下手了嗎。
 
床上的司祭,盡最大努力描述出真相之後,喉頭喀的一聲斷氣。
我細看房間,發現一份遺書。
大概不是本人所寫的吧,裡頭的內容與他臨終前的話有很大出入。
 
為了粉飾太平,做到了這個地步嗎。
組織起所收集的消息,大概是農民不滿領主以不合理稅款強徵土地,因而綁架艾薇亞,以此討價還價。可是我的搞局,讓他們的計劃流產。
然後,有可能吐露內情的人都被殺了,那十名農民的下場也可想而知。
 
心頭猛地一陣惡寒。
那麼,艾薇亞呢。
顧不了胸口的傷勢了,哪怕自投羅網,也得回去救她。
 
花了數天的時間,重新走到賽林家領地。
因為下雪,道路又記得模糊不清,加上受傷,本來不長的路途像馬拉松一樣漫長。
 
也幸好正在下著雪,我還沒被人發現。
我沿著記憶,貼牆走近她應該在的地方。
 
冒著風霜撲面,勉力摸到了少女的房間附近。
隔著窗子,看見了少女的身影。
她就像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如常地生活著。
那群人的魔爪並未觸到她身上。
我並沒有像失去姊姊一樣失去她。
 
「艾薇亞──」
叫聲戛然而止。
我回到這兒,是想確認她的安危。
但,在發現她安全之後要做什麼,我卻沒有想過。
 
應該讓她留在這個黑暗的地方嗎?
她的父親和兄長,和純潔的少女有著天淵之別。
如果觸及這次事件的真相,她不可能承受得住。
就算能,十三歲的女孩突然脫離家庭,能到哪去?
 
我不忍心讓她留下。
可是,難道我又忍心把她帶走嗎?
在我的身邊,她的夢想不可能實現。
因為我是一個將會獨自為了復仇赴死的人。
在這之後,她該怎麼辦。
 
她的父兄相信隱瞞過去了,沒把真相告訴她。
有能力告訴她真相的人,現在,就只有我。
 
回想起她當晚沉醉在理想的眼神,和她滿是盼望的眼睛──
 
我又哪能忍心去破壞一個少女的夢想?
讓她一個人在這兒,才是──實現她夢想的正確道路。
跟那群歹毒的人一樣,我因為自己的理由,隱瞞住了真相。
作為知道真相的倖存者,卻沒法代替死去的無辜民眾說出事實。

對不起。
是我多事。
 
還是,轉身離開吧──這樣想的同時,
忽然,背上被拍了一下。
 
「嘻嘻,叫了人家又在發呆,算什麼意思?正好,連同那天無故離去的帳一起算!」
少女已經不知不覺的出現在背後。
拜她一掌所賜,傷口又在滲出血滴。
 
「……問一下。那天,向我問話的騎士對妳怎麼說。」
「啊?就說,你領了賞賜之後走了────這傷口,是什麼回事?!」
 
*        *          *
 
一別數天的少年,忽然重新出現在面前。
本來有很多話想說的,像是為什麼突然跑掉,這幾天去哪兒了之類。
可是,看見他衣服下滲血的傷口,我把所有問話都拋到了腦後。
 
「嗯,妳就當是這樣吧。」
少年掩著稱得上是重創的傷口,淡然說道。
 
「看到你這個模樣,我怎麼能當沒事發生……!給我閉嘴別說話,現在就帶你看醫生……」
不必了,他擺了擺手。
我無視他的回絕,強行扶著他離開。
 
「對不起,我不可以陪妳一起走了。」
「果然很痛是吧,忍耐住……哇啊?!」
他被扶著的手忽然一縮,我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即使結果變成了這副模樣……我也謝謝妳讓我曾經令我相信過別人。不,是曾經相信。
妳的確有著旁人沒有的光芒,能點亮人心中燈火的光芒。
我會──為妳的夢想祈願的,再見了。」
 
「我,我才不要你只是祈願!給我留在身邊!」
可惡,雪地好滑。
明明那傢伙扶著拐杖,但竟然走得那麼快……!
 
「如果我說,妳要跟我一起走,就要捨棄騎士的身份和理想呢?」
腦裡一呆。
本來快要站起的身體,再次滑溜摔倒。
 
他在說什麼。
明明只是叫你留下來陪我,為什麼要扯到這個。
我不願回答。
明明這兩件是沒有抵觸的事。
 
「別說些沒關係的話!我才不要回答……!」
隨著我的大叫,少年轉過身來。
 
「沒法回答也沒關係。
我終有一天也會變成星星,在那片星空中飄零。
在那時候,我還是會默默地支持妳的。
請妳──銘記於心囉。」
 
這樣說著的少年,像是幽靈一樣的漸漸遠去。
 
「至,至少──收下我的──」
 
想向他拋些什麼。
但身邊卻沒有能被當作紀念的東西。
咬咬牙,乾脆摘下新領的騎士徽章,遠遠擲去。
 
「等,等等──」
 
「姐姐,為什麼一個人呆在這兒?」
 
只要你能留下來,其它事都不要緊──想要這樣說,卻被身後的呼喚打斷了。
 
「姐姐?」
身後的人是我的妹妹。
大概是看見我一個人待在雪地,所以追出來吧。
慢著,一個人?那麼──
回頭向少年本應存在的方向一望,早已影縱全無。
 
「我該追上去的……我該追上那個眼神中滿是寂寞的你的!
但為什麼……我的腿,卻動不了……」
 
身體竭力的想前進,但腳卻不肯妥協,結果只有摔倒一途。
躺在冰冷的雪中,順勢放聲痛哭。
那彷彿是,要把一生的鬱結都一氣抒發出來似的,無止境的哭喊。
 
*        *          *
 
飄雪遮蔽了視線。
本想伸手擦去蓋住眼睛的雪花,可是,
反正也沒有要去的地方,前路如何,也不必多加留心。
 
此刻纏繞在心裡的,就只有她的身影。
如果她沒追來,大概已經看不見我了。
那麼稍微回個頭,也不要緊吧?
 
果然沒追來。
懷著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的心情,嘆了口氣。
 
「……?什麼東西。」
雪地上有著閃著微光的某物。
我撥開了即將完全覆蓋它的雪,把它拾了起來。
 
──是剛才在窗前看到,少女珍重地保存的騎士徽章。
對她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看著手中的騎士徽章,在雪中一跛一柺的步行。
少女寶貴的,作為騎士的第一次功勛,被她毫不在意的拋了給我。
 
緊緊地,把徽章靠到了胸口,回想著她當天的話。
 
然後是剛才的誓言。
 
「……抱歉了,我可不是騎士,沒法保護妳。」
 
把徽章舉起,然後隨手向後一拋。
很快的,它被冰雪覆蓋得不見影縱。
不顧剛剛裂開的傷口,我竭力的展開雙腳,向前方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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