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額頭淌下來的鮮血,染紅了夜色。
雙腿支持不住沉重的身體,只好極不雅觀地在泥濘中蠕動。
黏在臉上的泥漿,血液和汗水漸漸混合的感覺真差。

「幸好,今晚的月色還是那麼皎潔啊。」

不然,我就連唯一的光芒都要失去了。
失去賴以維生的光源固然致命,更可怕的,是失去希望。
要是說這森林之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什麼能依靠的話,就只有星辰瀉下的銀光。





一聲狼嘯。
不對。能依靠的,也許還有它。
一頭年幼的小狼出現在我面前,側著頭看我。

「救救我。拜託,幫我找回姊姊……」
吐出了嘴裡的血塊,勉力向它求救。
我曾經餵養過它多次。要是它認得我的話,說不定──

小狼吐著舌頭搖著尾巴。
果然它認得我。只不過,它仍和以前一樣,撒嬌向我要食物。




也許是發覺了我身上不可能有食物,或者沾粘泥巴的我樣子著實噁心,它看我的眼神逐漸兇狠。

「……原來,你也餓得很呢。」
這時候該說什麼好呢。
也許是情況太過絕望了,我笑了一聲。
失去耐性的小狼撲上來,緊緊咬住了我的肩頭。

*        *          *

來說一下不久之前的故事吧。




要是以前學習魔法和武術時再多用功一點,說不定情況不會那麼絕望。
不過也許,要是當時有更用功的話,就不會被評價為廢品。
那麼,根本沒有理由逃出森林。
不對。
就算沒有被銷毀的生命危險,我想我還是會為了自由逃出去。

我身處一個連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幹什麼的家族。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家族不斷培育出精熟於魔法和武術的魔劍士。
訓練的場所是這個森林。

「在森林裡繞一圈然後回來。」
在授予了幾條用於匿縱隱身的魔法之後,長輩們每天就只有這句話。
數十個孩子不知底細地奔出去,往往只有一半以下的孩子能回來。
森林裡養著大量鼻子靈敏的小狼。
沒有武器也沒有速度的孩子,只好在危急時把同伙推向狼群來換取生存的權利。





同伴被撕咬,身後是兇殘的野狼,哪怕腿上被荊棘刺得滿是傷口都得忍著繼續狂奔。
在殘害同伴的負罪感,和恐怖的驅使下,孩子們不停息的呼喊,弄得滿臉都是淚水。

面對哭著回來的孩子們,長輩們就只有一句話。
「不想追得滿街跑就別被發現。」
見鬼,小孩子特別能接受這種理論。

至於我第一次成功回來,不是因為跑得比別人快,也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天賦,只是因為當天多帶了一根充當午飯的肉骨頭。
自此之後我每次到森林,都有一頭小狼跟在我身邊。

聽說森林中的動物特別訓練過對魔法的感應力,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被逼急了,用魔法燃亮了火把打算嚇走小狼,然後小狼是嚇走了,不過全森林的動物都被引到了那裡。
結果是怎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門外的垃圾堆多了幾根骨頭。
不,我沒有暗示什麼。那孩子是不可能有完整的骨頭剩下來了。





*        *          *

家中的人對這種訓練都習以為常,因為他們全是這樣捱過來的精英。
至於不是精英的人去了哪裡,我想多半就是家中愈來愈多的骨製傢俱。
也許這也是這兒的傢俱老是一碰就爛的原因,孩子的脊梁,又哪能承受這樣的重擔呢。

族長──也就是爺爺,對我屁股上狼吻的痕跡基本不會多說什麼,而對我從他的母親到十八代祖宗的恭敬問候,也只是暗暗皺眉而已。
一個遲早也要變成傢俱的人,對他生氣也是多餘。
而其它族人也大致如此。

不過,還是有例外的。

「盯我看幹嘛,別的地方還好,咬到屁股叫我怎麼幫你包紮?」
一個比我高不少的少女,冷漠地說道。
她是一個已經被判定為精英的優秀暗殺者。




對一個暗殺者而言略嫌顯眼的淺紫長髮,是她的特徵之一。

「不包紮就不包紮,為什麼還要捏我傷口啦!」
而另一特徵,就是特別喜歡暗地欺負人的性格缺陷者。
……在沒有個性的族人中,哪怕是一點點的常人性格,也令人感到親切。

我在第一次訓練完成時跟她結識的。
在活著回來的孩子們裡,只有我沒有哭。
當然,因為在小狼的陪伴下只是繞了一圈就回來了,根本就沒有被追以至要出賣同伴生存。

雖然,還是擦傷了後臀。
她邊為我包紮,邊問我的名字。
不。在這裡成長的人根本就沒有名字,只有僅僅被用作識別的暱稱。

「小絮嗎……原來是那個人的孩子?」




可是,她似乎單憑暱稱就認出我了。

「妳認識我的父母?」
「算不上認識,只是曾經殺掉了。」
她沒有正視我恐懼的眼神,只是輕輕的撫摸我的頭髮。

「你的父母逃出了森林,當時我被派去幹掉他們而已。不是剛好碰到你,我不會有多大印象。」
「……我有什麼地方會讓人有特別印象嗎?」

「有。你繼承了父母幾乎一切的缺點,例如心軟,沒自信之類,心靈脆弱的人的特點你都全有了。」
「……我問錯問題了。那我的優點呢?」
「唯一的優點是,那麼多缺點混合起來之後還挺有趣。」

*        *          *

自那天之後,我一直叫她姊姊。
在她的指導下,我學會了不少同年孩子所未授予的劍術,魔法,匿縱之類的技術。

不過她也沒有很嚴厲的逼我練習,每次有捱不過來的表情時,她都主動停止訓練。
是忍不下心來強迫我嗎?
結果雖然各種技巧都略懂一點,可就是半生不熟。

「為什麼要學那麼多的技巧呢?」
半虛脫地躺在地上的我,又一次問道。
姊姊也總是沒有回答,只是四處張望。

「是秘密。我教你的是一些本家在判定合格以後才會傳授的秘要,以你的水平只怕完全掌控不了。好好記住就好。」
她隱瞞了一些事吧。
不過即使如此,姊姊所隱瞞的事情,我不打算質疑。

「小絮。」
某一天,姊姊突然以前所未見的表情,對我喚道。
對這個充滿自信,又似乎不會在意別人感受的少女來說,這種表情所代表的感情,不該在她臉上出現。

那是悲傷。
像是憐憫,又半含不忍。

為什麼要那麼悲傷?
話語卡在了唇邊,就是說不出口。

「不要太多心了,也不要繼續否定自己。」
瞳中微蘊淚水的姊姊,又一次撫著我的頭髮。

自我否定。
雖然從未宣之於口,可我似乎一直在否定自己。
目前還不算非常嚴重的程度,不過只要繼續成長下去,繼續了解到自己和它人的差別,

「就叫你不要多心啊……你對自己的期望,實在太高了。
而且,你太在意身邊人的感受。
你還沒有留意到吧?你有種為了別人的感受而主動委屈自己的傾向。」
是這樣嗎?我倒是沒有發覺。

「你有種能察覺別人感受的天賦。如果你是個正常人,那麼擁有這種天賦也算是好事。問題是你身處這樣的家族,而你自己又是願意受委屈,又常常被自己迷惑的人……」
姊姊以前和我解說過。
並不單是心思機敏那一級的水平,而是無法解釋,近似魔法的一種天賦。
相當沒用的天賦,因為對一族之人而言,別人的感受完全不是需要在意的東西。

「……我並不能一直陪著你,自己當心。」
像是憐憫著將要離巢面對風雨的小鳥般,輕柔地為我梳著頭髮。

*        *          *

「新一輪的測試結果發來了。大體還不錯,問題是一個叫小絮的傢伙。」
「他怎麼了?」
「原來他能從森林裡存活下來,不是因為機敏或者無情,是因為作弊。」
「……是嗎。身為他的指導員,還真慚愧啊。」
「在測試中,他展現了水準以上的判斷力,應變能力和敏銳的直覺,可是根本沒有其他孩子與狼殘殺數年的魄力,果斷和狠辣。」
「嘿。那麼回去給他再加一重訓練好了。」
「不需要了。我們要孩子與狼廝殺,就是為了從小培養暗殺所需的冷靜心態。現在,他已經沒法在這森林中以自身實力存活了。」
「……」
「上面的人在他的報告裡寫上了廢品兩字。妳盡快挑另一個孩子培養的好。」

*        *          *

「笨蛋絮,快點醒來!」
姊姊接連拍打我的臉頰。

剛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不是身在本來所處的睡房。
而是在森林。
難道我夢遊了那麼遠?

「為什麼,我會在--」

「呆子,我要把你從睡房揪出來,難道還會不小心弄醒你嗎?」
姊姊的實力我很了解。
要是她有意隱藏影縱,即使她就在我眼前我也察覺不了她。

「不說廢話了。三天後,森林戒備放鬆,逃!」
果然很簡潔。
只是,我還是什麼都不清楚。
逃?要逃到哪兒?
自出生起,我所認識的地方,就只有森林。

「果然我還是要說些廢話……你被上面的人評為廢品,早晚得丟到森林裡處決。不想死的話,就逃掉吧!」
我搖了搖頭。
雖然不想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逃到哪。

「……好吧,果然是呆子……總之我命令你逃!」
姊姊伸手捏緊我的臉頰。

「我也清楚你沒能力逃出去。我會陪你的,三天後,在你第一次餵狼的地點,我會出來接你。好吧,裝沒事發生然後回去睡覺!」

然後,
是近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接受了逃跑的命令。

*        *          *

姊姊自從那一晚之後就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

第一天。
雖然心情隱藏得不算妥善,可是身邊的人似乎都沒發覺。

第二天。
自覺已經沒任何痕跡了,身邊的人依然沒有懷疑。

第三天。
「小絮,族長傳你到大廳。」
冷汗直流。
該不會,姊姊被抓了吧……?

「小絮,訓練得怎麼樣啊?」
族長,也就是爺爺,以前所未見的慈和表情說道。
媽的,我都要作嘔了。
明知他是把那麼多的孩子推向群狼的人,即使他裝出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受騙。

「還沒死,也算不錯啦。」
充滿敵意地答道。
族長微皺了皺眉,但立刻回復溫和的外表。

「你的指導員……不,你的姊姊,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妳是殺了你父母的女人。」
嗚哇,我故作吃驚地,嚇了一跳。

「你現在知道了吧?她不久前叫你逃走,是不是?」
這句話比較能讓我吃驚。
族長是怎麼知道的?
既然都被抓來了,我這條小命已經沒了九成,可是絕對不能拖累姊姊。

「一個殺掉了你父母的女人所說的話,你不該遵從的,對不對?她說你是廢品,是不是?你怎麼會是廢品呢?」
我對自己的水平還是有自覺的,你也不用安慰我。

「她本來與你素不相識。為什麼她要接近一個仇人的孩子?是不是不懷好意?」
不會的……她對我很溫柔。

「她又不是你親生姊姊,更不是母親!為何要對你殷勤關懷?在我們家族中,除了族長之外,不能相信任何人這條家規,你忘掉了嗎?」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不,不對,他這是在迷惑我……

「哼哼,為什麼要逃走?你的父母就是因為逃走而被她所殺的,現在她又叫你逃走……」
不對,別說下去了!

「她知道在森林裡沒辦法不露痕跡地殺你,所以把仇人的兒子引到森林外。你完全不知道森林的路該怎麼走,到時她要殺你等同殺一個嬰兒!」
……

「是不是?你回想一下她是如何接近你的?她的心頭之恨還沒消除,她要把你也殺了才甘心!」

「族長大人,他已經完全混亂了。直接下咒就成了吧。」
「呵呵,說得太忘形了,都忘了施上咒術。
真可憐啊,她把人家當親弟弟一樣疼,他卻幾句話就懷疑她不懷好意……」
族長的雙手微露紫芒。
他把手輕輕印在我的額頭上,

「告訴我,她在哪兒。」
精神,漸漸四散。
唇舌不受掌控,即將吐露那絕對不能洩漏的地點。
不可以。
哪怕姊姊對我有什麼企圖,她終究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所以,不能因為這些迷惑而──

用指甲狠狠劃破皮膚,找回了一點點即將散失的意志。
「哼,心靈脆弱,意志倒是那麼堅強……果然是廢品。」
「族長閣下,似乎套不出她的所在。」
「無妨。」

*        *          *

重新掌握意識的時候,天色已然黃昏。
手腕上盤著銬鐐,身週一個人都沒有。
盡力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大概,是問話未果,被鎖在囚室裡了吧。
只是,

「這點程度的銬鐐……也太看不起人。」
伸拇指鉗住暗扣,使力連扳三次之後,銬鐐已微微鬆開。
用力接連扭十數次之後,手腕已從銬裡脫離。

「糟糕……快入夜了。得趕快去找姊姊。」
拍拍尚未清醒的頭腦。
正要從正門出去的時候,心念一動,從柱樑處爬上天花板。

「只有大門有人……嘿。」
果然和姊姊所說的一樣,今天的戒備很鬆懈。

借助身形矮小的優勢,鑽出房間。
穿過一個個森林的崗哨,轉到與姊姊約定的地點。

「沒有人呢。……呃!」
突然被人從背後扼住喉嚨。
不妙,來到這兒才被發現了嗎?

「就憑你小子也想發現姊姊我?」
在反射性地想要反擊之前,身後的人已經鬆開了手。
回過頭來,是背了一小袋包裹的姊姊。

「沒有撇下我呢……」
「哼,三天不見你又亂想什麼啦?對了,給件好東西你看看。」
姊姊微笑著打開了包裹,把一支飛鏢拿到我面前。

她反手倒握著飛鏢,尖鋒處有著不顯眼的淬毒痕跡。
給我看這個幹嘛?
她雖在對我說話,眼睛卻偷瞄後方。

「……很普通的飛鏢嘛。有什麼……」
「──派這種本事的人來跟縱老娘,喝醉了吧!」
姊姊忽然話音轉厲,握著飛鏢的手往後一甩。

噗的一聲,一個人從樹上摔了下來。
鏢頭插穿了他的頭骨,這人甚至沒來得及感受痛苦。
好可怕的力道。徒手擲出的飛鏢竟有十字弩的穿透力。

「被發現了呢。小絮,泄露了風聲嗎?」
沒有再看一眼地上的屍體,姊姊四處察看周遭情況。

「不,不對……」
等一下。
要是那人能跟到這兒來,代表他早已發現了我。
那為什麼……

「姊,姊姊……我沒有出賣你啊,我……」
像是終於明白到,追兵是自己引來的,哭著為自己申辯。

「你哭什麼啦。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啊……雖然即使我這麼說,你還是只會怪自己。」
彷彿比起自己行縱被發現,我的自責反而更重要似的,姊姊安慰道。

「不,不是的……!他們,是用我來引路來尋出妳的位置的,所,所以──」
等同於親口吐露了妳的所在。
這份責任,完全是歸於我的。

「……哈啊。笨蛋,你直覺很準沒錯,但請不要敏感到把腦海裡的妄想當成事實好嗎。──得逃了啦。」
姊姊按額嘆氣。

知道自己的步速實在是不能脫險,姊姊把我抱起,然後奔向森林深處。

「姊姊,我不覺得這邊會是森林出口……」
「當然不是出口了,我沒笨到明知出口有埋伏還跑向出口。」
「那,那麼我們是要去哪?」
「在深處待一會兒,等別人都以為我們已經逃出去了,才偷偷覓路跑掉。」
「有把握嗎……?」
「當然沒有。老娘活那麼久,還沒做過一件有把握的事。」

姊姊忽然停步,放下了我。
不,與其說放,應該說是拋高讓我自行著地──
三道銀光在身下掠過。

「竟然拿那小鬼作障眼法,很不錯嘛。」
一個男人按住中鏢的左肩,從樹後緩緩步出。

「彼此彼此吧,我也猜不到躲到這兒也會被發現。」
「哼,單是妳一個的話,現在早就逃出去了。帶上這個累贅,妳失算了啊。」

姊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才沒有失算。要是這孩子逃不出去,我跑掉了又有什麼意義?」

「真感人呢。是這小鬼告密,我們才找到妳的,知道嗎?」
「不,我,我真的沒有……」
「少來挑撥離間。小絮的性格我很了解。」

「嘖。好吧,雖然不是他親口告密,不過他曾經上過我們特製的銬鐐。」
就是那個超容易拆開的銬鐐……?

「……難怪了。附了縛靈在小絮身上的話,除非丟下了他,我逃到哪兒也沒用。」
姊姊攤攤手,示意放棄抵抗。
不要。
我緊緊拉著她的手臂,叫她自己跑掉。

「妳想要拖延時間嗎。那是沒用的,妳應該猜得到,森林裡的駐防人員都正在趕來。即使妳是精英,也沒可能存活下來吧?」

「哎,跟弟弟說幾句遺言,行不行?
你又打不過我。說起來,你的傷口似乎要滲進劇毒了呢,處理一下比較好喔?」

我才不要聽妳的什麼遺言!
即使想這樣說,我卻開不了口。

那個男人緩出了手去包紮中鏢的傷口,不過雙眼仍是緊緊的盯著我們。

「縛靈在你被上手銬的位置。用鮮血去抹掉就能解除。這樣,你就有機會逃掉。」
姊姊半蹲在地,在我耳邊低聲囑咐。

「……我不要。我不要一個人逃。」

我明白姊姊這樣說的意義。
即使抹掉縛靈,可是我們現在暴露在敵人面前,依舊沒法隱藏行縱。
除非,姊姊獨自在這兒吸引注意力,讓我一個人跑掉。

「我可不是在問你的意見,只是在告訴你我的決定。」
姊姊冷冷的說道。

「……哎,不要又一臉想哭的樣子。小絮,最後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首先,不要把覺得一切事情都會向最壞的地方走去。
然後,給我有點自信。
還有,別人的感受是很重要,可是別忽略了自己。
最後,
別為這件事內疚。」

姊姊背著那個男人,在他的視線死角用小刀割傷了自己的手指。
她手中滴下來的血,解除了縛靈。

「我知道你很喜歡這把小刀。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就好像很羨慕的樣子……嘻嘻,送給你了,
自己一個人,也要努力喔。」

輕輕接過小刀。
為什麼。我會因為族長的幾句話而懷疑她。
明明她是最了解,最關心我的人。
因為始終沒有血緣?
因為別人口中的仇恨?
還是因為……我總會扭曲別人的心意,把人家的好意當成──

「好啦好啦,不要哭。人家又沒死掉。」
「不過,不過!如果妳因為我而沒命……」
「……嘿。」

姊姊一聲冷笑。
之前那交代遺言的哀痛表情像是裝出來似的一掃而空。

「我會沒命?就憑這伙人?」
劫雨。
姊姊輕聲喚出兩字,然後,雙手一擺,

千百道銀芒劃破了森林。
樹倒葉落,松斷竹散。
在男人躲開倒下的樹木同時,姊姊握住了我的手臂,

「你,太小看我了啦。」

她用力一甩,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重重地撞上地面。
高度大約有十公尺左右吧,雖然反射動作讓我成功著地,可是依然傳來了骨折般的劇痛。
背上像是火灼一樣的痛。
一道三吋多長的傷口。
多半是被拋高時有人多手吧。

「不行,一定要回去幫姊姊……即使會被罵!」
可是,自己身處哪兒呢。
明明只是一拋的距離,姊姊和那伙人已經不知影縱。

剛才至少穿過了三叢樹葉。
撥了扎在身上的木刺,開始搜索姊姊剛才的位置。
可是,眼前只有一條小道,即使想尋路回去,也只能爬樹搜索。
……而姊姊沒教我怎麼爬樹。

「……是故意的吧,絕對是故意的。」
在小道上竭力奔跑。
雙腿筋鍵劇痛,每奔一步,摔傷的地方都發出悲鳴。
背上的傷口逐漸染紅了衣服。

沒時間在意這些。
姊姊在哪兒。絕對要來得及找出她的影縱。

愈奔愈快。
這條小道愈走愈偏僻。
泥濘和尖石摧殘著我的雙腳。
踏上了一條蘆葦,身體不由自主地摔倒。
額角被一枚硬石撞穿。
不顧又要添上多少傷痕,我硬是在尖石路上一滾,重新站起。
每數十步就摔倒一次。
本能地吐著舌頭,紓緩將要破裂的肺部。
呼吸近乎中斷,奔跑的腳步逐漸放緩。

「唔嗚……!」
又摔倒了一次。
這次時機不巧,直接咬到了伸出的舌頭。
血漬流了一地。
喘著氣想要站起來,可是,

天色已經全黑。
除了月光之外,根本看不清別處的景物。

不可能找到姊姊了。
奔跑了那麼久,哪怕是原路跑回去找她,也已經太遲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乾脆地放棄了重新站起的打算。
目光赤紅。
滴下來的鮮血,已經佔據了眼睛。

舌頭抽搐著。
完全不顧我的意志,舌頭持續地前後抽動,舔到了地上的泥濘。
出於厭惡,我意圖把身體一轉,不料直接滾到了泥地裡。

*        *          *

回到現在。
本來想向那頭走過來的小狼求救的,可是,餓得很的它見我身上沒有食物,便直接向我咬來。

肩骨能感覺到小狼尖利的牙齒。
奮全身力氣推開小狼,可它輕輕一甩,便甩開了我的手。
反覆三四次之後,我的手漸漸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狼牙貼近喉嚨。
姊姊的身影,矇矇矓矓的就在眼前。
果然逃不出森林呢……
不過,要是死掉,就能陪伴姊姊的話,
說不定,那也是好事。

「──哎」

眼睛與小狼四目相對。
它的目光閃爍不定,舔唇嗒舌的,非常噁心。

「──討厭。」

它的眼神很討厭。
族長是這樣看我的。叔叔們也是這樣看我的。和姊姊交手那個男人,似乎也是這樣看我。

狼牙刺進了喉部的皮膚。
你有獠牙,難道我就沒有?

為什麼要這樣看我。
你們憑什麼。
我以同樣的眼神,瞪了回去。

從各處的傷口中,湧出了力量。
似乎除了等死之外,還有別的事可以做。
姊姊給我的小刀還在。
手腳雖然一樣痛楚,可是回復了活動的力氣。
說不定。
能夠做的事,還有很多。

「你能這樣瞪我──」
反手扼住了它的頸部,狠狠把它從我的頭部拉開。
狼牙也不甘示弱地扯裂了我的皮膚。

「那為什麼我不能這樣瞪你……!」
右手小刀一揮,直直插進了它的腦門。

抽出小刀,把小狼的身體摔到地上。
它的臉,有一點點像族長。
想到這兒,我抬起右腳,踩爛了它的身體。

"還不能死。"
這樣想著的我,站直了身子。

"留著性命報仇。"
這樣想著的我,握緊了小刀。

*        *          *

搖搖晃晃的走動著。
離開森林,爬過幾個山頭,看到了一個小鎮。
看著那群和爺爺很像的人們,我煩惱著該怎麼跟他們相處。

畢竟我沒有碰到過家族以外的人類。

他們不是姊姊,所以……就是和那群小狼差不多的生物了吧?
這個小鎮不是我的家,所以……就是另一個大一些的森林了吧?

該怎麼相處?
我想,不用多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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