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佈的天空,濕度百分之九十九的空氣,迫滿大球場的中學生。擴音器傳出體育老師老鄧的雞仔聲:「乙組男子一百米決賽最後召集,重複,乙組男子一百米決賽最後召集⋯⋯」音質出奇的差。

我披著紅社的運動外套在人群中穿插,避過了一群吵鬧的初中學生,刻意忽視了正在親熱的情侶,徑自坐在哈比人的旁邊。

「咦?你件衫問邊個借㗎?」哈比人見到我之後問。我身為綠社的社員,理應不該有紅社的外套才對,但此刻我正大模大樣地穿在身上,以圖隱藏自己的身份。

「平時喺更衣室執既。四社既外套都有齊,仲有大中細碼,大量存貨,你有興趣既話我可以用友情價五十蚊賣俾你。」零成本,高利潤;或許我就是商界的超級天才、明日之星,生來就是要賺盡天下間的錢。

「唔怪得最近啲同學成日都話唔見外套⋯⋯」她瞇著眼道。





「豈!咪講埋啲衰嘢啦!你睇我買咗啲咩?」我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東西,然後雙手包著它們。

「咩嚟㗎?」「你估下?」「點數卡?」「唔係。」「最新出嘅『薩O達傳說』?」

「頂你咁鍾意打機咩?」「頂你開估啦!」

我嘻嘻笑了兩聲,然後緩緩打開手掌,手中放著數顆戒指糖。

「登登登凳!震驚十四億人既戒指糖今日終於隆重登場啦!」我笑著介紹我最喜歡的戒指糖,話雖如此,我只會每年在這個時候才會買來吃,因為據我所知,戒指糖只有運動場的小賣部才有賣。





「吓⋯⋯戒指糖係小學生先食㗎喎⋯⋯」她皺著眉道。

「咁你食唔食吖?」我將一顆士多啤梨口味的遞給她。

「食。」

我們拆掉那平平無奇的包裝袋,兩顆顏色鮮豔、形似鑽石的戒指糖便躍現眼前。我們將戒指糖套上手指,滋味地舔著那顆極甜的碳水化合物。

陸運會時與朋友在看台上一起啜著戒指糖,即使談的只是毫無營養的話題,也是令人難忘的、純白的快樂時光。





有人說,男和女之間不可能有純潔的友情,但我覺得,站在我身旁的她,將會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異性朋友。

戒指糖舔到還不到一半,我們的舌頭就已染上了奇怪的人造色素。我們一邊享受這份甜,一邊看著賽道上的運動健兒。

「咦?嗰個咪阿康?原來佢都跑一百米㗎?」我指著站在四號賽道的阿康說。

「吓?你唔知佢係乙組一百米紀錄保持者咩?」哈比人向我投以難以置信的目光。

「咁勁?」「佢嘅紀錄係十一秒二二,即使喺學界比賽入面都係高手嚟㗎!」

「你咁清楚嘅?」我問。

「我⋯⋯我都係聽人講啫。」哈比人的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就像⋯⋯她在隱瞞著些甚麼。

「哦⋯⋯不過今場一百米仲有個痴線佬喺度⋯⋯」我指的便是第五跑道的那個中三學生,人稱「高飛人」的體壇超新星。據說他是因為短跑成績太過出色而受招攬至本校,更加是香城代表隊的成員。而他今天初賽的成績是驚人的十秒八八,一下子就破了阿康的紀錄。作為一個中三學生,他竟然能夠踏入十秒的領域,實在不得不讓人承認,他是難得一見的絕世天才。





看來今天就只有阿康有機會與高飛人一爭天下,但⋯⋯他做得到嗎?

練過跑步的人都會知道,半秒在賽場上已經是巨大的差距,愈是厲害,愈是難突破。要從十一秒進步至十秒,可能就需要一整年的努力,有些人受不了,就注定永遠停留在十一秒的領域,無法往更高的地方攀登。

「冇問題既,佢一定唔會輸。」哈比人的目光如炬,話語中似乎蘊藏著某種信念。

阿康在賽道稍為伸展大腿的肌肉,眼睛卻瞪著一百米前的終點線,一動也不動的。這時高飛人走到阿康身邊,伸出右手想要握手,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應,阿康始終不動聲色。高飛人只好一臉無奈地回到自己的賽道。

阿康把雙掌壓在白線後,全身蹲低,大腿蓄力。

「Get,set⋯⋯」老鄧正發號司令。

「Go!」咇!高分貝的響聲刺激了阿康的運動神經,一時之間動若脫兔,雙腿蓄力彈射而出,加速度極快!然而旁邊的高飛人其勢更猛,尤如猛虎出閘,豈能阻擋?於是儘管阿康的起步已壓過其餘選手,但依然是高飛人更快更強!





然而阿康和高飛人的距離並沒因此而拉開,儘管高飛人帶著些微優勢,但阿康從後死命追趕,高飛人一時之間竟未能擺脫他。只見二人漸漸拋離其他選手,觀眾席上的士氣也隨即升至沸點,各人都為阿康或高飛人吶喊打氣。

眨眼間,他倆已跑完一半的路程,不過他們的雙腿依然是不知疲倦似的不斷運轉。即使我遠在觀眾席,也能感受到他們每一步貫注進橡膠跑道裡的能量。

這時阿康雙手擺動的幅度更為誇張,居然還可以加速,在最後的十米,成功追至高飛人的位置!來到最後關頭,他們誰都不讓誰,使光了吃奶的力也不讓對方在自己前面一步。

衝線前一刻,他們幾乎是同樣時間到達。這時,高飛人的頭自然一側,望向第四跑道的方向,在高速之中,看見了死瞪著前方的阿康。

就在這一刻,勝負已分。

阿康把最後的力量賭在那一記壓線上,紅色的緞帶斷開了。

「我話咗㗎啦,佢一定會贏。」哈比人志得意滿地說。

一刻的猶豫,竟成了最致命的弱點。





我一方面為阿康奪金而高興,另一方面卻納悶為甚麼哈比人能對他充滿信心。他們之間究竟⋯⋯

其餘選手陸續衝過終點。阿康喘著氣,在同樣疲累的高飛人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高飛人聽罷,點點頭,就哭喪著臉回到更衣室。

與此同時,阿康已經回到看台上,汗水濡濕了白色的運動衣,他的皮膚因激烈運動而變紅。

我跑到阿康身邊,拍拍他的肩,笑著說:「勁喎!恭喜您攞金牌啊!係呢,你頭先同高飛人講咗啲咩啊?」

「唔同你講。」他別過臉去,用一條粉藍色的手帕抹汗。

「又咩所謂啫!講啦!」「你知嚟做乜?」「講啦講啦講啦講啦講啦!」

「唉⋯⋯得啦,你好煩。」阿康終於屈服。





「其實都冇啲咩⋯⋯我只係同佢講『你好快,甚至快過我。你會輸,只係因為你嘅鬥心唔夠我強。你只係為金牌而戰,但我,係為信念而戰。一個真正強大嘅跑者,必須有不得不守護嘅人或事。加油!』咁咋嘛。」

這一刻,即使我身為男人,也有點被他的話迷倒了、懾著了。看不出原來他也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高飛人真的比阿康快,但在衝線的一刻,他猶豫了,他有這麼一剎那沒有自信能勝過阿康,所以他偷看了旁邊的阿康,這就是他的敗因。相反,阿康就只是把目光投在終點線上,多麼專注、多麼集中,彷彿他只是和自己在比賽。

阿康轉身離去,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未問:「喂!咁你頭先跑幾快啊?」

「十秒五五!」他背對著我喊道。他再次打破了本校的一百米紀錄。為了某個人或事,他跨越了足足一秒的差距,踏進了神聖的「十秒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