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電話裡的惡鬼: 【四】【五】
【四】
如果後悔,又如何?
陳湯姆的太太麗絲,雖然渡過了危險期,但一直昏迷不醒,已經三天了,她的昏迷指數依然維持2分,屬於重度昏迷。
她不是腦幹死亡,但醫生也無法確實她幾時會醒來,最壞的情況就是……
就是一直昏迷。
陳湯姆向公司請了一星期假,一直伴隨麗絲的身旁。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陳湯姆坐在馬麗絲的病床旁的膠椅上,俯身抱著頭,他明明很難受,但沒有流淚。
他知道,從很久開始,他已經失去流淚的資格。
如果淚,就是釋出痛苦的途徑,陳湯姆必須好好鎖上這道淚腺。
「對不起……」
情緒困在顫抖的身體,受不了,陳湯姆便閉上眼,慢慢說:「1……2……3……4……」當數到100的時候,他的呼吸才開始緩和……回歸平靜……
又是我的錯嗎?
拋開情感,陳湯姆深入回想……每一個細節。
後悔?難道聲線像張瑪莉的女人所說的「後悔」,是指這個嗎?
難道這次撞車,不是意外?這次意外很特別,聽說是一個嚴重失魂的男司機,駕著一輛藍色的私家車,不小心直駛上行人路,撞倒剛從大廈出來的麗絲……
巧合嗎?
「等等……難道……這次意外……是聲音像張瑪莉的女人造成?目的就是讓我後悔當天夕陽下,我沒有聽她的吩咐,輕輕地吻張瑪莉的臉頰?」陳湯姆心裡還不敢相信:「怎可能?」
手機屏幕上,陳湯姆的手指停在通訊錄上那「張瑪莉」的名字,他正在猶疑好不好按下通話。
雖然這種想法太離譜了。
只是想不到,他還未決定按下通話,手機就出現她的來電顯示,張瑪莉的來電伴隨手機的震動和鈴聲,他內心一凜……
劈啪一聲,手機竟從陳湯姆手上滑倒在地……
手機在地上繼續震動,就像魔鬼藏在黑色扁平的盒子裡躍動,而那原本旋律動聽的鈴聲彷彿成了魔鬼的笑聲……
他望一望病床上的馬麗絲,吞了一下口水,然後伸出顫慄的手,拾起地上手機。
終於,他按下接聽,放在耳邊,一聲不吭,等待對方的說話。
「怎麼你都不來上班啊?」張瑪莉的聲音很嬌悄,說:「我掛念你啊!」
搞不清楚對方底蘊,「我太太昏迷中。」但陳湯姆語氣平淡。
「真令人難過。」張瑪莉的聲音沒有半點難過。
「妳之前說過要令我後悔,是什麼意思?」陳湯姆嚴肅地問,他肯定對方就是那個神秘的張瑪莉。
「你知道的。」張瑪莉的聲音回答:「你現在不是已經後悔了嗎?」
這刻,陳湯姆任由憤怒主宰自己的語氣:「是妳找人開車來撞我太太!是妳嗎?」陳湯姆咬著牙,雙眼閃出一絲淚光,看著昏迷中的馬麗絲。
他說過,他不會流淚,他沒有資格流淚。
「你想馬麗絲醒來嗎?」對方清晰地問。
陳湯姆當下一愣。
她有這樣的能力嗎?難道她真的能夠操控人的命運?
……
「想!」陳湯姆毫不猶疑。
他這樣回答,他一定要這樣回答。
即使他內心深處……藏在最黑暗的地方……有道誠實的聲音……
「條件就是,下星期日再一次約我去踩單車,履行夕陽之吻!」張瑪莉的聲音:「三秒回答。」
「好!」陳湯姆一秒回應。
有形體的張瑪莉說過她沒有轉過手機號碼,也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孖生姊妹。究竟,她是誰?
不理了!陳湯姆心想,只要是一線希望,也得試試。
「我愛妳。」陳湯姆對病床上的馬麗絲說。
「真的嗎?」內心深處……藏在陳湯姆最黑暗的地方……有道誠實的聲音……問。
【五】
過了兩年。
李安娜,二十五歲,予人一種聰明伶俐的感覺,有甜美的外貌,理應挺受歡迎的,如果她不是來了這間公司工作……
李安娜首日在這裡上班,這裡是一間大型遊樂場公司,架構十足,
不過她加入的部門卻有點奇怪,部門的辦公室與總公司相隔了幾條街,是唯一被獨立在另一棟工業大廈的辦公室。她的部門有三十一人,三十一人中又分為三條Team,她屬於A Team,直屬上司是一位男性,名字叫陳湯姆。
李安娜對陳湯姆的第一印象是,雖然他不多說話,但說話自信有力,且不帶驕傲,尚算是位有魅力的男性。
但是,在這裡上班一天,總覺得這裡哪個地方不太對勁,又說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雖然這裡的同事們工作認真,偶然還會說說笑,看似氣氛不俗,但總感受到這辦公室瀰漫著一種抑壓,或者甚至乎……是一種避諱。
抑壓什麼?避諱什麼?
李安娜隱隱留意到每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臉上總是蒙上了一層灰色,沒有快樂,沒有真正的快樂。
或者,這本不是什麼怪事,出來社會做事,大家總會戴上適當的面具,有壓抑也是正常吧?李安娜嘗試這樣去想,這樣去合理化……
但是……
唯獨一個人,她十分快樂,沒有壓抑,甚至有點放肆,身上散發囂張和傲氣。她的名字叫張瑪莉。
李安娜喜歡以顏色來形容人和事,如果整個部門的人都是蒙上無望的灰色,張瑪莉反而是帶著妖艷的粉紅。
為什麼會這樣呢?
後來,在兩個星期的觀察裡,李安娜終於發現這個特別的狀況,就是整個部門的同事原來都在討好一個人,大家都在討好粉紅色的張瑪莉。
討好的方式很多,例如羅比爾每朝都會順道買多份早餐給張瑪莉,姚貝兒每天都會讚美張瑪莉是多能幹的同事,祖比達則會積極幫助張瑪莉作所有瑣碎的工作,例如遞取文件,阿方總是每早幫張瑪莉清潔檯面,阿言總是幫張瑪莉購買她所需的工作物資。
還有很多……很多奇怪的狀況……
李安娜甚至乎大膽地覺得每位同事都各自有一個討好張瑪莉的負責崗位。
不……與其說他們是「討好」,倒不如說「懼怕」……
大家都在懼怕張瑪莉。
這個假設,會不會太誇張?不……這是真的。
其中一位同事,也讓李安娜特別關注,這位同事名叫關艾琳,她性格害羞怕事,對人總是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為什麼她讓李安娜如此在意呢?
如果按照李安娜的猜測,如果每位同事真的各自有一個討好張瑪莉的負責崗位的話,關艾琳在這事上則有一個特別的工作崗位,就是接受眾同事的嘲笑和奚落。
「人頭豬腦!」「垃圾!」「又是妳出錯!」,同事們每天對她的責罵和嘲弄至少有一次,彷彿有種規律。
但如果說這也是討好張瑪莉的戲碼,會否太過誇張?李安娜對此不敢肯定。
然而,這公司……這部門……太奇怪了……
最初,李安娜還以為這只是一般的辦公室欺凌,只在於言語……
但有一天,她接過關艾琳文件的時候,發現她手背有傷,這些傷,明明早上沒有的。
「咦?為什麼妳手上……」李安娜看見關艾琳手背上的釘書機釘,呈十字型,簡直就是有人故意釘上。
「沒……沒有啊……」關艾琳把手縮固,神情畏縮,轉身便離去。
一切太不尋常。
為什麼呢?帶著疑惑的李安娜在電腦面前敲打鍵盤,她正在設計一張萬聖節嘉年華的宣傳海報。這個嘉年華將會於十月舉行,該嘉年華設計者為這個活動創作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作為招徠,李安娜覺得這故事對喜歡古古怪怪的人應該相當吸引。首先,嘉年華的名稱叫「惡鬼們的校園」,講述一位學生轉校入讀該校,但發現校園裡的師生都十分詭異,有時他會看見老師轉身在黑板寫字的時候,有一條長長的類似舌頭的東西從老師的前方伸出,有時他在儲物室取執拾物資的時候,他會發現有些同學會蹲一角,吃著一些血淋淋的東西,最初他都不以為然,以為把一切當作幻覺就好了……直至到……
「這個故事沒有後續了嗎?」李安娜在位子上輕聲地自言自語。
想不到被後面一位同事聽見了,她是姚貝兒。
「後續就讓進來的嘉年華的來賓慢慢發掘了。」姚貝兒忽然在李安娜耳邊鬼氣森森地說,令李安娜打了個寒顫,雖然她很快意識到姚貝兒嚇唬她。
「哈哈哈!」姚貝兒開懷地笑,說:「故事當然要留有一點謎,才吸引人去參與啦!」
「這故事是妳創作的嗎?」李安娜笑笑,展露出好奇。
姚貝兒是一個戴著紅色粗框眼鏡,束起馬尾的女人,她的樣子像告訴妳,她是一個記憶力和計算力特強的秘書。
「不!是陸威廉,他很喜歡創作故事的。」姚貝兒瞄向陸威廉的座位。
陸威廉身型非常瘦削,他像一陣風,不……風起了也會有感覺,但他低調得像一縷緩慢流動的空氣,他平日說話已經不多,說話時也不會望向對方,與其說他兩眼無神,不如說他的狀態總是陷入一個遙遠的世界,飄渺難測。
這種人,你不會想像得到,他竟然是被委派負責這部門上的團體建立工作,雖然他是空氣,但他並沒有無視這工作,他經常會貼一些金句在辦公室的各處,例如今天的金句是……
「千萬不要當無私的聖人,也不要相信人都是天使。」
昨天的金句是……
「苗頭不對趁早開溜,才是真英雄。」
前天的金句是……
「我們不應該當壞人,但也不該再像傻子般地用真心去換絕情。」
前前天的金句,大概也是這樣……
有時候午膳的時間,李安娜會留意到陸威廉拿著一本書,書名叫「忘恩負義,才是做人的美德。」
「這故事挺有趣的。」李安娜笑笑回應,轉身又繼續埋首工作。
這部門古怪的人或許有很多,但最令李安娜好奇的,還只有她。
張瑪莉,濃妝粉抹的她,在粉底下掩藏著什麼嗎?
算吧!李安娜還是拋開那一點的疑惑,專心工作……
直到發生這件事。
「是妳做的吧?」張瑪莉手叉著腰,一臉倨傲地盯著畏縮在自己位子上的關艾琳。
在辦公室裡,每一位同事都轉身注目張瑪莉和關艾琳的對恃,氣氛繃緊。
「我……我……」關艾琳十分慌張,想解釋,但又好像猶疑著什麼,究竟有什麼令她吞吞吐吐呢?
或許是張瑪莉的氣燄太強,嚇得她都不知所措。
這未免太懦弱吧?李安娜心想。
「我要報警!」張瑪莉冰冷說。
李安娜環視四周,這裡竟沒有一位同事對事件發問。
至少,應該要知道發生什麼事吧?雖然李安娜是一個新人,對公司的文化還未摸索清楚,但她不是一個冷漠的人,而且她不喜歡張瑪莉。
為什麼李安娜不喜歡張瑪莉?可能這是雞蛋與高牆的問題。
李安娜同情懦弱的人。
「等等,究竟發生什麼事?」李安娜認真地問。
「這個女人,她偷了我的金筆。」張瑪莉沒有正面回望李安娜,依然怒瞪著關艾琳,她手伸直,指向關艾琳辦公桌上的一枝金色原子筆,理直氣壯說:「就在她的檯面!」
「我……我是負責失物認領的……這是我剛才在地上執到,我只是還未來得及……」關艾琳終於把話說出。
李安娜也大概明白事情的原委。
「還想狡辯?」張瑪莉嚴厲一句,就像把剛剛探頭而出的小兔子吼回去。
其實李安娜不是蠢豬,她知道張瑪莉是這部門最大的勢力源頭,氣燄或比部門經理更大,但面對公義的問題,或者會有人說她很幼稚。
「如果她真的有心偷妳的筆,就不會放在桌面上吧?」李安娜直言不諱。
李安娜伸張正義的語調,終於吸引張瑪莉的視線,眼神是「什麼料子?」
但二人對視的眼神,都強悍非常,各不相讓。
眾同事神情扭捏,但保持沉默,就是所謂明哲保身。
沉默之中,唯有羅比爾說:「報警啦。」
「對……」同事阿方也這樣說。
「對……一……一定要報警……」同事阿言也這樣說。
一句話、兩句話、三句話,其他人開始紛紛附和地說……
「對!這件事應該要報警!」
「就是啦!這裡不容許小偷!」
「誰敢欺負我們的小瑪莉!」
「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
氣氛開始鼓動。
有少許智慧,有少許良知的人,也知道這事情根本不是關艾琳的錯!即使大家對關艾琳恨之入骨,即使大家要附和張瑪莉,也不必弄得要「報警」這麼大件事吧?李安娜心裡想不透。
李安娜想不明白,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
「發生什麼事?」小組經理終於被嘈吵的聲音吸引過來。
當張瑪莉看見小組經理時,「湯姆……」她竟然瞬間變臉,擺出委屈的姿態:「又是關艾琳,她偷了那枝金筆啊,你知道那枝金筆對我有多重要吧,她竟然……」她撅起嘴。
陳湯姆瞄向關艾琳一眼,卻淡然處之,說:「報警吧!」他完全不問原由:「這種事,交給警方也好,我一會報告給總經理知道。」他彷彿把這事當作一件小事,草草了結。
真不敢相信!李安娜的心裡已經不是震怒那麼簡單,而是驚慄。
「貝兒!妳負責報警,警察來到的時候,這裡的人都可以做證,警方若要錄口供,就讓他們去吧。」陳湯姆把話說完後,便轉身回房。
「等……等……這樣……」李安娜仍然不敢相信。
「安娜!不要這樣!」叫止李安娜的人,竟然是關艾琳本身,她搖搖頭,說:「不要做多餘的事情,謝謝妳的好意……」她吸了一口氣,說:「但這次是我的錯,我應該活該的……」
李安娜不作聲了,也不再驚訝。
「哼!」張瑪莉不屑一顧地轉身而去,又忽然停步說:「算吧,不要報警了,我不想弄得這麼麻煩。」
李安娜瞥見到張瑪莉說畢後露出一抹邪笑,這瞬間,李安娜從心底裡發寒。
她深信,這件扭曲的事件,在這裡只是冰山一角。
這種團隊,太危險了,所以李安娜在事件後敲了陳湯姆的房門。
「有什麼事嗎?」陳湯姆友善迎人。
「我想跟你談談。」李安娜氣沖沖,一屁股坐在陳湯姆桌前的電腦椅上。
面對李安娜的無禮,陳湯姆泰若自如,爽朗地說:「好啊!」
「我想我在這公司,待不下去了……」李安娜說。
「妳要辭職?」陳湯姆側一側頭。
「對!」
「好吧!」
「嗯……」
等等……!
好吧?
陳湯姆竟然對一個突然要辭職的人,不問原由?
這算是什麼意思?
「你不問我原因嗎?」李安娜實在不服,更多的是好奇。
「大概是受不了這裡的文化吧?」陳湯姆聳聳肩,漫不在乎。
李安娜沒有即時回應,默默直視陳湯姆的雙眼,看得陳湯姆有點不自然。
「你的眼神明明如此清澈,卻是個是非不分的人嗎?」李安娜認真責備。
很特別,這個女人很特別。
陳湯姆嘴角微微上揚,明明很想笑……
但又忽然覺得黯淡,覺得難過。
「妳覺得剛才的事情對關艾琳很不公嗎?」陳湯姆問。
陳湯姆不知道自己會否問多了,過往想辭職的新人,他明明都很爽快答應並即時處理。這次,他可能真的問多了。
「對啊!我無法想像,她居然為了張瑪莉可笑的指控,而會惹上官非。」
陳湯姆看出李安娜忿忿不平。
「妳不用擔心她,張瑪莉不是說了算嗎?妳放心,張瑪莉不會真的報警,而且如何因為這件事,關艾琳能夠被公司解僱,也算是一件好事。」陳湯姆真的說多了。
這讓李安娜聽得非常錯愕:「好事?怎會是好事?」
等等!李安娜發現陳湯姆的用字有點古怪,「她能夠被公司解僱」?換句話,意思就是……被公司解僱或公司要解僱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嗎?
「我的意思是,關艾琳並非優秀的員工,她另覓出路對她對公司也是好事。」陳湯姆淡然解釋,再爽快地說:「好了……反正妳已經不是這裡的員工,我宣佈妳的辭職,我接受了!並且妳的離職即時生效,快快執拾東西離開吧!」
「你真的很想我走?」李安娜說。
「妳是個好人,不應該留在這種地方。」陳湯姆說,他都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的說,可能……可能這女孩很特別,特別得讓他心疼。
「我不走了。」李安娜說,心中有份倔強。
「什麼?我已經說了,妳的離職,即時生效。」陳湯姆很愕然。
「什麼?我又未遞交辭職信!」李安娜樣子忽然變得寬容,微微一笑,彷彿終於在一件糾結的事情中決定好了什麼。
「妳這個人……」
「能夠入這間大公司工作,一直是我所想。我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李安娜解釋說,態度誠懇有禮。
陳湯姆真心覺得這個反覆無常的女人很有趣。
「李安娜,妳自己想清楚,這裡的文化不適合妳的。」陳湯姆說。
或者……她留在這……
可在什麼地方用得著……
「我已經決定,除非你辭退我,但無理解僱,我一定投訴你!」李安娜有禮地說。
是她自己決定要留下,不能怪誰。
陳湯姆長嘆一口氣,語重心長:「李安娜小姐,如果妳現在不離開,妳……」陳湯姆猶疑了一會,沉著說:
「如果妳現在不離開這裡,妳以後都無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