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送走羅莃禹後,凌頌妍在客廳呆坐了好一會,才拿出手機,大半夜預約速遞明早來收貨。
第二天早上九點,速遞員準時來到,將一箱一箱屬於尹卓言的物品搬走。
望著不帶一點男主人氣息的睡房,凌頌妍深吐一口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感覺,到底是放下?還是失落?
一整個早上,也是混沌狀態,整個人,彷彿缺了一塊。
中午外出午飯時,老遠便看到尹卓言的車停在路邊。
他是因為收到速遞來找她嗎?
她提醒自己,不要心軟!也別再走近他!
看著他下車,臉上沒任何表情,只是緊緊望著她,一步步來到她面前,聲音也吵啞著:「妍妍,我們談談好嗎?」
除了嘶吵的聲音外,他又變瘦了,精神缺缺那種瘦,看來這段時間都沒好好吃飯休息…
想到這,她顯得異常煩躁:「事到如今,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今早見醫生,說爸癌細胞在擴散。」
她倒吸一口氣,一句說話也說不出。就是這樣,她跟他回家看尹爸爸了。
尹爸爸臉色比以前更枯黃,聽說重症肝病患者都是這樣。
她很難過。
尹爸爸見到她卻很高興,如常拉著她聊天說笑。
晚飯前,尹爸爸支開尹卓言,低聲問她:「妍妍,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看樣子我是沒法活到九十九歲,之後的時間,我把卓言交托給你好嗎?卓言自小沒媽媽,性格較一般男生內向,不太懂得表達內心感受。我走後,他在這世上真的無依無靠了,我怕死,更怕他孤單一人,每次想到這,我就心如刀割。幸好他遇到你,有你在,他不再是孤單一人。因為我的病,令你們婚禮延期,幸好你們關係早已密不可分,以後你們互相扶持,好好過日子。」
一路強忍的眼淚,終不爭氣地流下,她顧不上開口糾正尹爸爸的話。
尹媽媽早逝,尹爸爸身邊再沒其他女人,獨自打理兩公婆年輕創辦的壹家地產,業務遍及香港、國內、新加坡、大馬市場,同時一手一腳將尹卓言拉拔長大。
在凌頌妍眼中,他是絕世好爸爸,十多年來,她一向視他如親爸爸一樣孝順。
在尹爸爸懇求目光下,她強裝幽默:「這蝕本生意,我才不要!怎樣算也應該是他照顧我!」




「好好好!我們說好了,讓卓言照顧你!謝謝你妍妍,讓我最後自私一次⋯⋯」尹爸爸抖顫著緊握她,久久不放手。
晚飯後,尹爸爸與她聊天到半夜,順理成章留她過夜。
尹卓言房內,早已備好她的替換衣物、護膚品、日用品,擺放在慣常的位置,像她從沒離開過一樣。
只是,這次她堅持睡在客房。
待尹爸爸入睡後,她馬上回客房著手處理下午蹺班未完成的工作。
一陣規律的敲門聲響起,她預感他會過來。
「沒鎖門,進來吧。」
尹卓言拿了一杯咖啡進來,是她喜歡的即磨豆,香氣撲鼻:「今晚要做到很晚嗎?」
「兩三點吧,反正陌生床我也睡不好。」她不客氣地接過他的咖啡。
「你不陌生的床,剛換了新床單,等著你睡。」




她白他一眼,什麼爛藉口?
「今早把東西寄回你,你看看有沒有遺漏,單位遲些或許會裝修。」她學他自顧說話。
「妍妍,你要生氣到什麼時候?」他低聲下氣。
「我早沒生氣了。」
他喜出望外,搭上她在打字的手,她卻避開,老實告訴他:「我們都應該要看清事實,無論當時我有多生氣,都只是一時情緒,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相信你,即使簡單問你午餐跟誰吃飯這種小事,我也會懷疑。這樣,我們還要勉強下去嗎?以後日子還很長,我不想一輩子這樣過活。」
他按上她肩膊,拉她過來面對著面,開始說:「妍妍,這段日子,我經常在反思,我們之間什麼時候開始有心病,那時我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後來是怎麼解決的?還是不了了之?但無論反問自己多少次,有一點我非常肯定,自我懂事起,最愛的人,非你莫屬。」
見她態度軟化,鼻子也紅了,他繼續落藥:「我知道自己這次錯得很離譜,你要生氣多久都可以,半年不夠,一年、兩年、三年,我都等,這次換我等你。妍妍,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急着拒絕我,你再考慮一下。」
深夜親耳聽到曾經最親暱的人,娓娓剖白與示愛,凌頌妍是難捨的,一瞬間萬般滋味在心頭。可是,一閉上眼,腦海卻湧現一幕幕讓她心如刀割的畫面,心還是揪揪的撕痛。
她低下頭讓自己冷靜下來,好一陣終於開口:「尹卓言,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愛你更勝我自己,那時的我,挑選每樣東西、做每一個決定,事事以你喜愛為先,日復日我覺得這就是幸福。直到有一天,我照鏡時發現自己再沒法真心的笑,如何笑都太做作,再回想,其實有好一段時間,我連基本喜怒哀樂感覺都麻木了,才驚覺一部分自己被日漸流失。那段時間,我連望著鏡子也討厭起自己。我不斷在問自己,以後日子到底想怎樣?後來你求婚,我被結婚的喜悅沖昏頭腦,便放下這事。怎料你前妻接二連三出現,直到你受傷入院,那晚我的心情可算是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望著病床上帶著頸箍的你,狼狽地拉著我道歉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尹卓言明知自己不應該問,因為答案一定會讓他無地自容,還是忍不住,他很想知道原因,這樣他才能去補救:「那你的答案是什麼?」
她抬頭望向他,深思熟慮過後告訴他:「曾經,我很怕你會再一次因為別人而放開我,很怕你前瞻後顧,很怕你告訴我後悔了…」
「我從沒有想過要放開你!」他很激動否認。
「你有!不止一次兩次!」她嘴角一扯。
「……」
「你每次默許別人靠近,都是想放開我的表現。你跟別人結婚那次,還不算放棄我嗎?」




他什麼也不顧,打斷她,雙手輕撫著心心念念的臉蛋:「別再說了妍妍,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夠好,讓你沒安全感,但想想我們十八歲便在一起,這十多年的感情和經歷,對你對我,都刻骨銘心,都不是容易放下。都是因為有你在,苦日子也能笑。我們好不容易重新一起,有什麼矛盾也好,坐下來慢慢談,不要再分開,好嗎?」
感受著面頰的溫暖,近距離看着他,以往一起時摟抱甜蜜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離開他的親近,生硬地坐回書桌繼續工作。
見她一路木無表情,絲毫不理答自己,尹卓言心底涼了,萬般滋味在心頭,才打算離開房間,她這時輕輕開口:「這幾個月,我也想了很多,這些年離離合合,一次又一次的爭執、分歧、隱瞞,我們大家都已遍體鱗傷,為什麼還不肯放開對方?最近我似乎想明白了,我們不想放開的,也許是年輕時那份懵懂心動,在英國讀書時那種單純快樂、互相依靠的感情,那時我們都堅信對方無可替代,如幻想般完美,但後來日子證明,現實歸現實。加上,對我來說,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我將所有對愛情的幻想都盲目投放在你身上,儘管很多時未如我願,我仍會掩耳盜鈴,更加用力去經營這段感情。對你來說,我猜的,我們的感情在你心底是一個遺憾,你不惜離婚也想要填補這段遺憾。」
「說到底,你不相信我,不原諒我,也不會回來。」他沉着。
「與其說我再不相信你,不如說我不相信自己值得。原來,當最害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其他事都不再緊要,反正情況已經不能再差,我也沒什麼可失去,我也沒氣力再糾纏下去。」
「那你剛才又答應我爸!」
「我們的事不要拖他下水,讓他好好養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暫時幫你瞞着他,這種事,你應該很慣。」她明顯在單打他之前幫前妻瞞著她媽媽一事。
他臉如死灰:「妍妍,老實告訴我,你要如何才原諒我,求你。」
她望他一眼,然後低頭看回電腦,給出致命一擊:「我最近在想,要不要試跟其他人一起,fair deal,這樣我就再沒資格怪你。」
明知她在鬥氣,但一想到她跟其他男人同框那個畫面,已心如刀割,恨得咬牙切齒:「李仲揚嗎?」
沒有意料之中的反駁,她先錯愕一下,抿嘴一笑:「說到底,由始至終你都不相信,我跟他就是合作關係。」
「或許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他肯定不是這麼單純,從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男人最了解男人,你哥也清楚。」
「……」
尹卓言嘆一口氣,望進她眼說:「妍妍,今晚你說的話我都會記住,以後會小心更處理,但我不會放手,也不讓你放手。」






 「所以,你今晚要在EX家過夜?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你真單純!」電話那端連番咆哮。
「你有沒有聽清楚,我睡在客房的。」凌頌妍沒好氣皺眉。
「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男人在想什麼!」
天真?凌頌妍印象中,還是第一次有人用天真兩個字形容自己,她覺得好笑又好氣:「那你告訴我,這個時候你們男人在想什麼?」
「男人留女人過夜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跟她上床!你今晚記住鎖好房門,要不放一張凳在房門後,他半夜也不能偷進來…」他在她面前就是一張白紙,嗶哩吧啦什麼也敢說。
她忍不住失笑了,一整天第一次真心笑:「那你昨晚半夜跑來我家,也是這原因?」
「我……」
「為什麼氣沖沖離開?明明我有開口留你。」
「⋯⋯」
電話另一端靜了,凌頌妍才放輕語氣告訴他:「Morris,他爸是一個我非常尊重的長輩,在我心中僅次我爸。至於他,我不知以後跟他會變成怎樣,我只肯定,如果他有事,我不會冷眼旁觀。」
「所以,你還在考慮跟他復合?」
「不是。」
「如果他要追回你呢?」




「這是他的自由。」
「那我呢?我也能追你?」羅莃禹直問。
凌頌妍考慮一下,老實回答:「如果這是條是非題,我會告訴你可以——但如果你問我意見,我會勸你不要,我們平日各有各忙、生活圈子又不同,要花很多時間心血去適應對方,我們每日都太忙,這樣很難維持下去的。」
「我可以理解為,你真有考慮過跟我一起?」
他欣喜雀躍地問,她難得啞了聲:「我這個人很難攪、脾氣大、沒耐性解釋或者聽別人解釋、工作時間長,可以陪另一半的時候不多…」
「我朋友都說我很有耐性、包容力一流、脾氣也不錯,我們正好性格一凹一凸!還有,我跟你一樣,也是夜鬼!」
「你知道下一次MSCI季度調整是何時?」她想藉著工作上的提問,表明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怎料,他卻笑了,更大膽地取笑她:「Aleisha,你一定要將感情跟工作混為一談?你是打算為自己商業聯親?如果還在清朝,你就是和親公主!」
他這番說話看似笑話,卻讓她開始沉思,他循循善誘去表明立場:「我們會因為外在條件去喜歡一個人,但如果要發展一段關係,我覺得最重要是內在的相處, Aleisha we’re in sync!」
他的純粹,他的剖白,確讓她心動,如果她年輕些,如果她不是凌頌妍⋯
聽著想著他的話,心裡竟感到不是味兒,她也被自己這想法嚇到!人生第一次,她希望自己不是凌頌妍。
「我的歌劇導師曾經跟我說,在創作一路上遇到瓶頸是常見的事,這時要勇敢一點,跳出原有的框架去探索、去感受,發掘更多的可能性。是,今天我去拍劇集拍電影,但我從沒放棄歌劇,每一次排練拍攝、每一個鏡頭,我都在裝備自己,為有朝一日歌劇casting,我不會再錯過⋯」
這些日子的聊天,她知道他的夢想是成為專業音樂劇演員。幾年前他剛畢業時,一連落選了美國幾個歌劇團的試鏡,剛好有香港導演邀請他回港拍戲,誤打誤撞開始了他電影生涯。
她知道他一直沒放棄歌劇夢。
在追夢這條孤單的路上,她想給他力量:「Morris,你這個人最大的吸引力,不是你的外表,而是你總是用盡100%一心一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即使那件事情不是自己最想擁有的。那份熱情、那份執着,我覺得最有魅力。」




聽著她由衷的讚美,他高興極了:「由細到大,我喜歡的東西,一定會用盡方法得到,現時沒有,總有一天會有。」
「嗯,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對你也一樣,我會追到你的。」他厚面皮地肯定道。


第二天睡醒,尹卓言落樓,就見凌頌妍與爸爸在飯廳笑著說著吃早餐。
久違的溫暖早上,讓他鼻子一酸,他真的後悔了。
這些年,他總是理所當然以為她會一直陪著自己。
明明已錯過一次,有機會補救,卻還是讓她傷心。
這次分開,他再次被她封鎖了來電。所以,昨天他才到她公司樓下等她。
每次回想到醫院那幕,她狠狠的巴掌抽打到面上,同時拉扯到額角傷口的那種火辣辣刺痛感,仍無法忘記,每一次回想,都深深體會到她當時的失望和恨意。
他像沒事一樣走到餐桌坐下,積極加入他們的話題,努力讓一切重回正軌。
尹爸爸吃過早餐後去散步,凌頌妍在廚房做甜品。
尹卓言坐在廚房中間的breakfast island,看著凌頌妍悠然自得的身影,左走去雪櫃取材料、右走去廚師機攪拌麵團,久違的身影,他真的很想念她,很不想放手,還是控制不住:「妍妍,我很想你,回來好嗎?」
她的動作有一剎那停滯了,正當他想走過去,像過去一樣從後擁抱她,聽到她輕聲說:「尹卓言,我對你笑,不代表我不難過了——今日你想我,要我回來,不知何時,你又讓其他人乘虛而入。我厭了,不想再與你角力。」
「沒有其他人,一直只有你!」他拉住她,想解釋。
「跟你一起的日子,我不後悔。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你對我的愛和包容。我們都盡了力去補救⋯」
「你知道我愛你就夠!其他你不喜歡的我會都改!別急著拒絕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他激動打斷她的話。
她用力掙開他,轉身將蛋糕盤放入焗爐,調校好時間制:「銀行有個男高層,上年再婚,他的結婚對象是我們一個公司客戶的CFO,他在婚宴上說了番有意思的說話,類似意思是第二次結婚的男人,比第一次會更懂得珍惜婚姻和老婆,可能因為身同感受,我對他這句話留了印象。前一陣我shopping時,不幸地碰到他帶著一個女生,那女生除了較年輕,還不及他老婆好看。他見到我時,也不見尷尬,還給我介紹那女生。那段時間,我在他IG看到他老婆正懷孕。」
見他沉默,她繼續:「這個例子可能太戲劇,其實我也認識他老婆,她跟我說她老公是世上最理解她的人,對她非常細心與包容,將她一個女強人寵得像公主般。我在想,這個男人也許真的很懂得珍惜他的第二次婚姻和第二任老婆,畢竟他能讓聰明絕頂的老婆活在粉紅泡泡中。」
「你在暗示我?我在你心中真是這樣嗎?你認定我一腳踏兩船嗎?」
她沒答他,繼續自說自話:「經過這件事,我想通了,一段關係中沒有對與錯,矛盾都是因為雙方價值觀的落差,這段時間我們都嘗試調整過步伐,只是仍沒法同步。你未必有錯,只是有些事我無法妥協。」
「你不用妥協,你不喜歡的,我都可以改!只要你留在我身邊!」他再一次真誠地保證。
「卓言,你還是不明白,價值觀這種東西,不是你想改就可以改到的。如果你打從心底覺得這件事沒有問題,類似的爭拗只會不斷重複發生,然後我們又繼續在原地探討同一個問題,就像現在一樣。你覺得你從沒有一腳踏兩船,我卻覺得你總給機會別人乘虛而入,這些年在這決定性分歧上,我們都沒法取得balance,我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十多年了,我真的很累。」
「妍妍,沒有一對情侶相處完全沒有矛盾的,我知道你的不安全感源於我,我答應你改善這點,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是那個通宵陪你讀書、做功課、加班、畫畫、吃宵夜的尹卓言。十多年的陪伴和感情,我們都已認定了彼此,我無法再一次眼白白看著你離開,我的另一半,真的非你不可!你願意留下來和我一起嗎?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
她掃他一眼,似在考慮,反問他:「不是每樣我們想要的,都會得到。有些人為達到目標,每日費盡200%努力,還是沒有成功。儘管沒成功,我們對目標有多渴望,相對就要付出多少努力和堅持。你覺得在這段關係上,你夠努力和堅持嗎?」
沒等他回答,她又開口:「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需要告訴我,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個開心果蛋糕是你爸說想吃的,還有20分鐘就出爐。我說過會陪著他,是認真的,如果他想見我,隨時打給我。」
「要是我想見你呢?」他問。
「要是你像你爸一樣愛你媽,我有可能離開嗎?不說了,培哥來接我,先走了。」
望着凌頌妍頭也不回地離開,尹卓言真的慌了,似乎也明白到她這次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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