佢見到一隻白兔。係貨真價實嘅白兔,唔係戴住單眼鏡,手執陀錶,身穿禮服,兩腳直立匆匆趕路嘅兔仔。白兔企喺對面馬路,用血紅嘅眼珠注視住阿康。阿康打咗個冷震。白兔嘅神態同眼神話到畀阿康知,呢隻並唔係普通走失咗嘅寵物兔。阿康並唔眼瞓,亦冇食藥飲酒,佢唔認為自己處於換態意識。佢捽一捽眼,再望。兔仔依然喺度,紋風不動,眼神透射出堅毅嘅光芒,似乎唔會咁易放棄。
 
阿康有兩個選項,一係理,一係唔理掉頭走。不過佢尚未思索之先,身體已經蓄勢待發。喺阿康提起腳嘅半秒之前,白兔搶先一躍,迅如疾風,連跑帶跳,拉開同阿康之間嘅距離。白兔衝過馬路,沿住雲咸道奔馳。阿康緊隨其上。追唔夠幾步,佢見到白兔閃身跳入一間地舖。阿康趕至,舉目一望,上面係塊大型招牌-啞黑嘅表面,透射出「Ori-gin」兩組字嘅白光。阿康右手自動握住門柄,將門拉開。
 
一陣幽幽涼風向外飄盪,阿康覺得好似有對冰冷嘅玉手輕撫自己面龐咁。呢一下大動作嘅開門,令到舖頭蘊釀以久嘅空氣霎時默止,顧客不約而同轉身擰轉頭,向呢位不速之客投以好奇嘅目光。阿康定一定神,思考𡁵發生咩事。好彩顧客好快對佢失去興趣,店入面嘅時針再次轉動,大家回歸習而為常嘅時間線當中。
 
Ori-gin入面,燈光暗淡,四周昏昏沉沉,隱約睇見裝潢係以啡黑色為主調。右面有一大埲紅磚牆,左面係一個長方型吧檯。一層交叉網格包圍住吧檯上方。網格中間有幾個大半圓開口,成為接通顧客同調酒師嘅惟一通道。沿住牆邊係一張張方形木紋檯,檯上都放住一杯蠟燭。點點燭光安穩晃動,恰似一個個星系中心; 人係流盪者,被殘弱嘅恆星吸引住,緩緩轉動。
 
阿康左顧右昐,想尋找白兔嘅蹤影。但係環境昏暗,要搵都唔容易。阿康雖然覺得唔好意思,但係抱住一試無妨嘅心態,行近吧檯,向一身黑色打扮嘅調酒師打聽。
 




「啊...啊...可能有啲唐突,想問吓啱啱有冇見到一隻白兔入過嚟?」
 
調酒師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白兔就冇嘞,Jack Rabbit就有,有冇興趣飲一杯?」
 
阿康諗返啱啱講嗰句,自己都覺得尷尬難堪。好在調酒師神色溫柔,似乎叫佢不必介懷。阿康拉出其中一張吧檯凳,坐喺上面。
 
「唔好意思,講埋晒啲奇怪嘢。」
 




「哈哈,唔緊要,人總會喺某啲關頭見到啲只有自己先睇得見嘅嘢嘅。」調酒師微笑,平和嘅語調帶住友善,一啲批判意味都冇。
 
阿康諗住還掂本身都想飲酒,𣎴如就索性喺度飲。
 
「我好少落酒吧飲酒,有冇咩酒推介?」
 
調酒師喺身後拎咗個菜單。
 
「我哋呢度有好多唔同款嘅酒㗎喎,你對啲咩有興趣?」
 




「不如你幫我揀吖。」
 
「嗯...咁啊,一係The Last Word?酸酸甜甜咁,幾醒神。話唔定幫到你搵你搵𡁵嘅嘢。」
 
「好吖。」
 
「嗯,好好好,請你等等,好快過嚟。」遠處有位男士揮手呼叫調酒師。
 
「我陣間過嚟整畀你。吖,講咗咁耐都未介紹自己㖭,我個名叫Jack,依家暫時喺Ori-gin呢度做𡁵調酒師。」講完之後,Jack步履輕盈咁行過去顧客身邊。
 
阿康單手托腮,望住面前嘅酒櫃發呆。酒櫃上面有林林總總嘅酒,全部都係阿康唔識嘅。阿康又諗起消失咗嘅嗰張吧檯。其實阿康並唔係真係咁鍾意飲酒。咁點解當初想要張吧檯呢?呢個諗法幾時注入腦入面㗎呢?點解會一直喺心入面縈繞?無論阿康點諗,佢都諗唔起原因,所以就此作罷。頭頂天花喇叭播住音樂,到咗呢一刻阿康先留意到呢件事。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悠然傳入耳中。Hearts係眾數,又點會lonely呢? 阿康失笑,笑自己有咁無聊嘅諗法。
 
「諗起咩開心嘢?」Jack好似笑面貓咁憑空出現,露出好奇嘅微笑。佢遞過一個酒杯,裡面裝住半透明、淺青色嘅液體。「你嘅The Last Word。不過大家通常飲完呢杯酒,就會開口講the first word㗎喇,哈哈。」Jack打趣咁講。酒吧入面人唔算多,Jack今晚嘅工作尚算輕鬆。
 
阿康接過杯酒,細心端詳,然後杯邊貼住唇畔,淺嚐咗一啖。一陣酸甜清新嘅涼意流入喉嚨,伴隨住微微嗆喉嘅感覺。




 
「覺得點?」
 
「幾好吖。」
 
「咁就好。」Jack將自己手上杯酒一飲而盡,滿足咁微笑:「呢間酒吧叫Ori-gin,食個gin字,其實即係專做氈酒嘅。你啱啱飲嗰杯The Last Word都係氈酒溝青檸水、蕁麻酒同瑪拉斯奇諾櫻桃酒。本身鍾唔鍾意氈酒?」
 
「啊...其實之前冇特別飲過。」
 
「喺咁多種酒之中,我對氈酒情有獨鍾。如果你唔介意嘅話,有冇興趣聽吓我講氈酒嘅故事?」
 
阿康覺得Jack把聲低沉渾厚、略帶磁性、婉柔跌宕,好似一部歷練嘅低音大提琴一樣,聽落令人舒暢。阿康興趣盎然咁伸出手,做出「請講」嘅手勢。
 
「我成日都覺得蒸餾酒個英文名好有趣,叫Spirit,靈魂咁話。我都信酒係有唔同嘅靈魂㗎。伏特加太中立、冧酒太甜美、特基拿太孤僻、拔蘭地太老,都係氈酒比較適合我。氈酒同伏特加本來係好似,不過有樣嘢令佢嘅靈魂昇華到另一個層次。有個比喻係我後生嗰陣諗到嘅,或者有啲長篇大論,或者冇乜大不了;但係對我嚟講,佢係我人生一把重要嘅尺。Gin呢個英文名,嚟自荷蘭文嘅jenever。再推上去,字源就係嚟自拉丁文juniperus,亦即係杜松子。juniperus再拆開,就係指『青春』同『萌生』。
 




Jack斟多杯酒,但係並冇飲到。
 
「年青係衝動同愚蠢嘅。我曾經衝動到即興飛去東歐歷險,愚蠢到冇預備回程嘅錢;衝動到踏上教堂,愚蠢到傷害兩個愛我嘅人。於是我迫自己學識成熟。我不斷背誦、不斷做、不斷背誦、不斷做,好似預備考公開試咁,最後成功將佢銘記於心。過程當中我又學多咗幾個概念,譬如成熟嘅人要識得『距離』、『理性』同『接受』,好似樹幹同樹枝嘅關係一樣。
 
「三十歲嗰年,我揀定咗一個籠,準備入去長居,直至老死。我唔係晦氣咁揀,亦唔係求其決定。我係經過多重考慮、細心衡量,最後達到理性嘅結果。好似一個電腦程式咁,輸入幾個參數,經過一堆迴路,輸出某個結果,就係咁。係一種不容置疑、毫無例外嘅肯定。不過呢個究竟係穩重嘅選擇,定只不過係必然嘅因果,我都慢慢分唔清楚。
 
「嗰排我好鐘意睇魯布·戈德堡機械嘅短片,因為我覺得腦入面都有部差唔多嘅機械。一粒小鋼珠喺起點靜默等待。某個機關被突然觸動。噠。銀色球體接受由引力而嚟嘅加速,沿住既定路徑同規則慢慢轆、一直轆、向下轆。轟轟轟,細細粒鋼珠轆𡁵嘅時候會發出好似野獸沉厚嘅低號,下次你可以留意吓。鋼珠會推郁各種離奇古怪嘅機械,滑輪啊、橡筋啊、紙杯啊、天秤啊、油壓泵啊、法碼啊、火機啊、鎚仔啊、齒輪啊,咩都有。咁終點係咩呢?見證住無數次驗證牛頓定律依然運作嘅碰撞,又係為咩呢?冇㗎。我曾經見過一個機械,經過無數次推推撞撞,最後只係為咗將枝啤酒倒落個杯度。我諗我個腦或者都係咁運作。結果早有定案、軌度早已預設,經過一輪漫長過程,最後只係決定飲唔飲眼前呢一杯酒。哈哈,都幾好笑㗎諗落。
 
「再過多幾年,我突然諗唔明白,理性咁死有咩意義。如果我憑住理性而生,帶住理性而死,都只不過係一堆粒子碰撞。咁我唔理性咁生,唔理性咁死,都係另一堆粒子、另一個氣球、另一嚿法碼、另一條魚絲;然後達至另一杯酒、另一段感情、另一種遺憾;最後同一種死。咁有咩分別呢?過程當然係有唔同,我知。但係過程唔同,最終嘅結果都係虛無,咁有咩分別呢?可能我真係唔係咁聰明,睇唔到個竅門。哈哈。」
 
Jack摸一摸後尾枕,靦腆苦笑。佢繼續:
 
「就係嗰排我愛上咗氈酒。機械繼續運轉,但係零件好似愈嚟愈複雜咁。我開始睇唔穿個過程,不過我清楚個結局係點。我知道自己會放唔低,停咗喺度,一邊衰老,一邊冀昐住七老八十嗰陣會睇得開。但係粒鋼珠已經行到好遠,前面嘅機關早已觸發。係一條單行線,冇得返轉頭。就算時間有所謂物理上嘅對稱,熵都唔容許鋼珠向後倒帶。無論我點思考都好、做咩都好,似乎都只係同一條路、同一個結局。每晚幾杯gin and tonic,幫我短暫解構呢個龐大而無謂嘅機械。
 
「有一次喺某個聚會度見到佢。佢已經結咗婚幾年,老公係個對佢好好嘅男人,又有一個嬌滴滴嘅女,生活得幸福美滿,呢啲我都知道。或者喺呢一點上,我甚至比佢有更深體會。嗰晚我哋寒喧咗幾句,交換咗聯絡方法。之後間唔中約出嚟飲杯嘢食餐飯傾吓計咁。有幾次仲同埋佢老公出去飲酒㖭。每次見到佢,我都會諗,或者粒鋼珠可以轆去另一個站、觸發另一啲機關、去到另一個終點呢?但係每當我靜落嚟,理性咁分析,循住機械嘅機理同法則去推斷,我就知道前面其實不過係同一條路,都係冇彎轉。假如我打算做任何例外嘅嘢,我就必定係個不折不扣嘅蠢才,又係個不負責任嘅賤人。係冇得返轉頭。




 
「有一晚,當我放工返到屋企,屋企四周圍籠罩住厚沉嘅悶意。呢陣悶意伸手可及,仿佛當我掄手一撥,萬千旋渦會將我捲入更深更渾沌嘅迷霧裡面。我悶到發癲,坐立不安。想搵啲嘢做,又咩野都唔做。霧霾將成間屋佔據,無論我行到邊、做乜嘢,嗰陣令人窒息嘅空氣都絲毫冇減退嘅跡象。我無路可退,於是就斟咗杯gin and tonic。」
 
Jack稍作停頓,若有所思,好似喺雜亂無常嘅廢墟當中搵𡁵珍重之物一樣。佢將手上杯酒一飲而盡。
 
「唔記得係五杯定十杯定廿杯落咗肚之後,我以為會醉,再順理成章咁匿入夢境。點知嗰晚愈飲,個腦竟然愈嚟愈澄明。每一啖都好似幫𡁵隻錶上鏈咁。但係分針秒針並唔係順時針咁轉,而係逆時針轉。睇住一圈又一圈,我就諗返起舊時。我諗返起年青係衝動同愚蠢。就喺嗰一刻,有把聲喺我耳邊響起:『邊個話衝動一定係愚蠢呢?』我先至發覺呢個係自己一直以嚟嘅前設。我從來都係將兩者視為對等,確信不疑。只不過,假如我衝動走去東歐,但係又帶夠錢呢?假如我衝動步入禮堂,但又冇傷害人呢?『邊個話衝動一定係愚蠢呢?』衝動幾時成為咗愚蠢嘅替死鬼?
 
「我隱約感覺到有啲嘢正喺度滲透全身,由天花板、地板、酒杯、檯燈、窗口、大門,四面八方,緩緩擴散,用不規則嘅邊界,將我包圍,將我框住,一點一滴咁滲過嚟。佢一時好似日冕嘅火舌,伸手過嚟挑釁我;一時又好似羅馬軍隊嘅龜甲陣,一面銅牆鐵壁向住我緩緩推進。佢好似無形但高密度嘅氣體,逐漸將霧霾取替,步步進逼,要用我身上嘅七竅同毛孔鑽入體內。我並唔係講𡁵比喻。當時身體真係有種異樣嘅感覺,喺度蘊釀𡁵一種能量咁。
 
「我本身想掙扎,但係每一吋肌肉都好似畀人換成鉛塊咁,完全出唔到力。眼前畫面突然變成舊式電視畫面,先係一陣雪花,然後倏然一閃,全部變黑。一點白光喺屏幕中心發出臨死嘅信號,一瞬閃動,最後歸於暗淡。隔多一陣,畫面又突然打開,影住一個白色背景,同Matrix嘅某一幕差唔多。你有冇睇過Matrix?」
 
阿康答話:「有啊。」
 
「係嘞,就係嗰種空白、空無一物嘅感覺。鏡頭慢慢擺向左,影住一個男人嘅背面。男人面前係一座巨大嘅魯布·戈德堡機械,好似怪獸一樣,蜷伏喺地面。男人面前有一條紅線,紅線將佢同機械隔開。我睇唔見男人嘅表情,不過佢似乎專心致志觀察𡁵機械嘅運作。楓木製成嘅零件各安其位被安放喺唔同部份。大小不一嘅齒輪好似一朵朵轉動嘅花,蝸桿轉軸將轉動力矩輸出,傳遞至遠方另一處花瓣。粗鐵枝被扭成羊腸九曲嘅軌道,化身成一條長蚯蚓,左穿右插,四通八達。蒸氣機關吞雲吐霧嘅節奏,同竹制鹿威敲落石頭嘅脆響同步化為一體。督...督...督...。附近兩枝電桿劃出耀眼嘅紫色電弧,點燃由滑輪懸垂嘅火把。辦公室水機噴出潺潺清水,竹水道將流水引導至一個大水輪。大水輪上面有塊哈哈鏡,鏡入面嘅世界變幻無常。帶有磁力嘅鐵球轆到去一塊木柱林立嘅斜平面,仿如走入寒冬之下光禿禿嘅樹林一樣。鐵球跌跌撞撞,以不規則嘅路線曲折前行。斜平面之上舖咗塊纖薄嘅木紋膠板,膠板上面放咗無數隻腳底鑲有磁石嘅木馬。當磁鐵球喺木馬腳下經過,木馬就被賦與一閃即逝嘅生命,喺佢短促一生之間,恣意奔馳。七彩琉璃珠沿住賽道奔跑,幻彩絢麗,紛紛亂亂。去到終點,一粒粒琉璃珠整齊排列,機關將暗門依次開啟,每次只係畀一粒穿過,將琉璃珠導入透明玻璃管道,送去遠方不知名地方。立體聲低音喇叭嘅振膜強烈震動,卻聽唔到音樂。四葉式風車平穩轉動,但唔覺有風。一道實木門交替開合,但係睇唔出當中嘅意義。一面魚旗好似凋謝嘅植物咁,頹然下垂。
 




「男人不發一言,依然細心觀察。佢個頭有時緩緩移動,好似跟住某樣物件嘅移動路徑咁。有時突然放棄追蹤,抬高頭將視線隨機擲去另一個坐標之上。間唔中又會見佢膊頭一起一伏,似係深深嘆一口氣。有時磨拳擦掌,表現得心急如焚。仰首俯首,左顧右盼,踱步停步,蹀躞不下;男人應該係搵𡁵某樣嘢。
 
「呢個畫面維持咗十幾分鐘。我係出唔到聲嘅旁觀者,只可以默默觀察。之後突然見佢伸手一指,手舞足蹈,膊頭抖動,好似喺度開懷大笑咁。似乎已經搵到要搵嘅嘢。下一刻,男人挺直腰,莊嚴咁提起腳,堅定咁跨過紅線。開始倒數計時。
 
「男人毫不猶疑,向住機械某一點邁步。鏡頭緊隨住男人嘅身影移動。六十秒。男人以不急不徐嘅步速接近機械。機械似乎都留意到男人嘅動靜,提高警覺。督督聲響得更加頻密。男人到達機械底部,身邊密集嘅齒輪好似千萬隻老鼠吱吱叫。四十五秒。男人仔細端詳佈滿古靈精怪零件嘅牆壁,好快就搵度兩塊白色麻布。麻布釘喺一個木框上面。木框就係出入口,大細僅僅足夠一人爬過。男人掀開白布,烏低身穿過木框。不過鏡頭過唔到去,所以當白布再次冚埋,男人就從眼前消失。鏡頭急速拉後。我見到機械氣急敗壞咁運轉。一下一下嘅督督聲匯聚成一聲長響。曲柄同活塞快速抽插,鋼面上泛起淡淡紅光。琉璃珠前仆後繼堆湧上前,由賽道傾瀉而出,散逸喺下一層水泥平台,噠噠作響。齒輪高速旋轉,似乎就快頂唔順,抖動晃動,發出𠺝嘞𠺝嘞嘅呼叫聲。成座機械猛烈搖動,驟眼睇好似抖顫一樣。三十秒。
 
「嚓一聲,鏡頭一轉,我睇見某個閉路電視嘅影像,畫面顯示住白布遮蔽嘅空間。男人亦都喺影像入面,不過依然淨係睇到背面。閉路電視影像質素非常之差,但係好彩仲睇得見房入面嘅情況。間房四四正正,係一個正立方體。四面牆、地板同天花都舖咗比外面更密質質嘅齒輪同路軌。所有零件快速運作,睇落好似腸壁蠕動一樣。房間中心放咗一張三腳圓檯,檯上面有隻晶瑩剔透嘅酒杯。天花板中心有一個細窿,細窿駁住一條鐵線織成嘅管道。管道好似莽蛇一樣盤旋向下,對住一個木制。木制瞄準住一條橡筋,橡筋扯實一隻楓木造嘅旋臂,旋臂尖端鑲住一個銅制實驗鉗,鉗嘅內側有兩塊白色軟膠,軟膠夾住嘅係一枝直立嘅”The Botanist”。似乎只要觸動適當機關,旋臂就會傾側酒樽,將清澈無色嘅氈酒傾注落酒杯入面。呢度應該就係終點。二十秒。
 
「男人直行到房中心。垂吊落嚟嘅管道毫無動靜,似乎粒鋼珠有排都未嚟到。男人右手握實樽頸,嘗試將佢扯出嚟。不過銅爪同佢鬥力,死都唔肯放手。男人好似冇預料到對手會有此一著,神態同動作睇落有啲急躁。十五秒。男人發覺鬥力都唔係辦法,所以鬆開手。佢突然靈機一觸,一手搶起酒杯,用力向下掟。酒杯失去本來嘅形態,化身成碎片,散落周圍。男人執起一塊銳利碎片,對準軟膠部位,快速前後鋸動。十秒。軟膠出現一個小缺口,男人繼續用力將佢𠝹開。五秒。男人雙手緊握樽頸,扎穩馬步。四秒。男人出力拉扯,手臂壯如岩石。三秒。酒樽由缺口突破而出。兩秒。男人將樽口對準喉嚨,酒水好似缺堤一樣湧入體內,直至喺咀角滿瀉出嚟。一秒。男人瀟灑咁將酒樽抌落地,酒樽瞬間裂成兩半。男人面對鏡頭,面上帶住勝利嘅微笑。
 
「就喺嗰一剎那,所有零件突然停頓,一切噪音霎時靜止;仿佛機械覺得驚訝愕然,冇預計到結局居然係咁。下一秒,機械崩裂,化成灰塵,傾倒下墜,灰飛煙滅。轟隆轟隆,砰拎硼爛。閉路電視訊號斷裂,鏡頭轉換到原先嘅畫面。龐大嘅機械四分五裂,零件各以唔同速率轉化成微粒,塵雨灑落地下,物件失去既有形態,傳出雜亂無章嘅白色噪音,所有訊號失去意義,熵值提升至最高。最後,剩低落嚟嘅,就只係一個灰黑色嘅土丘,孤零零咁存在喺白茫茫嘅空白之中。而嗰個男人,原來就係年輕時嘅我。
 
「成個畫面突然急劇變細。土丘變成黑色一點,白色畫面縮細成一個小方格。影像繼續遠離,成為小光點,喺漆黑嘅屏幕中心發出垂死嘅光芒。最後,白點歸於暗淡,屏幕漆黑一片。鏡面屏幕反照出我自己。我瞓咗喺梳化度。
 
「我望出窗,一片黑暗,不過遠方隱約泛起深邃藍色。我睇一睇電話,原來已經係凌晨五點幾。我斟咗杯酒,灌落肚,然後換衫出發。我決定好要做一件愚蠢嘅事。我仲記得落到街,天氣清爽,萬物寧靜,間唔中聽到班鳩咕咕啼叫、同埋馬路上稀疏嘅引擘聲。我覺得成個人輕鬆舒暢。一路行,我喺度諗:我準備做一件又衝動又愚蠢嘅事,咁係咪代表我年輕呢?不過身體嘅腰酸背痛幫我解答咗呢個問題。我又諗,咁我同後生嘅自己有咩分別呢?以前我愚蠢,但不自知;而家我明知愚蠢,但依然去做。咁代表啲乜?或者可以咁講,後生嘅我係個無能嘅結果主義者,嗰一日嘅我,係一個刻意嘅蠢材,要從愚蠢抉擇之中發掘出賴以維生嘅人生意義。
 
「我去到佢屋企樓下,嗰陣七點都未夠。我打畀佢,電話入面聽得見佢滿腹疑惑,一頭霧水。我問佢可唔可以出一出門口,落一落嚟,我有嘢想同佢講。佢先係沉默咗幾秒,然後支吾咗幾句,最後都答應咗我嘅請求。佢話要稍為梳洗一吓先。我喺樓下等,諗𡁵結局會係點。冇耐就見到佢著住灰色T Shirt、白色短褲,一臉狐疑咁望住我,急步行過嚟。佢老公喺佢背後,用奇異同充滿戒心嘅目光打量住我。
 
「我同佢講:『我知道你會覺得好荒謬同離譜。但係我想話你知同你分開之後其實我一直都放唔低。會唔會有一個機會,我哋可以重新嚟過?』我直望住佢,見到佢由狐疑變成混亂,由混亂變成驚慌,一面蒼白。『痴線㗎?』佢擰轉頭望一望老公,面上係帶住咩神情我睇唔到。下一刻我就見到佢老公面如死灰,金剛怒目,大步向前,將老婆拉去自己後面,向住我大喝:『咪搞我老婆!』話口未完,佢已揮動拳頭,指骨硬班班咁打落我塊面度。
 
「我成個人仆咗落地,好鬼狼狽。之後論論盡盡咁企返起身,單手撳實鼻樑,防止鼻血噴灑出嚟。另一隻手做出抱歉嘅姿勢。『咁樣嚇親你哋,唔好意思。多謝你哋,我以後都唔會再嚟打搞㗎喇。』我擰轉身,面上不由自主咁露出勝利嘅笑容,好似年輕嘅嗰位自己一樣。我流住鼻血笑住走,十足十個傻仔咁,但係心情無比自由舒暢。之後我就再冇同佢見過面喇。另外,我都順便辭咗份朝九晚八嘅工,邊打散工,邊學調酒。後來不知不覺之間,調酒師就已經成為咗我嘅工作同身份。」
 
Jack已經講完,阿康卻有短暫一刻無法理解呢一點。佢呆咗幾秒,思緒仍然停喺奇幻嘅畫面上。大家有幾秒靜默。然後阿康恍然大悟,碌大對眼望實Jack。
 
「吓?成件事係真事嚟㗎?」
 
「睇你點介定為真?」
 
「我係指嗰啲奇怪感覺啊、電視影像啊、咩機械啊、去搵返你前妻啊之類嗰啲。」
 
「唔...我諗同你見到白兔一樣咁真啩。」
 
Jack嘴角上揚,展現一絲同情嘅微笑。阿康仍然未收返難以置信嘅表情。或者係頭先聽得太入神,又或者係酒吧入面空氣頗乾燥,阿康喉嚨乾裂難受,於是佢拎起酒杯,呷咗一啖。
 
「你有冇諗過,如果萬一佢話同你喺返埋一齊,咁你會點?」
 
「唔..我一直都係打定輸數。不過如果佢真係咁講,我諗我會當場拒絕佢,叫佢負返應負嘅責任啩。」
 
「你份人真係得意。」
 
Jack露出神秘嘅笑容。
 
「等我整多杯畀你啦。呢杯我請嘅,要你聽我講咁耐嘢。」
 
然後Jack就好似識得隱身咁,退到黑暗之中消失。
 
於是得返阿康一個。佢一邊飲住酒,一邊諗返Jack所講嘅故事。就好似一首歌入咗腦咁,呢個故事都一樣縈擾不散。Jack似乎有唔少客人要應付,所以冇乜時間再去理阿康。阿康坐喺吧檯邊,一杯又一杯,好似一部機械咁,無意識按照程序處理呢一連串嘅動作。
 
唔知幾時開始,酒吧播放住日本舊曲。耳邊響起結他撥弦聲同埋一把溫柔嘅嗓音,歌名叫《青春之影》。捕風捉影。或者自己都捉𡁵影,阿康心諗。大門嘅玻璃容讓街燈隨意穿透,Welcome一字反轉印喺酒吧木地面。阿康雙眼凝視出口。仿佛自己入咗嚟之後,就冇人再推開過呢度大門。嗯,自己又幾時走好呢?
 
佢再望一望地下反轉咗嘅welcome,發覺同之前有少少唔同。有一個小黑影。阿康視線向上移,好快就同一對鮮紅色嘅眼對上。白兔安靜坐喺門外,石像一樣,眼神堅定直視阿康。阿康即刻叫Jack過嚟埋單。
 
「呢度唔洗找。」
 
阿康二話不說,想立即奪門而出。當佢向門口再望,白兔已經失去蹤影。不過喺下一刻,佢見到一幕比起白兔、比起舊式電視、比起魯布·戈德堡機械更難相信嘅畫面。佢見到阿琦喺門外經過,有個男人喺佢隔籬,拖住佢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