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嘞。
 
鎖匙理所當然咁跣入黃銅色嘅大門門鎖匙窿。匙齒同機關形成反相嘅形態,恰巧-又或者係早有預謀咁-將一道筆直嘅隙縫開通。右手手腕輕輕向右扭旋,發出「咔嘞」一聲。
 
打開大門,眼前係一間仿如新生嬰孩嘅房間。三四個月前,呢個空間本來仲係混沌無序,散碎零落。然後佢突然好似一粒受精嘅卵子一樣,緩慢又平穩咁形成區隔、接通管道。喺適當位置打通出口入口,一步一步添加各式各樣嘅功能。到咗今日,佢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新簇簇嘅住所。皚白嘅牆身反照日光,即使冇開燈都有燈火通明嘅感覺。旭日經由窗口斜照入屋,喺木紋磚地板上面形成一個熾白三角形,自窗口邊銳角向內擴散,恣意灑喺茶几同梳化之上。光線越過梳化,同牆身接觸,決斷咁改換角度,然後好似藤蔓一樣,沿住廳後雪白平面繼續攀藤。
 
阿康同裝修師傅約咗十一點鐘喺新屋度見最後一次面。一方面師傅要交待裝修竣工同有關新屋嘅事宜,另一方面阿康都要將尾數嘅支票交畀佢。阿康拎出電話,屏幕顯示九點三十分,佢早咗好多上嚟。
 
阿康著住鞋入屋,將手上一袋重揼揼嘅物件放喺玄關度。星期六嘅早晨,唔少人依然休息𡁵,房入面非常寧靜,令人有種耳鳴嘅幻覺。阿康行去窗邊,打開窗口。閉塞嘅聽覺即刻復活甦醒,雀聲、狗吠聲、車聲、街道混合嘅各種聲響由缺口度傾瀉入屋。阿康將成個身埋喺墨綠色嘅梳化裡面。
 




呢間屋係阿康同阿琦嘅愛情結晶品。單位名義上係屬於阿康嘅,因為佢負責出錢。又或者應該咁講,係佢屋企幫佢出咗一筆,銀行按竭又借咗一筆,而阿康只係畀咗自己所能夠畀嘅一部份。上年一月,有晚屋企開飯,阿康老竇比平時講多咗嘢。阿康下意識覺得阿爸喺度舖排𡁵,目的係想同佢講一啲嘢。食完飯,大家準備離開餐檯嗰一刻,阿爸突然問:
 
「康,有冇諗住買樓?」
 
「嗯...點買?樓價咁貴。可能租住先,等樓市回落少少,資金充裕啲,先再考慮。」
 
「結婚點都係有棟樓好啲嘅。老竇同你阿媽傾過㗎嘞,我哋會幫你出大部份首期,你得閒同阿琦睇吓邊度啱住啦。」
 
「吓?」
 




「就咁決定啦。」
 
「哦。多謝老竇,多謝阿媽。」
 
對於父母出錢呢件事,阿康冇話特別抗拒,亦唔覺得特別興幸。呢個係可接受嘅選項,而且佢諗唔到另一個自覺更好嘅選擇。於是就係咁,阿康就置咗業。
 
阿康同阿琦仲有一個月就舉行婚禮,裝修竣工嘅時間都算係配合得宜。其實大半年之前,佢哋兩個已經密鑼緊鼓咁物色適當嘅住所。阿琦份人好有主見、好有諗頭、好有性格。屋入面處處都睇見阿琦留低嘅刻印,甚至買呢個單位都係由阿琦拍板決定。阿康同阿琦相識七年,拍拖五年,談婚三年。最後論嫁咗年幾兩年,到最近一年先真係落實準備。
 
未結過婚嘅人以為準備結婚係甜蜜旅程嘅開始,阿康對呢個諗法不以為然。七年可以令好多習慣變成自然,自然就係唔再察覺到佢嘅存在。當一樣嘢持續不變咁喺身邊存在,佢帶嚟嘅感官刺激就會變得拙鈍,好似有塊厚絨布冚住一樣,最後淡出、減弱、消失。但結婚偏偏就係打破既有嘅規律,將自然變成唔自然。之前唔察覺嘅事,變成揚起嚟嘅小塵埃,喺陽金光照射之下,飄動亂舞,紛擾心靈。結果係,當兩個開始準備結婚嗰陣,呢個亦係佢哋關係最差嘅時期。雙方對於結婚後嘅期望、相處、對將來嘅憧憬、對雙方嘅要求、對父母嘅對待、日常生活嘅細節、金錢上嘅概念,彷彿係遺傳咗由兩個截然不同嘅民族而嚟嘅文化傳統。
 




睇樓嗰一晚,大家相約喺地鐵站見面,然後先再同經紀會合。放工時段,人頭湧湧,阿康著住恤衫西褲,望住一身OL打扮嘅阿琦由閘口徐徐行過嚟,面上木然無情。尋晚佢哋先拗完一次,大家都覺得對方有種不可理喻道德上嘅錯失,雖然只係有關婚禮場地用邊度好。
 
「我哋行啦,廢事經紀等。」「嗯。」
 
大家都心知肚明,呢個唔係簡單氹吓對方就搞得掂嘅問題,係讓唔讓步嘅問題,係放唔放低嘅問題。阿康亦心知肚明,自己對選擇嘅忠誠,一定唔及得上佢未婚妻。
 
為咗緩和氣氛,阿康先開口,語帶溫柔咁講:
 
「今日返工點啊?攰唔攰?」
 
「都係咁啦,老細又畀單麻煩嘢我啃囉。」
 
對話好似喺極北之地、嚴寒之冬撻汽車引擎一樣。一次,兩次,好彩第三次引擎終於發動,由斷斷續續嘅片言隻語,變成尚算連貫嘅對答。問題雖然未妥善解決,但係可以之後再處理,阿康心入面係咁諗。
 
行到去地產舖,都未踏入舖面,已經有位男士三兩步行過嚟迎接阿康同阿琦。佢哋係第一次見面,經紀係阿琦朋友嘅朋友,所以本身大家係互不相識。呢位地產經紀年約三十,身材矮小,下爬尖削,雙目銳利而且急速轉動。阿康覺得佢有啲似狐狸。




 
「等我介紹自己先,我叫阿Chris。」佢伸出雙手,面露殷切嘅神情,同阿康握咗吓手。「你哋係樺姐個朋友嘛,即係我朋友啦,大家唔洗咁見外。」
 
阿Chris好似表演魔術咁變出兩張卡片,笑容滿面咁遞畀兩位。「希望我幫到你哋啦。我都知,結婚搵樓都真係好煩嘅。有冇諗過想揀啲咩?」
 
「啊...」
 
阿康想答:「其實冇乜所謂,價啱、面積夠都可以考慮。」但係咁答似乎太過求其。思考之際,阿琦已經搶先一步話:「有咩盤而家睇得?我一睇就知適唔適合㗎喇。」
 
阿Chris好似冇預計到阿琦會咁進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然後瞬間回復返本來精明嘅神態。Chris話要稍等一陣,因為要聯絡吓業主。
 
「我入去打個電話先。天氣咁熱,洗唔洗飲啲嘢?有水、有可樂、有盒裝檸茶,想飲咩?我去拎畀你哋。」
 
「是但吖,咩都得。」「我要可樂。」阿Chris遞過飲品,入咗內房約五分鍾,然後出嚟話可以出發。
 




夏天嘅傍晚留低烈日嘅餘溫,街上仍然酷熱難忍。阿Chris身上著住成套黑灰色西裝,領呔整齊咁束喺衫領上面,談笑依然自若,雖然言談之間隱約散發住辦工嘅氣息。佢應該係天生嘅傾計能手,即使面對住陌生人,話題都係源源不絕咁。每當某個話題行到掘頭路,阿Chris總係搵到條隱蔽小徑,巧妙咁張對話引導至另一個備用問題之中。閒話家常咗陣,阿Chris面帶笑容,眼神變得銳利,不過絲毫冇帶壓迫感咁問:
 
「吖,入返正題先。你哋想個廳對邊個方位?東面?西面?驚唔驚西斜?」
 
阿琦喺我哋後面,所以聽唔到個問題。
 
「啊...我諗都可以嘅,一陣上去睇睇個感覺。」
 
「明白,咁想唔想望到少少海景嗰啲?定係完全樓景都冇問題?有啲單位可能望到少少山景林景㗎。」
 
「景方面,我諗自己冇乜太大所謂嘅。山景都好吖。不過其實夠住就可以啦。」
 
「依,咁係咪想要兩房,定係一房都得?又或者係會重新間過啲房? 眼鏡房,或者鑽石廳呢啲則會唔話唔係好鐘意啊咁?」
 
「啊...都可以嘅。我諗都係睇睇先。睇睇先再考慮吓。」




 
阿康唔係有心敷衍佢。佢係真心感受唔到啲問題有任何重量。正當Chris繼續提出五花八門嘅選項,阿康眼中注視住雪白棉絮喺身邊縈回環繞,漫天飛揚。
 
「吖,黃生,你份人都算係幾易話為㗎喎。唔似得我另一個客,要求多多,好鬼死麻煩。」
 
阿康當呢個係稱讚,報以簡單嘅微笑。Chris終於問完,阿康稍為鬆一口氣。
 
「不過,我見過好多客,當佢哋真係睇到啲單位嗰陣,各式各樣嘅要求就出嚟㗎喇。」講嘅時候,Chris咀角彷彿浮現出一閃即逝嘅嘲笑。阿康唔肯定自己有冇睇錯。
 
「之前有個客,佢都係想買樓自住。本身佢都係話冇乜所謂,咩嘢都得。睇咗幾個單位都話覺得ok。後來有一次帶佢睇一個新到貨嘅盤。佢嗰次一入間屋,成個人同之前唔同晒。對眼發晒光咁,又話自己正正就係想要呢種單位。咁我即刻同業主傾啦。好衰唔衰就係遲咗幾分鐘,啱啱有另一個人畀咗票佢。個客知道咗之後,個樣即時變得幾恐怖啊,鐵青色㗎,好似想食咗人咁。我畀佢鬧到一面屁,又話我遲咗約佢咁話。關我鬼事咩。後來佢嬲爆爆咁走咗,冇再搵過我喇。所以話呢,屋呢家嘢,人總係有要求嘅。」阿Chris靠個身埋嚟,壓低聲線,神色有啲陰沉。
 
「哈哈,或者我係例外呢。」 阿康講笑咁講。
 
「不過咁好咩?」
 




阿康仲思考𡁵呢條問題嗰陣, 背後傳嚟阿琦把聲:「Chris,係咪呢一座?」
 
唔係呢一座,阿康心入面諗。佢離開墨綠色梳化嘅懷抱,再一次行到窗邊,望住對面低層一個單位。佢哋並冇揀到嗰個單位。
 
嗰一晚,阿康同阿琦總共睇咗五個單位。第一個係屬於一對年青夫婦嘅,阿琦覺得層數太低唔接受。第二間間隔比較古怪。第三間見到個唔太友善嘅鄰居,雖然間屋大致上冇乜問題,但係印象分大打折扣。第四個單位,客廳窗口對實另一個單位,觀感有啲強差人意。以上評語都係出自阿琦把口。阿康唔係話覺得間間屋一樣。佢都有自己喜惡,都會覺得有啲好啲、有啲差啲。只不過呢啲諗法都唔太實在,就好似棉絮一樣,純粹令人紛煩而已。
 
Chris見到佢哋嘅反應,面上就算幾精明都好,都難掩失望嘅神情。第五個單位斷估都食唔到糊,Chris係咁覺得,不過都循例帶佢哋上去睇吓。
 
呢個單位係惟一一個交吉單位,好耐冇人喺度住。阿Chris身軀傾側,伸手入褲袋,一邊摷鎖匙一邊解釋。佢話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入面狀況唔算得上係十分理想。Chris將鎖匙插入匙窿,花咗少少時間先令到個鎖轉動到。之後佢㩒實門柄上嘅門制,伸手將門向內推。大門發出彷彿係獵物被捕獵者捉住嗰陣嘅哀鳴,伴隨而嚟嘅係刺鼻嘅腐朽氣息,同埋一陣死沉嘅酸宿味。Chris未搵到燈制,屋入面漆黑一片,好似一個帶有惡意嘅黑洞咁。冇耐,燈刷一聲開著,一個散發住橙黃色燈光嘅殘舊燈泡懸掛喺天花,燈座嘅電線光明正大咁吊喺幾個支點上,彷如水蛇一樣盤旋延伸,直至駁入電箱為止。燈光開著一剎那,屋入面幾個位置都有黑影瞬速閃動,細心啲睇,係幾隻曱甴逃離光明,擁抱幽暗,搵𡁵佢哋嘅藏身之所。
 
身經百戰嘅Chris面對住咁嘅場面都覺得有啲唔好意思。佢問:「想唔想入去睇下?定係就咁算?你哋點睇?」
 
「啊...」
 
「入。」阿琦斬釘截鐵咁回答。
 
就好似摩西分開紅海一樣,阿Chris一邊苦笑,一邊將雜物撥開,開一條路畀佢哋前進。阿康行近窗口,想開窗令空氣流通啲。阿琦動作爽快咁視察四圍,時而眉頭深鎖,時而若有所思。阿Chris企喺大門附近,鉅細無遺咁解釋個單位嘅由來,似乎係辯護,又似係道歉。我擔任聽眾嘅角色,阿琦一句都冇聽入耳。
 
十分鐘後,阿琦突然開聲:「就呢度啦。」阿康仍然理解𡁵句子嘅含意,Chris面上帶住不可思議嘅神情,將四隻字重覆一次:「就呢度啦?」「係。」
 
阿康問:「吓?點解?」阿琦話:「啊...好難解釋。係一種感覺,覺得呢度幾好,好適合我哋。所以我揀好咗,決定好,就呢度。不過都要睇你覺得點。」阿琦將個波傳返畀阿康。
 
Chris望實阿康,阿琦望實阿康;阿康覺得甚至連身處嘅呢間渾沌房間都彷彿係佈滿眼珠咁,所有視線精確無誤瞄準喺佢身上。呢啲無形射線,好似紫外線咁傳送能量,令阿康臉頰慢慢變暖變熱。阿康認真思考咗陣,諗𡁵呢個係咪可接受嘅選項。
 
「並非最佳選項」-呢個諗法喺阿康心入面不其然咁冒起。不過佢好快就駁斥自己嘅諗法-咩係最佳呢?點先為之最佳?柏拉圖所講嘅「好嘅理型」(Form of the Good),唔通又可以以某種姿態墜入凡塵咩?最佳只不過係由次佳選項之中畫一條趨勢線所達到嘅空中樓閣啫。要考慮嘅,只有可唔可行,同埋有冇更好嘅選項,僅此而已。阿康躍動嘅心臟緩緩冷靜落嚟。佢搵返踏實嘅土地,扎實咁佇立喺上面。不安感經由晚風吹送,同翳焗死沉嘅氣味一併吹散。房間空氣變得清新,昏黃燈光好似平靜海灣嘅夕陽,照灑喺佢認真嘅半邊面上。阿康做返佢最熟悉嘅運算。
 
要問接唔接受到嘅話,阿康認為係可接受嘅。不過當然,佢冇辦法睇見阿琦眼中嘅景象,亦感受唔到阿琦心入面嘅感受。即使外在感官刺激完全一致,經過咗迥然有別嘅神經迴路,得出嚟嘅主觀後果都可以係天淵之別。阿康對呢間屋並冇特別好感。不過佢都想盡快解決尋日鬧交所帶嚟嘅後果,另一方面明白到住屋問題係愈快解決愈好;再者,間屋係點,呢個問題對佢嚟講實在冇乜重量。或者搞掂間屋,所有事都會順利啲呢,佢係咁諗。
 
阿康深呼吸,早晨清爽嘅空氣注入心胸之間。佢轉身望向大廳,再搵唔到凌亂嘅痕跡,當初殘破不堪嘅印象亦變得模糊不清。寫票、講價、簽約、搞按揭、再寫票、再簽約、驗樓、收匙,一切好似旋風一樣咁進行。到心神定得落嚟,已經到咗裝修新居嘅階段。
 
幫阿康佢哋裝修嘅師傳叫墨飛,驟耳聽仲以為佢係位文學狂人,筆墨飛舞。後來先知原來佢個英文名叫Murphy。墨飛都係經由朋友介紹而認識嘅師傅。佢哋第一次見面係喺屋苑嘅平台,阿康準備帶佢上去視察新居。
 
阿康獨自一人企喺管理署外,不時四圍望,尋找類似裝修師傅嘅身影。阿琦近排好忙,成日都唔得閒,所以得阿康一個應付。大概等咗十分鐘,一位身形健碩,皮膚黝黑嘅大隻佬喺不遠處同佢揮手。呢位師傅比佢想象中年輕,大概係四十有五到。佢著住一件合身嘅深藍色T-shirt,卡其色短褲,頭戴住頂白色鴨舌帽,帽舌向後,鼻樑啷住一副Ray-ban 飛機師太陽眼鏡,驟眼睇實在睇唔出係個裝修師傅。裝修師傅行過嚟,向阿康伸出粗大嘅手掌,握咗一吓手。阿康從粗糙嘅手感當中確認到眼前的確係位裝修師傅。裝修師傅朝氣勃勃咁自我介絡:「我就係墨飛嘞,不過啲人多數就咁叫我師傅嘅。或者你想叫我飛哥都冇問題。」



佢哋一齊行入大堂。等𨋢嘅時候,飛哥主動出聲:「你搵著我就啱嘞,我一定幫你將間屋搞得妥妥當當嘅。我識得點搞㗎喇,放心啦。最近成日都幫你呢啲後生仔-準備結婚吖嘛-搞新屋,你哋要啲咩,唔洗講我都知啦。你放心交畀我就得。」

叮,架𨋢到咗。面對飛哥一輪嘴咁連珠炮發,阿康連一隻字都插唔到嘴。
 
入到𨋢,飛哥繼續分享佢對裝修新屋嘅見解。房應該點啊、廚房可以點啊、點整張床啊、啲櫃要幾多啊,似乎一切盡在佢掌握之中。阿康心入面有些少納悶,因為飛哥似乎從冇打算問新屋主人想點裝修。
 
搵裝修師傅之前,阿康同阿琦都傾過新屋點裝修好。話係傾,實情主要都係阿琦講,阿康聽。阿琦將自己所有要求濃縮咗喺一張手畫嘅設計圖之上。大至房間嘅間隔,小至櫃門門柄用邊隻、浴室掛勾用咩顏色,阿琦都一絲不苟咁寫低。佢亦都將地磚、牆磚、油漆、木料諸如此類嘅材料用excel記錄,縱橫嘅灰白線條中間,框住纍纍嘅貨品編號、購買地點、價錢、公司地址。至於阿康,佢並唔係完全冇意見,佢對新居裝修都有些少諗頭。只但係你話係咪一定要咁做,佢又冇咁嘅堅持。
 
惟有一件事係例外。阿康一直都想屋企入面有個開放式廚房,廚房邊要有個高身吧檯,吧檯要對住部電視,咁佢就可以一邊細味紅酒、白酒或百利甜酒,一邊欣賞經典電影。呢個選項或者真係有啲重量,至少阿康係咁認為。
 
當阿康同飛哥上到新屋,上面依然係一片頹垣敗瓦。不過或者係朝早嘅關係,阿康覺得間屋比之前平易近人。泛白嘅光線散落喺嶙峋起伏嘅廢墟之上,光與影交疊錯落,似海洋、似顯微鏡下嘅鋁、又似陌生星球嘅地貌。陌生嘅景象,畀到阿康淡然安心嘅感覺。
 
「嘩,咁難搞。有排清喎。」飛哥擘大雙眼,雙手攤開,發出感歎,但係並冇顯出絲毫不滿。
 
佢環視四周,腦中即席揮毫。
 
「啊...飛哥,我哋對裝修都有啲諗法㗎其實。」
 
「講嚟聽聽。」
 
於是阿康將帶嚟嘅設計圖攤開,將細項逐一說明,一時指手劃腳,一時畫圈拉線。飛哥企喺佢身邊,有冇聽𡁵卻係冇人知道。
 
到阿康講完,飛哥回應咗一句:「得㗎喇!我有分數。」
 
停留約五分鍾,佢哋就落樓,之後分道揚鑣。往後嘅日子,成為一場漫長嘅角力。飛哥嘅分數,固然係同阿康同阿琦嘅想象迥然有異。阿琦亦都從不讓步,堅守每分陣地。阿康認為墨飛呢個名同師傅非常相襯,因為可以出錯嘅地方,事實上真係會出錯。阿康對新屋嘅各種諗頭,喺阿琦同飛哥嘅連環炮擊之下,早已經肢離破碎,體無完膚。雖然環境如此惡劣,有一件事係令阿康覺得興幸。自嗰晚睇樓之後,事情好似比之前順利咗啲。佢同阿琦嘅關係,好似守夜人最後目睹嘅景色-喺東邊紫藍色嘅嘅天邊,染咗一抹魚肚白彩。
 
震動。耳邊傳嚟聲音。阿康被現實嚇一跳。記憶存喺腦入面,由現實而嚟。但現實唔會聽你講,好似墨飛一樣。電話係墨飛打嚟:「喂喂喂,唔好意思,有交通意外塞𡁵車,遲十五至二十分鐘。」刷一聲,嘟嘟兩聲,喺第三聲之前,阿康將電話放入褲袋。
 
回憶被打斷,阿康抬頭觀察新居,幸好同記憶之中十五分鐘之前一樣。不過記憶並唔可信。每次將回憶重播一次,我哋都成為篡改歷史嘅罪人。每次喺跳板一躍而下,挺直身驅,潛入更深更沉嘅記憶之中;每次都只不過係成為一個講故佬,將各種素材重新烹調至另一道菜餚,供人享用。只不過,當下嘅現實,總係自告奮勇去擔當準繩同尺規嘅角色,限制住天馬行空嘅可能性。黑色鏡面櫥櫃反照出呆滯嘅目光。可以嘅話,阿康更想去篡改現實。
 
嗰一晚放工嘅時候,天氣翳熱到好似喺玻璃屋入面一樣。阿康頸背冒汗,企喺人龍中間,等待有冷氣嘅巴士緩緩駛至,目的地係新居嘅屋苑。獨自上新居已經成為阿康嘅日常,每隔一日,佢都要上去視察進度。更重要嘅係,佢要睇吓新居有冇好似一粒慧星偏離軌度一樣,向住遠方某個高熱星體邁進,最終只會燃為灰燼。阿康當然要避免咁嘅事發生。日復一日嘅路程同動作昇華至一種禮儀。入大堂、點頭微笑、㩒𨋢、閂門、上升、插匙、開門、視察、搵錯處、匯報、打電話、角力,呢一切都係按部就班,有既定次序,有既定方式,有既定動作,係一連串嘅儀式。程序一環扣一環,背後彷彿接通埋藏喺現實背後嘅規律,甚至喺阿康心入面形生咗一種神聖嘅歷史感。雖然實際上,佢都只不過係行禮如儀、機械式將每個步驟務實咁完成。
 
到佢踏入大堂嘅一剎那,天空將苦苦抑制嘅壓力一下子發放。雨水有如繁星墜落,水銀傾瀉,銀光閃動。雷電化身成極端嘅脈象,倏然湧現,倏然靜止,雲層忽光忽暗,形成紊亂嘅循環。阿康冇預計聽到咁大聲嘅雷鳴,所以都嚇咗一嚇,不自覺同身旁嘅看更阿姨搭話:「嘩,又會突然咁大雨嘅。」連阿康日常嘅規律都被打亂。
 
阿康行到𨋢口,㩒上廿九樓,嚟到熟悉嘅大門前。佢打開門,開燈,企喺房中心,辨識有冇嶄新嘅資訊需要留意。面對住鐵黑色鏡面櫥櫃、雪白色人造石檯面、銀灰色鋅盤同水龍頭,阿康硬係覺得有啲格格不入嘅唔自然感覺。
 
啊,係吧檯。廚房已經成形,但係阿康所要求嘅吧檯則遍尋不獲。廚房檯面嘅人造石花紋彷彿浮現出一個個狀甚無辜嘅面容,極力解釋自己同呢件事完全無關。
 
阿康以為自己會氣上心頭。但係佢冇,連自己都覺得出奇。一層灰濛嘅霧雲環繞住情感,所衍生嘅只係納悶同失望。不過有如冷水淋喺身上一樣-開頭會劇凍,之後甚至會變得和暖;當重量淋喺心頭,總有一日會變輕,甚至好似棉絮飛揚。
 
阿康冇打畀飛哥。佢咁做,唔係因為知道飛哥唔肯輕易就範幫佢重造。而係佢發覺咗一件事。有好多選項,即使唔係自己所揀,但係當有一日佢哋被可能性嘅國度放逐,落入凡間成為現實,原來都可以變成可接受嘅選項。面前呢個既定事實都係可接受嘅選項,阿康木無表情咁諗。
 
既然雷聲已經將規律打破,阿康亦無意恪守以往嘅法則。佢落樓,向住屋企相反方向前進。佢唔想返屋企住,佢想去飲杯酒。或者咁講,佢唔係想飲杯酒,只係想逃離一種力量。佢搭上港鐵,經過幾個站,落車,打算轉去下一條線。十點鐘,離日落已經相距幾個鐘。不過對港鐵呢隻巨大生物嚟講,賴以維生嘅管道依然繁忙,各種有機物喺佢身體裡面傳遞、穿梭、交接同轉化。阿康喺月台之中,似乎係畀巨大潮浪推撞,無意識咁隨波而流。
 
佢去到中環站,由一條小路轉出大街,踏上德己立街,再轉入蘭桂芳。雷雨似乎已經完成任務,悄然離去,又喺萬物表面上留低有如露水一樣嘅痕跡。阿康從來都冇嚟過蘭桂芳飲酒,呢度係規律以外嘅陌生境界。或者嗰一股巨大力量喺呢處並無效用,阿康心諗。
 
黑夜即使張牙舞爪,卻無法將呢度攻陷。喺橙橙黃黃嘅底色之上,頭頂有無數隻胡錦鳥展現七色絢彩,恣意飛翔,舉聲啼叫,將渡鴉驅趕。連群結黨嘅後生仔,有幾個腳步浮浮,有一位軟癩癩咁坐喺地上,頭陷入雙膝之間。大家講住無意義嘅對話,笑住無意義嘅笑。一對外藉男女帶住好奇嘅眼光擔天望地,盡量記錄低異國情懷。當人意識到自己只係短暫嘅過客,對每一個景象都會格外珍惜。另外有一對本地嘅情侶,男嘅官仔骨骨,女嘅衣香鬓影,係一對佳人。只不過,華冠麗服之上托住嘅係苦瓜咁嘅樣,約會似乎唔太成功。仲有位駘背老叟,頭垂髮墜,雙手緊握住長型手推車嘅手柄,穿過七彩隧道,步履蹣跚咁前行。
 
阿康漫無目的咁行,心入面有個奇想。佢覺得自己好似愛麗斯,追𡁵一隻趕路嘅免仔,喺不知不覺之間,漸漸遠離日常嘅世界。阿康行出蘭桂坊,轉向左; 再行前幾步,見到對面嘅Fringe club。
 
之後嗰幾分鐘發生嘅事實在係嚟得太急,要到阿康坐低落嚟,唞一唞氣,佢先有時間回想啱啱發生咗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