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開車門下車,再用雙手按住圍欄,再躍身跨過。
看來我只能跨過這一個界限。
靜默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的迎前,亦看著他們正一步一步的侵蝕我眼前的世界。
我真有一刻希望他們就這樣掉頭離去,好讓我不用面對他們。
但世事豈會盡如人意。
Joseph 在遠處看見我下車迎接,於是舉起和 Kathy 拖著的手,露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我報以微微一笑。惟望這笑容不太僵硬,畢竟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笑過。
他們來到我面前,並站住了腳。
我立即帶點黃子華的腔調,手舞足蹈的向他們說道:「嘩,我喺遠處見到,咦點解有啲閃令令嘅嘢郁緊嘅?於是我落車一望,原來係一對金童玉女行緊埋嚟!」
這是我剛才在車上想的對白。真不能相信我竟然還可以若無其事地開玩笑。




他們聽罷後相看莞爾,甜蜜非常。
我再說到:「恭喜晒。」
Joseph 回道:「多謝你。」
這句多謝,在我聽來,有兩重意思。
他頓一頓,再說:「......教咗我咁多嘢。」
他卻說出第三重意思。
為善最樂的我聽到這句多謝,歡喜得很,連忙說道:「哈哈,唔洗多謝,最重要幫到你啫。」
然後再問道:「點呀,係咪坐我車?」
「哦,今日唔洗啦,我哋返美孚。」
明明我也可以載他們到美孚啊!




我正想邀請他們上車之時,Joseph 回望一下,就說:「呀,有車啦,遲啲再傾!」
原來一輛往美孚的小巴一下子爬過在內線等客的小巴群,打著死火燈在外線上客。
他們見狀,隨即連跑帶跳的趕上車。
他們上車後,小巴就關起車門,徐徐駛去,一點一點的遠去,消失在我眼前。
我的戲份已演完。雖然剛才這場戲讓我很是疲累,但以後就再沒有我的事了。

我立即收起笑臉,躲回車上,抑壓著聲線向對講機說:「發叔,借少少位畀我出車。我今日唔做啦。聽日見啦各位。」
然後就立即關去對講機。
目睹整件事的發叔當然沒有多問,亦不敢怠慢,立即撻匙把小巴倒後。
我鬆開手制,把小巴倒後,使勁地扭到外線,再猛烈地催著油門。




才不過幾秒,車速指針已瞬間由十變三十,再指著五十。
那輛往美孚的小巴突然重現在我眼前,就停在前面的燈位。
我以為我能緊跟在它背後,但綠燈此時亮起,那小巴亦隨即起步,繼續直行。
我沒打算追上去,於是轉左往工廠區走。
兩輛車自此分道揚鑣,駛過的馬路就是兩條不平行的直線。
一次重遇經已足夠,但願我們不再重遇。

我把小巴直開往海傍,並在附近找了一個地方停泊。
關掉引擎,從倒後鏡中看見車廂內的那些聖誕裝飾,頓得覺得它們不再有任何價值。
因為我終於明瞭它們並不會為我帶來歡樂,歡樂只能靠自己創造。
但這一刻的我再無力氣把它們拆下。
我看著身後的一排雙人位,空無一人的雙人位。

「司機,到唔到美孚?」
「何永基!你認唔認得我呀?」




「你係一個人啫,唔代表咩都要一個人去承擔嘛。點解你發生咁多事都要一個人去支撐?」
「你要知道,其實係有人願意去聽你訴苦,亦都唔介意你嘅家底。但前提係,你要畀人地去進入你嘅世界。」


座位是空著,但記憶不像人一樣懂得下車。
小時候的我總以為交通工具只是機械的把人從一個地方載到另一處。
但現在我才發現,因人類本來就有情感,交通工具於是亦同時裝載著情感,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連繫起來。
小時候的我很想擁有自己的車,以為有車就能輕易地去到任何地方。到長大後,我駕著這輛小巴,才知道兩個人的距離再近,也可以是咫尺天涯。

我總以為自己已長大了﹑成熟了,但原來我還是當年那個傻乎乎的男孩,不計路遠地追求一段戀愛。
真是有夠天真的。
但不發過春秋大夢,又怎知如何醒來呢。

我打開車門,下車走著。
本身想買啤酒以圖一醉,但附近沒有便利店,我只好背著 Tote bag,往海傍走。
今天是平安夜,在海邊走著,迎面而來的都是情侶。




在夕陽的映照下,我一個人的身影在萬千對愛侶中寧舍出眾,彷彿成為異類。
寒風呼呼作響,比之前幾天的更為凜冽,直接吹進空洞的內心,使我再拉高外套的拉鏈。
長椅被雙雙對對的戀人都佔盡了,我只得坐在梯級上,迎接撲面而來的冬風。

這一刻,我只想在人潮中找個地方讓自己靜下來,與世界隔絕。

我在 Tote bag 中取出耳機,插進手機裡,讓音樂暫時麻醉自己。
聽在耳內的歌轉了又轉,我慢慢不再留意自己在聽著甚麼歌,或是歌裡面的歌詞,倒是出神地看著夕陽從遠處大廈的頂端,慢慢淹沒在高樓大廈中,但依然併發出淡紅色的光芒,然後光芒亦漸漸消退,轉變成深邃的深藍色。
最後連一抹的光芒都褪去,天地換上一整片黑色。

「夕陽無限好」,只是因為「向晚意不適」。
如果天黑天光都不減我的落寞,又何需分清日與夜?

我望一望手錶,才六點多。
他們應該在吃晚餐?是那五成熟的牛扒和法國紅酒嗎?




還是跟他人擠在尖沙咀看燈飾?
都不打緊了。

身後的人潮有增無減。身旁的階級上,亦愈來愈多情侶依偎著,在說說笑笑﹑在自拍﹑在戴聖誕帽﹑在玩手機﹑在擁吻。
偶然還能聽見遠處有人在唱聖詩,亦有個小伙子彈著結他在唱情歌,引來不少戀人圍觀。
這裡的每個人﹑每分每寸,都被披上歡樂的氣氛。
但他人的喜慶,跟我的快樂,是真切的兩回事。

又一首歌播完,隨之而來的是一段清澈的結他前奏。
張學友輕柔的歌聲響起,聽著聽著,她的背影和笑容再次映入眼簾。
但明知我得不到妳,又何必再要記起?
我以為自己可以灑脫地不再在意她,但今天我才發現,其實自己仍然在自欺欺人。
「一絲絲  一點點  燒燬憶記
一幅幅  一聲聲  又復燃起
怎麼捨得你




任由我  腸斷至死
戀一生  差一些  不可一起
祇一心  等一天 日月如飛
卻等不到你
願忘記 又想起你」

我看著對岸的點點燈光,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然後就感覺到有些東西在臉上流下來。
真是不爭氣。

突然有人從背後輕拍我肩膀。
我稍稍擦過淚水,就往身後回望。
「阿基?」一把女生的聲線響起。
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再擦一擦雙眼,定神一看.......
.......是一位好久不見的人,是一位曾令我夢魂顛倒的人。
「你......冇事嗎?」是阿澄。
「我......冇嘢。」我嘗試把自己平復下來,裝作沒事的回道。
她旁邊還有一人。
「咦,阿軒?乜你......」站在她旁邊的是我的舊同事——阿軒。
我低頭一望,看見他們正拖著手,於是問道:「你同阿澄拍拖?」
他低下頭,靦腆的說道:「係......係呀。」
「恭喜晒你哋。」
他們坐在我旁邊。
「我終於可以見返你。」阿澄首先開口說道。
「唔?點解?」我不解。
「因為......我想親口同你講一句對唔住。」
「算啦,都過咗咁多年。」我低頭說。
「唔係㗎,我聽 Kathy 講,因為我,搞到你咁多年嚟都唔敢打開心扉對人。我知道我令你錯過咗好多人,呢啲嘢我彌補唔到,但如果連一句道歉都冇機會講,我個心會好唔安樂。」
「哈哈,估唔到係佢。」
「佢叫我去畀其他人去入嚟自己嘅世界。」我抽一下鼻,再續道:「我畀佢入嚟,但係佢就走去第二個人嘅世界到。」
「不如我問你,你信唔信真係有人可以跨越到現實嘅距離,同另外一個人一齊?」
在這一刻問這一個人,實在諷刺。
「我以前都唔信,係阿軒令我相信。」她邊說著,邊指著阿軒。
阿軒立即搶說:「係呀,你唔記得我都係個公屋仔咩?佢初頭都唔理我,但係我死纏爛打先打動到佢㗎!哈哈。」從他眼神中,我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幸福。
阿澄也跟著笑了起來。
想不到阿軒這小子平時比我還被動,但追求女生卻如此賣力。
「所以阿基你,千其唔好放棄!個女仔唔識貨唔緊要,你咁熱心去幫阿婆,一定會有人睇到嘅!」阿軒忍住笑對我說道。
他不知道那天看到我扶婆婆的人,就是那個名叫 Kathy 的人。
但都不打緊了。
「你係咪咁樣都嚟抽我水呀?」我說著說著,也因他的說話而發笑。
「嗱,笑返咪好囉。今日平安夜,普天同慶,唔好扁嘴啦。」阿軒安慰我。
阿澄然後說道:「嗱,一係我哋請你食嘢,你唔好唔開心啦。」
我猶豫一下,生怕會妨礙他們歡渡佳節。
「仲咩唔行?唔洗怕阻住我哋喎,咪當聚舊囉!」阿軒招手向我說道。

離開時,聽見那個唱歌的小伙子還在唱:
「天黑了 還有燈
還有熱戀者擁吻
有情人鼓勵沒情人
為舊日幸運 投入到動魄驚心
絕不能成為 愉快的犧牲品」


如果真有聖誕願望這回事,我不希望她會回來,我只希望能多照顧自己一點,不再成為他人愉快的犧牲品。

祝自己和他們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