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晚上,街上的行人不多,遑論是搭車的人。
我待在車內,把車門半掩,等待有乘客來時才開門。
在倒後鏡中看見有人正從遠處走過來,於是我把車門打開。

「嗨,阿基。」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轉頭一看,是 Joseph。
我未來得及反應,只說道:「嗨......」
「......乜今日咁錯蕩嚟坐我車呀?」我隨即回過神來,說道。
「無......知你就嚟收工,想同你食個宵夜。」
「哦......無問題呀,我揸埋呢轉就收工,要勞煩你等我一陣啦。」




「唔緊要,有得坐順風車,我唔該你就真。」他微微笑道。

過了一會,見沒有人上車,就打燈離開站頭。
「點解你會選擇揸小巴嘅?」在路上,他無故問道。
我於是告訴他其實我有一個小巴牌。幾個月前放棄銀行的工作後,就一邊駕車一邊找工作。
「本身只係諗住做個過渡,但係揸耐咗又覺得幾好玩,於是就繼續揸落去。當然啦,我仲有搵工嘅。」我一邊說一邊望著眼前的路。
「但係揸小巴唔會好辛苦咩?」
「辛苦㗎,但係為咗搵兩餐,都無辦法。以前屋企窮,無啖好食,我好怕過返呢啲日子,所以要努力搵錢。」
我見他不作聲,又繼續說:「雖然係辛苦,但係每一日都會車唔同嘅人,每一日路況都唔同,所以都幾有挑戰性嘅。」
他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小巴停在燈位,我拉起手制,繼續說著:「早幾個月我啱啱揸車嗰時,每朝早都有對老夫婦坐我車去觀塘,但過咗一個月之後,有一朝只係得返婆婆坐我車,我問佢,點解唔見伯伯,佢就話老嘢病咗,係醫院。再過多半個月,就連婆婆都無再坐我車。」
綠燈亮起,我頓一頓,鬆開手制後繼續前行。
「嗰時我就知道,伯伯應該去咗,婆婆已經再無需要坐車去觀塘。」
「所以,隨遇而安啦,今日唔知聽日事,都係踏實啲做人。」
他似乎對我現在的人生觀有點狐疑,問道:「但係聽 Kathy 講,你以前好搏?」
「以前我讀書係好搏㗎,中學嗰時死讀爛讀,入咗港大;入到港大,繼續讀,出嚟做銀行工。但係我喺大學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無論你點去追趕最叻嗰班人,始終都係有距離,或者係先天條件嘅限制掛。」
Joseph 直直看著前面的路,默不作聲。
他出生自中產家庭,大概甚少想過窮苦大眾的辛酸罷。





在路上,我們各自談著以往。他對我的以往感到好奇,我亦對他的經歷感到羨慕。
由於沿途的乘客不多,所以到達青山道的時間亦比預期早。
我把車泊在站頭後,就一同下車。

我帶他到附近的一間粥店。
雖然已是夜深,但粥店仍然燈火通明,捧場客亦不少。
兩個大胃王點了兩碗粥﹑一碟炒麵﹑一碟腸粉﹑一條油炸鬼跟兩杯豆漿。
我對他說:「你似係無食晚飯......」「哈哈,你講得啱。」
竟忙得連晚飯都沒有吃,可憐。

食物通通來到後,他隨即吃過一口熱粥,然後一臉正經地說道:「其實今日搵你出嚟,係有啲嘢想同你講,亦都有啲嘢想問你。」
前一秒才嬉皮笑臉,怎麼後一秒就如此嚴肅。

其實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說甚麼。





我於是又跟著他吃一口粥,仔細聆聽他接下來的話。
「我諗......我有啲鐘意咗 Kathy。」他說畢,又低下頭來,似是有點難為情。
果然是這樣。
但這句話的由他宣之於口,還是有一定的震撼力,至少他的話在我腦海中響過好幾次,我當下無法回應他甚麼,只能低下頭再吃一口粥。
「嗯,我都估到。」我回復過來後,只簡單回應道。
「佢係個好女仔,你眼光好好。」我續道。
這話出自我口中,難免有點唏噓。
「我知道,但係我總係覺得佢心入面有另外一個人。」
我不明所以,於是追問他:「唔?點解你會覺得佢心入面仲有其他人?」
他思索了一會,然後緩緩說道:「唔......有一次我同佢去食漢堡包,佢食到成嘴都係,咁我攞紙巾幫佢抹之後,佢就呆咗咁望住我.......」
「......但我知道佢眼中嘅唔係我。」

看來 Joseph 並不知道我跟她的過去。

言猶在耳,可惡的記憶又再潛伏於腦海中。




當天的記憶只留下細碎的片段——她那甜滋滋的笑容﹑她吃著漢堡包的模樣﹑她淘氣的說話,每一段都觸動心裡埋藏的刺。
但為甚麼她還要記得我呢。
明明她現在身旁就有個更好的人,比我更能幹勤奮﹑更細心體貼﹑更有未來的人。
如果她是記得我,在乎我,那又為何放棄我,而跟我眼前這人曖昧呢。
如果她決心要跟 Joseph 共赴前程,那就不要記得我。
不然的話,那句「對唔住」就該對 Joseph 說,而非我。

他夾過一條腸粉,再說:「嗱我認識嘅朋友入面,最清楚佢嘅就係你。我想問吓,可以點樣令佢忘記以往嘅人同事。」

他竟然問我如何令她忘記我。
但我總不能開口說,她眼裡的其實是我,說他問錯對象了吧。
亦總不能挖破自己的臉皮,把自己與她的過去一一道出吧。

於是我靜下來細想,其實我早已沒有身份去待在她旁邊。
即是說,我沒有理由去阻止他和她談戀愛。




如果我的確能幫到 Joseph 的話,我就是他們的媒人,這樣對他,和她,都是一件美事。

我樂意去做。

「你放假去開邊到玩?」我呷著粥,問道。
「唔......赤柱呀﹑尖沙咀嗰啲囉。」
沒有紅磡,也沒有青山道,十分好。
「你多啲帶佢去呢啲地方,最好係你熟悉嘅地方。製造多啲相處嘅時光,同時創造屬於你哋約會嘅地方。」
我把自己從前的想法一一講出。
「如果想效果再好啲,就同佢去一次旅行啦,不過唔好去台北啦。」
台北這地方,蘊藏太多記憶了,不論是 Kevin 的,還是我的。
他們如想要創造獨有的回憶,就不要到那裡了。
聰明的他似乎有點疑惑,立即問道:「點解呢?」
我頓了一秒,再答道:「呃......我聽佢講過話去過好多次台北,話已經去到好悶喎。」
想不到我杜撰藉口的功力也不俗。




他點點頭,默默聽著我的話,我於是繼續。
「仲有......多啲帶佢去食嘢,佢好為食,最鐘意綠茶乜乜乜。同埋聖誕就到,你諗吓有咩可以做啦,食飯﹑送禮物,都得。」

我傾囊相授,希望他一一記在腦中吧。

畢竟我在教朋友去追求自己愛過的朋友,心裡難免有點矛盾。
感情上,誰都希望自己在別人心中能佔一席位,又怎能忍痛叫別人忘記自己呢。
但理性上我清楚明白,如果她因為記住我而只能跟 Joseph 曖昧的話,我們三人都是輸家。
關乎別人幸福的事,我不能率性而為。
所以我保證上述的話,絕無私心。

Joseph 聽過我的話之後,看來有一番想法,於是笑逐顏開,說要替我結帳,還說這一頓宵夜就當是學費吧。
我笑說好。

吃著炒麵的我望著興高采烈的 Joseph,心想:「如果他真能把 Kathy 追到手的話,那我到時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
因為膽小的我不敢想像。
隨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