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耀太了解海棠。
  海棠與琉璃都是機靈聰慧、言巧意深,典型的高傲不羈,性格像得不能再像。事實證明兩個性格相近的人不一定和和氣氣、相處融洽。
  費倫不在,海棠就是領袖,連年近七旬的資深前輩雄鷹也甘願聽她。
  琉璃背景不明,明耀直覺她仿似某大世家的公主。
  明耀想起昨天站在講台上的櫻黛。櫻黛是琉璃的姐姐,是工門的副手。站在台上,人人擁戴。面對偷襲,左右出擊,前仆後繼,一湧而至。一聲令下,萬人追隨,好不威風。
  明耀認為琉璃該是這樣的大人物。
  她姐都已經權傾工門,想必錢財豐厚、衣食無憂。琉璃加入夜鷹,必然不為求財,卻又不知為了甚麼。
  明耀忽然想起琉璃自稱暗靈族人,所以她的姐姐也是?
  雄鷹將八顆「深海之珠」還給海棠,再道:「琉璃死了的話,會有麻煩。」明耀也是這麼想,不過話給雄鷹先說了。
  海棠冷笑道:「她活生生的話,我們豈不更煩?你到底站在那一邊的?」




  「當然不會在她那邊,否則我還會在這裡?」
  雄鷹的意思很簡單。他已待命多時,如果急著搜索琉璃去向的話,他早便辦了,何必一直等到現在三人齊集的時候。
  明耀乘時道:「她若死了,老大臉上不好看。」
  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廢話,但明耀又不得又提醒海棠:如果真的要弄死琉璃,費倫不費吹灰就能毀屍滅跡,用不著以一種迂迴曲折的方法把處理琉璃的任務交到海棠手上。
  「我看她腦有七竅,命這麼硬,肯定死不了。」海棠把嘲弄的話說得輕鬆平常,又大笑道:「夜鷹有史以來,竟然有尋找小孩子的任務。」
  海棠豈會不明白費倫的心意?費倫不殺琉璃,所以海棠也不能殺。
  但不殺,不等於不能教訓。今天以後,若琉璃沒了一只手、一隻腳,那可是東海的傢伙所為。
  海棠必然否認自己有錯。她昨夜已經打得琉璃死去活來,是琉璃自命不凡、驕傲自大,硬著頭皮來到這裡。所有惡果都是她螳臂擋車所致,不關海棠的事。
  海棠只需要確定琉璃沒有死,把她帶回天島去。
  只要琉璃沒有斷氣,東海的傢伙怎樣對付她也可以。




  海棠巴不得他們施上重手,最好弄一道永久傷痕,就像明耀左手修長的戰疤一樣;又或者把琉璃毒成啞巴,廢了她的利嘴;也許在琉璃俏臉上以利器畫個幾筆,亦是一個不錯的折辱手段。
  海棠看她不順,見了她臉上「長出」深痕,自己肯定開心愉快。
  三人慢慢往鯉景臺的方向進發。
  海棠故意徒步行走,走得極慢。
  霧氣漸去,風勢稍緩,天空染上難得的藍。
  看著晴天,仿佛世界和平,搗亂東海一事從沒發生。
  走了不到三里,雄鷹忽而打個手勢,示意遠方有人。
  三人馬上運起拉羅,將能量匯聚耳內。
  以拉羅增長聆聽距離,從而暫時得到超越山貓族聽力的效果,除了自身修為必須擁有七階拉羅的前提,還需長年累月的訓練。
  能量聚焦耳內只是起步點。如何在收集音訊的過程中,既能阻隔林中雜音,又能精準無比的剔出目標聲線,把其聲量放大,才是最難掌握的竊聽步驟。




  這法門大陸上人人皆知,但修練者不多。除了難度太高外,亦由於竊聽工具五花百門,很少人會浪費時光,修練一些金錢能解決的麻煩。
  海棠、明耀和雄鷹馬上認出琉璃的聲音——
  「我是夜鷹的頭號追隨者,多多少少亦查得他們的事,你們肯定很有興趣想知道……」
  三人同時冒起同一想法:琉璃是不是瘋了?
  「小妹妹,你知道夜鷹的事?」
  「夜鷹的巢穴在那?」
  「他們跑到那裡去了?」
  「等等,大家不要同一時間說話,讓小妹妹先說……」
  琉璃很明顯是被東海的人找上了,這是預計之內。
  明耀等同時聽出,遠方至少有五至六人與琉璃談天。
  原本以為那些人會與琉璃大打出手,甚至已擒住琉璃,迫問夜鷹的底細。當下聽起來,琉璃與東海的人碰面,關係倒似非常融洽。
  海棠大失預算。
  聽了這麼幾句,幾乎可以肯定琉璃已脫下夜鷹裝束。不然的話,任何東海守衛都會跟面具人打起來。
  那個「小妹妹」前、「小妹妹」後的稱呼,很是刺耳。
  琉璃脫下面具是怎生一個模樣?




  就算明耀等人躲到遠處,未能目睹琉璃面貌舉止,單憑往日印象,亦不得不承認她投了好胎,長得標緻。
  在天島時,每每見她,她都一副臉色剎白、面目冰冷的模樣,看起來不可一世。不需刻意做些甚麼,神色間自然流露出一股傲氣。從來沒有人會以「美麗」或「可愛」來形容一個終日把雪山擺到面上的琉璃。
  不過,如果她在外人面前裝模作樣,那便另當別論。
  她才十一歲!海棠等人在她到來的一天,早已隱隱看出她有點發育不良。至今為止,沒有一個正常十一歲女孩應有的身高,就是較幼齡兒童高一點點,四肢比薪柴多一些些肉。
  前看後看,左看右看,怎麼打量,都是弱不禁風。
  這種「假」裝,會讓人認為她是夜鷹的一分子?
  正逢夜鷹搗亂的時間,荒山野嶺之中出現了一名小女孩。這可是一件儘管說不上非常可疑,但依然是值得疑心的事。
  沒有人懷疑琉璃,所有人都被她外表騙了。脫下面具後,她肯定在演,想必維妙維肖,說不定她還打扮得花枝招展。
  「要從那裡說起呢?是了,先說明一下,我所知的不一定準確。」
  「是的是的,小妹妹快快說。」
  「是你要我說的,後果我不負責。」
  琉璃語調玲瓏,倒真像入世未深的小孩。
  明耀從沒想過她會這般說話,海棠感到毛骨悚然,好不舒服。
  「首領是費倫。」
  「這個我們知道。」




  「除了他,還有三個人物,兩男、一女。女的可能較年輕,男的一個老,一個壯。」
  東海那些人之中,倒有兩三位覺得一名小女孩不可能得知夜鷹的情報。就算她知道一些消息,那可能是報章報導過的,不一定有用。
  可是琉璃聲稱夜鷹有「三個人物」,還指出男女數目與大概年紀,使得眾人好奇起來。其中一人半信半疑,問道:「你怎知道?」
  「這個我容後再說,可以麼?」琉璃不等眾人回答,道:「先說那個壯年男,他快要三十,姓氏頗怪,似乎是古人類姓氏,單字『高』,取名『天明』……」
  海棠本要發作起來,耳聞這句,一剎定住,回頭看著明耀,雄鷹也看著明耀。
  只見明耀目瞪口呆,一臉吃驚,海棠才驚覺,琉璃所言非虛。
  夜鷹成員的背景,海棠可是一概不知。
  「高天明」這三個字,海棠是首次聽說,那就是明耀的本名?
  琉璃道:「夜鷹有一個過世的前輩,外號『傘子』。傘子閒時負責招收成員,可是夜鷹自身的存在已經是一個驚天大秘密,招收新人的同時又怕來者是間諜,所以招人很是小心。
  高天明本來是小乞丐,一直在格曼城流浪。八歲的時候,夜鷹大鬧格曼科研院,弄得滿城風雨……」
  一人插言道:「那便是二十年前,格曼第一武士與鷹賊費倫交手的那次?」
  「對,就是那時候。」
  東海守衛們聽著琉璃的話,只覺她愈說愈有勁,又道出歷史大事,似乎有點見識,或許她真的了解夜鷹的事?
  二十年前,格曼第一武士勒爾克斯與費倫交手,一舉讓費倫排上了大陸高手前十的位置。
  在此之前,坊間都傳說賊首費倫厲害,但夜鷹向來以避戰為主,很少人見識過費倫如何高明、如何了得;見識過的,都成了費倫手下亡魂。




  但勒爾克斯與費倫交手,互相不能取下對方。費倫本已臭名遠播,那役錦上添花,名揚三國,更與格曼帝國結了樑子。直到目前,他依然是三國通緝名單榜上有名的要犯。
  琉璃續道:「費倫就不用說了。那時候,高天明遇上傘子。不知怎的,傘子把他帶到夜鷹。除了高天明,傘子還帶了另外兩個孩子回到夜鷹的秘密基地……」
  「那便是你所說的兩個男、一個女?」
  「不是。」琉璃道:「那三個孩子之中,只有高天明能活到現在,其他兩人都死了。」
  海棠、雄鷹與明耀陷入沉默。海棠不知道明耀本名,也不知他本來行乞為生,但夜鷹的過往,她是知道的。
  「那三人在夜鷹鍛練了十年時光,高天明卻只接受了傘子兩年的指導。其餘八年,高天明均在自習。你們猜這是為甚麼?」
  那五六人各自猜測,直至其中一人說出一句「傘子不喜歡高天明」時,琉璃才娓娓詳說:「我猜應該是這個原因。當然,我也有猜錯的可能,但我有八成把握確定傘子討厭高天明。
  高天明人太好、心太軟,與夜鷹的宗旨完全相反。夜鷹是恐佈組織,幹的是犯法的勾當。傘子把高天明這小乞丐帶回夜鷹,初時應該未能了解他的性子。過了一段時間,便知道這孩當不了殺手,傘子甚至冒起了清除高天明的意念。
  我猜高天明當時不想離開夜鷹。如果是我,我也不想重返行乞捱餓的生活,更何況夜鷹的秘密不能外洩,所有離開夜鷹的人都是死路一條。
  一個乞丐最懂得甚麼?就是與別人交際。傘子想殺高天明,高天明初時未必知道。但高天明老實坦白,本來就是乖孩子,一向不會刻意做作。傘子想動手,奈何高天明與夜鷹內的長輩交情不錯,傘子一直找不到機會。我想到了某個時間,高天明自身也察覺到自己的恩人有點不妥。
  當然,這些都是我猜的。
  就這樣高天明待了十年,與其他兩名傘子帶來的人一起成為了夜鷹的正式成員。那年高天明十八歲,首次進行任務。任務的目的,當然是偷取某某寶物,對不對?」
  琉璃刻意在此頓了頓,其中一人道:「難不成有其他目的?」
  「當然有其他目的。那次任務確然為了寶物,但亦是為了殺死高天明。傘子帶來的兩人就在任務途中死了。」
  一人道:「傘子討厭另外兩人?」




  「不,那兩人很可能命喪於高天明手上。傘子是老江湖,不會親自出馬,但他低估了高天明的實力。我猜傘子的兩名徒弟暗中施襲,都不是高天明的對手。當然,我懷疑高天明背後有人撐腰,出手相助,那人便是與他結好關係的那一位前輩。
  那位人物的資歷比傘子還要厚,是元老中的元老。剛才我說了,夜鷹有兩個男的,除了高天明,就是那名元老。
  那元老自然是一名老頭,本名『沙門貴康』,恐怕他自己也不記得名字。這是因為他幼年受洗,向女神奉身。七十年來,只有宗號,不用名字。」
  說到「宗號」,眾人已知那「老頭」的出生——他是祭宗的人物。
  海棠目視雄鷹,他名為沙門貴康?
  「沙門貴康是祭宗的叛徒,如何叛就不得而知。祭宗實力堅挺,大陸十強有五,想必沙門貴康與高天明一樣走投無路,不得不待在夜鷹。他和高天明臭味相投,是很容易理解的。
  沙門貴康恐怕是費倫以外,夜鷹全員中實力最強的人物,但他一向都不出手。所有任務,他都在最後一刻才現身。我猜這是因為他先天不足——他是祭宗的人,不可能張揚地顯現祭宗的法陣偽裝。任何見過他施展法陣的外人,都必然要下地獄。
  所以夜鷹這邪惡組織,說到底都是欺善怕惡。他們敢招惹任何單位,甚至與格曼帝國扛上,卻從來沒有找祭宗的麻煩。」
  琉璃說到「下地獄」三字時,眾人不栗而寒。這似乎不是一名女孩說得出的詞彙。
  祭宗和工門是十族之一,但不算是一個血族,充其量只是兩個名氣與其他八族看齊的組織。祭宗和工門的成員都是八族人物,不過沙門貴康自幼修練祭宗的特殊拉羅施法,反而不懂施展他本族的能力。
  「沒有找祭宗的麻煩」這一陳述略為不確。半年前,費倫與琉璃在十三院外見面,便殺了一名祭宗的學生,那次是夜鷹有史以來首次與祭宗產生衝突。不過費倫不擔心:死人不會說話。
  聊到這裡,眾人都好奇為何琉璃能知道這麼多秘聞佚事,但琉璃一直說下去,沒有讓他們發問的機會。
  然而明耀很明白,這肯定是琉璃在工門的禁書區看過一些資料。除了這樣,再無別的解釋。
  具體她讀過甚麼,明耀不可能知道,他自己亦沒有搜索過禁書區內的資料,估計都是夜鷹的歷屆人員名單,或任務大事紀要之類的文本。
  這些文本想必都是客觀資料,大抵記載了某年某月有那些人物加入夜鷹,那些人本名甚麼,多少年歲,何時身亡;又記述了何年何月有何任務,任務結果等等。
  但那些都是死資料,只有紀錄的目的。費倫一定不會這麼無聊,寫出「傘子討厭高天明」、「沙門貴康不敢使用祭宗法陣」的內容。
  資料間的連結與推論,都是琉璃猜想的。
  是結合了她最近半年對夜鷹三人的觀察所作出的合理推敲。
  琉璃直指明耀「人太好,心太軟」,與夜鷹的本身有著絕對的矛盾。這是對得不能再對的正確結論。
  按邏輯,這種人是不可能活在恐怖組織內。明耀能活,必然有理由。
  既是猜,那亦有一些穿鑿附會的情節。
  比如說,明耀在十八歲時面對兩名年輕同伴反咬自己,雖說徹底打敗了他們,但明耀不忍對他們施下毒手,是雄鷹幫忙解決了那兩人。琉璃猜出大概,但未必能掌緊細節。
  「暗殺高天明失敗後,傘子在一年後便死了。據說是病死的,那有這麼巧合?」琉璃繼續發揮思考的宇宙:「應該是沙門貴康動的手。」
  東海的人愈聽愈覺不可思議,其中一人質疑道:「小妹妹,夜鷹內鬥,賊首費倫會視而不見?」
  「那有甚麼好奇怪的?這才是夜鷹的本質。」琉璃笑道:「你挺聰明,居然能夠想到重點。」
  琉璃續道:「費倫大有來頭,大得你們意想不到。能夠坐上他這種『來頭』位置的人,想法都在另一個層次——」
  明耀忽覺琉璃的語調變得有點唏噓,她是借言說己?不知道。
  「——費倫不會理會任何人的生死,他只會理會自己的錢、只會害怕大陸上比他更惡、更暴力的人——」
  海棠想,所謂「更惡、更暴力的人」,莫非也包括了琉璃?
  「——你們想想,工具要是壞了,換一件即可,根本不成問題。如果傘子殺了沙門貴康,那費倫便任用傘子辦事;如果沙門貴康收拾了傘子,那費倫便用沙門貴康。弱肉強食,能者居之,最後是沙門貴康勝過傘子,費倫當然會重用勝利者。
  但沙門貴康不是蠢材。能在夜鷹中辦事的,沒有一個笨人。經過這麼多事,沙門貴康很明白,夜鷹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是一條不能回頭的黃泉路。所有成員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死。不是病故,而是被殺。若不是在任務中失手被殺,就是被自己人殺害。今天不死,改天都要死。
  沙門貴康已經七十了,無論氣力與精神都大不如前,拉羅修為已漸漸倒退。但他不能退下來。那一天他開口言休,金盤洗手,歸隱不幹,該天就是他的死期。
  費倫不會理事,除非有人揭開夜鷹的秘密,威脅到他的存在。就算只有一點兒的可能,費倫都會趕盡殺絕。
  沙門貴康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想死,便要在費倫魔爪下幹下去。剛才船塢生事,沙門貴康一直沒有出手。美其名是因為接應、是為了殺出退路,實際上沙門貴康若發現同伴不可能突圍,他便要對自己的同伴出手,只有死屍才不會暴露夜鷹的秘密。
  若同伴不死,沙門貴康便是失職。他勝過傘子,接過傘子的職責,所以他應該很後悔。如果當時是傘子得勝,他就能脫離苦海的輪迴……」
  說到這裡,雄鷹緩緩抬手,把拉羅聚於指間。
  甚麼都沒有發生。  
  他本想以拉羅能量在空中書寫:「琉璃在挑撥離間,不要上當。」
  但想了想,還是放下手臂。
  不寫。
  海棠和明耀都不是傻瓜。雄鷹這麼表現,他們反而生疑。
  「不過依我看,夜鷹中最恐怖的人不是沙門貴康,而是那個女人。」
  海棠扼緊拳頭。
  不能再讓琉璃胡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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