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月在枝頭上,是相思樹,相思樹旁有酒家。
 
一個美得像是從仙境裡逃出來的少女,赤著足走進了酒家,雖然沾滿了泥巴,但仍是一雙無法挑剔的玉足。
 
「所有酒都給我各來一斤。」
 
她的聲音雖有些哽咽,卻有著梨花帶雨的質感。




 
酒家裡的人忍不住轉頭看她,然後雙眼便再也不願移開半分,因為他們一生都沒有見過如此冰肌玉骨的美人。
 
酒家的老闆也忍不住看得雙眼發直,嘴裡道:「客人要這麼多酒,喝得完嗎?」
 
那少女輕聲道:「我喝不完是我的事,難道你怕我付不起錢?」
 
有一白衣男人長身而起,他身上的衣服用料精緻,剪裁貼身,就像個吟詩作對的貴公子。
 
那貴公子道:「姑娘的酒錢由我來付吧,就當是我認識個新朋友。」




 
那少女也不回頭,道:「你要付就付吧,但我可沒說要當你的朋友。」
 
她拿起酒,隨便找了張椅桌坐下,獨個兒喝起酒來。
 
那貴公子也跟著坐了下去,輕笑道:「姑娘何事一個人來喝悶酒?」
 
酒家裡其他的男人無不頓足捶胸,暗自後悔自己沒有把握機會,現在讓那貴公子搶佔了先機。
 
那少女道:「你不會想知道。」




 
那貴公子看見她願意回答,顯得很興奮,道:「你不說又怎麼知道?」
 
那少女道:「你是來喝酒還是說話的?」
 
言語間,她又喝了三杯酒,至少三杯。
 
那貴公子眼中興奮的火焰燒得更旺,要是這少女不小心喝醉了,那還不成到了嘴邊的肥肉?
 
「當然是喝酒,我們儘管開懷暢飲。」
 
那少女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仰起脖子又喝了一杯。
 
雖然她的笑容如此的輕蔑,卻是多麼的撫媚,看得那貴公子的心飛起來,整個人幾乎都要燒起來。
 




窗外的夜色愈趨濃密,那少女的酒喝得愈來愈慢,那貴公子眼中的光芒更盛。
 
他知道這少女快要醉了,於是悄悄地把手移向她盈盈一握的腰間。
 
呼嘯一聲,一團黑影從窗外閃進,正中那貴公子的手背。
 
他不由得驚呼一聲,整個人幾乎從椅子上滾下去,定睛一看,手背上竟插上一塊樹葉,入肉三分。
 
是誰?當然是林閒,因為那個快要喝醉的少女就是陳紅。
 
林閒從門外緩緩的走了進來,眼裡只看著伏在桌上的她。
 
那貴公子打了個眼色,兩個人無聲無色地站了起來,手中抄起了一張椅子,狠狠的往林閒的後腦砸下。
 
林閒眼中只看得見陳紅,自是看不見這兩張椅子,於是他砰然倒下。




 
陳紅不管是不是真的醉了,此刻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那兩個人想要把林閒抬出去,反倒是兩個人倒飛出去,一個直接撞穿窗戶飛出窗外,另一個則是從門口飛了出去。
 
林閒在陳紅前停下,一雙眼睛的深處有暗湧不斷打滾。
 
「你還來幹什麼?」
 
林閒從懷裡拿出一雙鮮紅的繡花鞋,繡花鞋仍美如夜裡盛放的曇花,沒有沾上半點泥濘。
 
林閒道:「我幫你把鞋子拿過來,然後我就走了。」
 
陳紅一聽,不由得脫口而出道:「你要走了?」
 




林閒輕聲問道:「你不想我走?」
 
陳紅臉上一紅,她看見林閒後頸有鮮血沁出,心不由得軟了,嬌聲問道:「你痛不痛?」
 
林閒道:「你說呢?」
 
陳紅道:「難道你不會躲開?真是個傻子。」
 
林閒道:「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陳紅道:「什麼事?」
 
林閒道:「我終於明白你故意喬妝打扮除了是要保護自己,也是為了保護我。要是你不易容,豈不是每天都有人要拿著椅子來打我?」
 
陳紅的臉紅得不能再紅,只能低聲罵道:「傻子……大傻子……」




 
林閒笑道:「那請問陳小姐,有沒有興趣跟傻子喝一杯?」
 
要是此刻世上還有一個女子會拒絕這樣的邀約,她才是天大的傻子。
 
林閒走到櫃檯旁,把身上所有的銀票、碎銀都一股腦的倒出來,道:「老闆,你還有多少酒我都要了!」
 
陳紅在他身後道:「要是你是個商人,一定很快就蝕清光。」
 
林閒抱著一瓶瓶的酒,在她耳邊咐道:「能夠與紅鞋子的老大一起喝酒,就算要付上萬兩黃金又有什麼所謂?」
 
然後兩個人並肩走了出去。
 
夜,長街,花燈零落。
 
長街再長,也有再走完的一天,可是總有些時候,你會希望某夜的某條長街永遠不要走完。
 
林閒和陳紅已經醉了,當一個人很開心就想喝很多很多的酒,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下肚,自然就會醉。
 
林閒乘著濃濃的酒意,忽爾唱起了一首歌,一首很老很老的老歌,曲調彷彿也帶著一份殘落的美。
 
他唱完一句,陳紅卻接著唱下一句,不由得令林閒吃了一驚。
 
如此歷史久遠的曲子,她竟然也懂?
 
「你也會這首曲子?」
 
「我喜歡老歌,愈老愈有味道。」
 
林閒笑了,於是放開喉嚨唱另一首歌,很老很老的歌。
 
他唱的每一句,陳紅總能接得上。
 
更令林閒吃驚的是,陳紅平日說話的聲音如此動聽,唱起歌來卻是五音不全。
 
可是他卻毫不介意,在這一刻,他甚至覺得她比在天子面前賣唱的歌妓唱得更動人、更扣人心弦。
 
兩個人沿著大街一邊走一邊唱,即使有人從窗邊探出頭來朝兩人罵瘋子,他們也毫不在意。
 
因為他們在意的只剩下彼此。
 
大街已盡,但城門之外,是無窮無盡的星空與平原。
 
最後,他們走到了一間荒廢的農舍,就在那裡過了一個晚上。
 
他們放著一晚五兩銀子的客棧不住,反而來這殘落破舊的農舍裡借宿,你說可笑不可笑?
 
接下來的事情我便不再寫了,因為那一晚在農舍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實在不知道,只有陳紅和林閒二人才知道。
 
我就在此處給大家留個遐思的空間,那晚發生的事情,就視乎閣下懷著怎樣的心思,是君子還是小人?
 
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兩碟色彩繽紛的前菜,四籠精美的蒸點,靜靜的擺放到快要冷掉,卻無人問津。
 
陳紅坐在桌邊,不時往窗外顧昐,彷彿在等人。
 
等的是誰?
 
林閒的臉頰忽然出現在陽光底下,他已經抹去那張醜陋而滑稽的臉孔,那高挺的鼻樑和明亮的雙眼,在陳紅眼中比陽光更令人感到溫暖。
 
她柔聲問道:「怎樣?」
 
林閒卻在逃避她的目光,低聲答道:「老楊說他已經把事辦完了,問我今天要不要順道坐他的馬車回家。」
 
老楊當然不會只問「他」要不要回家,而是問「他們」,可是林閒為什麼要說「我」而不是「我們」?
 
陳紅眼中所有的柔情蜜意一掃而光,道:「那……那你怎麼說?」
 
林閒欲言又止,道:「我……」
 
陳紅轉個臉去不願看他,只是低聲說了一句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總有分離的一天,那麼不如就選擇今天?」
 
林閒仍不敢去看她,口裡道:「是。」
 
陳紅道:「我叫的東西都冷了,你快動筷吧。」
 
林閒道:「嗯。」
 
兩人雖嘴巴上這樣說,卻繼續放任桌上的早點變冷,不願動筷。
 
林閒在想,要是老楊看見回家的人只有他一個,會是怎樣的表情?
 
可是他卻不能把陳紅帶回家,因為她是紅鞋子的老大,永遠都不會是,也不能是別人家裡的賢妻。
 
他能不能任性一次,牽起她的手就跑?
 
陳紅拿起了一件七彩蒸糕,放進嘴裡,勉強的笑道:「我餓了。」
 
林閒喝了一口茶,終於忍不住去看她。
 
也許,也許這個問題不是能不能,而是他想不想。
 
很多人以為很瞭解自己,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是最大的謎團。
 
有人過了十多年後,才驚覺自己沒有愛過誰。
 
也有人過了十多年後,才醒悟她是自己最深愛的人。
 
其實真相是,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自己不願去承認而已。
 
陳紅道:「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回到林家莊園,你就能好好的休息一下。」
 
林閒忽然道:「你呢?你是不是已經派人來接你?」
 
陳紅慢慢地點頭,道:「是的。」
 
林閒道:「很好,我知道你回去後,一定有很多事等著你去辦。」
 
陳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想了一想才回道:「當然,不過我也休息夠了。」
 
林閒別個頭道:「要是你日後有事要幫忙,不妨寄封信來林家莊園。」
 
陳紅放下手中的糕點,低頭道:「好。」
 
如果真的有心,又何必苦心守候一封書信?
 
林閒強行打起精神,道:「那我們快點吃完這頓早點吧!我們今天各自都有很長的路要走。」
 
陳紅道:「是…….」她的嘴唇卻在發抖,吃不下半點東西。
 
林閒把已經半冷的肉包子塞進嘴裡,用力地咀嚼,彷彿剛才的說話已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明明兩個人曾經如此的接近,為什麼卻要在這一刻儘說著口不對心的話?
 
為什麼他們不能把內心的說話向彼此盡訴?
 
是不是他們承擔不起說真心話的後果?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所有的東西終於都分別進了兩人的肚裡。
 
林閒喝著最後一杯茶,道:「你先走吧,我想和老楊在這裡買點東西才回去。」
 
陳紅站了起來,道:「再見。」
 
林閒不看她,面上的表情已冰冷,道:「再見。」
 
這一句再見,會不會換來十多年後「才見」?
 
陳紅走了幾步,卻又回個頭來,道:「不如……」
 
不如什麼?
 
林閒也火一般轉個頭去,大聲問道:「不如我們再去關外走走?」
 
他不必去看陳紅的表情,也知道兩人的心意終於相通。
 
就在這溫馨而動人的一剎那,一把冰冷的聲音突然撲滅了熾熱的氣氛。
 
「林家大少爺,我們可找得你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