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閒努力地想要抬起頭,看看到底是誰在說話,可是剛剛的一摔,下手實在是太重,他只覺眼前一片朦朧,看到的儘是些模糊的影子。
 
那把冰一般冷的女聲再次響起,「紫蘭,把林少爺的筋骨接回去,再好好的扶他起來。要是他有半分傳聞中的無情,恐怕現在倒在地上的人就是你了。」
 
紫衣少女道:「是的,小姐。」
 
她俯下身,用熟練的手法替林閒把筋骨推回原本的位置,她的動作很快,林閒連半點痛楚也感受不到。
 
林閒不必看見對方,也知道說話的是誰,他閉上眼道:「你不應該見我的,因為我輸了。」
 




「你真的輸了?」
 
林閒嘆息道:「我沒有把茶喝下去,自然是我輸了。」
 
那女聲也跟著輕輕的嘆息,淡淡的哀傷恰似春愁,「任誰看了剛才的對決,一定也會認為贏的是你。放眼天下,又有多少個人能夠在雙手都拿著東西的情況下,摸黑躲過八十八招?更遑論茶杯裡的茶沒有在其間濺出來,恐怕只有閣下一人能做到。」
 
林閒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姑娘不必替我說話,而且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哦?」
 




林閒接道:「任何的對決,都講求天時地利人和。現在時值夜晚,紫蘭姑娘早已讓雙眼習慣漆黑,此謂得天時。此間的一切擺設,她都瞭若指掌,所以出手時沒有任何顧忌,甚至可以利用這一點來將我一軍,此謂得地利。她由我進來那一刻開始,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在讓我放鬆戒心。而且更早已調查清楚我對茶的喜好,以此來制肘我的行動,此謂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紫蘭姑娘早已把握在手,我也只能認輸。」
 
那女聲輕笑一聲,笑聲宛若春風送暖,「雖然我在珠簾背後,但我還是看得很清楚,至少有七次紫蘭出招之前,你用尾指暗中指住她的死穴,要是紫蘭出手,你隨時都可以致她於死命。可是每次你到最後都收了手,因為你只希望她知難而退。這些她可以假裝看不見,我卻不可以。」
 
林閒閉上了嘴巴,遇上這種時候,他除了沉默,還能做什麼?
 
「除此之外,我肯定你有最少三次機會可以制住紫蘭,可是你沒有,因為你知道高手相爭,招招致命,你怕自己下手時拿捏不穩力道會傷了她。第一次,就是她把陶大師的茶壺扔向你之後,她的左邊脅下空門大開,那時候你用任何一招都能立刻制住她。第二次,就是她成功迫得你撞上櫃子的時候,那時候雖然你渾身上下都是破綻,但她也因為一時得手而有了鬆懈,那時候她頭頂的所有死穴都暴露在危險當中,你可以出手。第三次……」那把聲音頓了一頓後,接道:「你還需要我數下去嗎?」
 
林閒嘆了口氣道:「不必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抬起頭看看我?」
 
林閒長途跋涉來到姑蘇,為的就是一睹她的真面貌,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好久。
 
但他並不急,他從容的站起來,好整以暇地整理了衣衫,然後才緩緩的抬起頭。
 
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對火紅的繡花鞋,兩邊鞋頭各繡了一朵鮮紅欲滴的牡丹花,比真正的牡丹花更美更嬌悄。花的兩旁繡了栩栩如生的一龍一鳳,彷彿正在花間飛舞玩耍。林閒早已從老張口中聽說她穿的是一雙美極了的繡花鞋,可是現在看到的遠比林閒想像的好看多了,那些郡主公主出嫁時穿的繡花鞋,恐怕沒有一雙能與她現在穿的這一雙比擬。
 
一雙鞋自然是由一雙腳穿著,她的腳雖然被長長的連衣裙蓋住,但可以看得出那雙腳修長而筆直。
 
然後是她的腰,林閒看見她的腰,才知道盈盈一握是什麼意思。
 
她穿著的是一條紅緞連衣裙,這種裙子要是給身材有缺憾的人穿,那些缺憾就會表露無憾,可是她穿得好看極了,渾身上下都找不出一絲贅肉。
 
林閒繼續往上看,她在臉上帶上一塊薄薄的面紗,只隱約看見她的輪廓。




 
可是林閒知道她絕對長得不醜,甚至是美得驚人,這一點他從看見紫蘭的時候就知道。
 
紫蘭已經稱得上是一個美人,一個女人,絕不會讓一個長得比自己更美的女人一直侍奉在身邊,因為她們會嫉妒。
 
所以,她很可能是一個天姿國色的大美人,比紫蘭還要美。
 
現在她就站在一盞紗燈下,隔著面紗看著林閒,燈光把她照得像夢裡若隱若現的倩影。
 
林閒道:「你叫我看你,可是你卻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是為什麼?」
 
她道:「因為我希望你是在清醒的狀態下跟我來作商談。」
 
林閒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看見你的真面目,就不能再保持清醒了?」
 




她道:「關乎到終生幸福的大事,我希望彼此都是經過清楚的考慮,不要因為一時的錯亂或是衝動而誤了一生。」
 
林閒聽了,心頭猛烈的跳動了一下。
 
他們見面,本來就是要談彼此的婚姻大事,經過了連場激鬥後,林閒不得不承認有點腦袋發熱,連自己到底為了什麼來到這裡也差點忘記。
 
「我想先問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是紅鞋子的老大?」
 
她靜默了一會,以哀怨的語氣道:「自從先父仙去以後,紅鞋子就歸我所管。」
 
誰也不會想到,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紅鞋子,竟然是由這樣的一個女子所帶領,那背後隱藏著多少的秘密、多少的逸事,又有人能知曉?
 
如果林閒當下就答應了這門婚事,是否就能一一揭曉?這個機會恐怕也就只有他能遇上。
 
人人都以為只有寶物能動人心,但真正動人心的,其實是那些充滿神秘色彩的秘密……當這個秘密關聯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人的時候,恐怕世間沒有人能不為之瘋狂。




 
「你是不是在想……一個女子怎有能耐帶領紅鞋子如此龐大的組織?」
 
「我絕對沒有看輕姑娘的意思。」
 
「我不怕跟你說,女人做起壞事來,絕對比男人優秀。因為男人總是太容易分心,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可是一個女人,能做的事太少,所以壞起來,一定是極壞。」
 
林閒不語,他忽然覺得紫蘭跟她的主人是同樣的脾氣,總是覺得別人看不起她們。也許,這是女人的天性,永遠要在口舌之爭上勝過男人。
 
「看來我太久沒有遇見外人,話忽然變得有點多……」
 
她一直站在珠簾旁說話,此刻走到了桌子旁坐定,頭往窗外看,窗外有明月。
 
「林少爺,請坐。」
 




林閒坐下,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只得輕聲問道:「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戴著的面紗在晚風下輕輕飄逸,「如果你答應,那你想知道的都會被解答。如果你不答應,我們就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塊落葉,不妨當作沒有看見過彼此。所以……還是不知道名字比較好。」
 
林閒聽了,不由得一陣沉默,然後他也望向窗外,月下的大江如銀鏡。
 
她忽然道:「林少爺一場到來,怎能怠慢了招呼。紫蘭,換上新的茶具,讓我為林少爺煮茶。」
 
煮茶的用具已備好,爐裡的炭火正在燒。
 
「我煮茶的功夫尚未到家,林少爺切勿見笑。」
 
她說話的時候,水已至二沸,她從泡沫直湧的釜裡取出了一瓢熱湯,接著把茶葉加進釜裡。
 
林閒乾脆閉上了眼,仔細的品嚐著那股愈發濃厚的茶香。
 
水煮到了三沸的時候,她把先前取出的熱湯倒回釜裡,止住了熱湯的沸騰,茶到此時已煮好,再煮就壞了。
 
她煮茶的方法雖然極其古老,卻是十分正宗,而且手法並不生疏,似是已經煮過很多次。
 
「如果這樣的煮茶功夫也未算到家,恐怕天下沒有人能自稱懂得煮茶了。」
 
「林少爺,請。」
 
林閒淺啜了一口,只覺口中一陣清香,口感甘醇,心頭更是一陣舒爽,尤如沐浴於春風之中,把身上所有的傷痛和疲憊都忘記了。
 
林閒不由得道:「好!想必這就是傳聞中的猴王採茶。」
 
他知道這種茶只生長於懸崖峭壁之上,光是找尋已是極難之事,而且必須靠經過訓練的猴子進行採摘,可想而知這種茶的價值不菲。要得到這麼珍貴的茶葉,光是有錢是不行,還要懂門路。
 
她輕聲道:「林少爺果然是惜貨之人,不枉我派人從千里之外的地方搜集回來。」
 
林閒嘆了口氣道:「光是這杯茶,就已值上千金,不知我要積多久的修行,才修得與這杯茶的緣份。」
 
她不帶語氣道:「林少爺言重,這杯茶只不過是見面禮而已。」
 
如此珍品,也只不過是見面禮,天下間也只有紅鞋子能有如此的豪氣。
 
良久,林閒放下了茶杯,道:「為什麼要找上我?」
 
她道:「林少爺的劍法天下無雙,連天下第一神盜徐無鬼的魂魄也攝於閣下的劍下,我早就想見見閣下是個怎樣的人。」
 
如果成為紅鞋子裡群龍之首的是個男人,那任他愛上的人是誰也可以,不管是來自鄉村的村姑,還是出身大富人家的大家閨秀,都沒有人會有異議。而且,他也一定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是,作為一個女人卻登上了這個位置,她就不能愛上一個平凡的人,因為紅鞋子上上下下都不會認同這個人。為了繼續統領這個組織,她只能愛上一個武功絕頂高強的人,因為像紅鞋子這樣的組織,實力就代表了一切。
 
到底,這是我們對男人太寬鬆,還是我們對女人太嚴苛?
 
林閒緩緩道:「我知道江湖中還有不少武功比我高強的人……」
 
她打斷他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武功絕頂的人自是不少。可是……盡數天下間武功高強的人,還剩下多少個不是與我為敵?」
 
林閒心頭一陣揪緊,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來應該是人見人愛,被人視為寶貝捧在手掌裡。可是,當她背負著這樣的身份,就注定要被人恨、被人憎怨。
 
林閒忽然不敢看她,他知道那美麗的外表底下,一定藏著說不盡的委曲和哀怨,他不看,是因為不忍。
 
林閒道:「即使我答應了,你又怎知道我不是為了紅鞋子背後的名利和權力?」
 
她聽後不禁笑了,她平時說話的時候冷得如冰,笑起來卻像溫暖的春風,「有一個人一劍成名以後,明明只要再擊敗幾個名人,就可以成為江湖裡名氣最大的人。但他卻沒有,他反而足不出戶,只為了結別人最後的心願才出一次手。你說,這樣的人會是貪戀名利的人嗎?」
 
林閒再次不語,他發現她太了解自己,總有辦法令他不知如何回答。
 
「林少爺,我們江湖人做事乾脆俐落。從頭到尾我只要你一句話,答應,還是不答應?」
 
江湖裡刀光劍影,生命隨時就在電光一閃間消逝,所以江湖人可以把生命看得很輕,何況是感情事?三言兩語間就足以用作決定終生。
 
夜色漸濃,倒映在牆上的身影漸瘦。
 
林閒推開了面前的茶杯,站起身,往大門走去,他以行動代替說話。
 
「林少爺,你考慮清楚了?」
 
林閒邊走邊以蒼涼的口氣道:「我來,是因為我以為自己能夠忘記。我走,是因為我終於發現……原來有些事是怎樣也忘不了。」
 
她坐在桌邊,藏在桌底下的雙手悄悄地抓緊了裙子。
 
「林少爺,我一直想看你的劍,我出過千金,又用盡方法把你釣來……可惜始終無緣一見。」
 
林閒擊敗柳雲玉後,曾有一位姑蘇的富商願出千金看他的劍,原來就是她。
 
林閒道:「劍本來就是凶物,有什麼好看?」
 
她聽後冷笑,然後深深的吸了口氣。
 
「我叫陳紅,陳舊的陳,女兒紅的紅。」
 
一瓶放得陳舊的女兒紅,這豈不是最短而又最淒慘的故事?
 
林閒站住,沒想到她也姓陳,難道天下間的女人都是姓陳?
 
「你不是不想告訴我名字嗎?」
 
女人的心意本來就像梅雨季節的天氣般變幻莫測,隨時變化。
 
她幽幽道:「因為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林閒轉身道:「像你這種人,我本來就會永遠記住……」
 
他的記字才到嘴邊,就看見陳紅面對著他,伸手把臉上的面紗解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