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靈》: 3.3
晚上。
阿彩的病房裡。
我翻著手中的靈冊,看著裡面那堆新添上的名字,想著當這些人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已成為了亡魂的時候,到底會有何反應…
然後又憶起了今晨那宗交通意外,想起一張張葬身於火海的幼嫩面孔,同時思忖著一個看似不會找得到答案的問題…
這時,病房的門打開了。
咔!
進來了一個人。
這人是雪盈,是阿彩的大學同學,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尚存在於阿彩記憶裡的人。二人情同姊妹,多年來一直感情深厚,幾年前,二人合資開建了一間小型畫室,專門開班教授小朋友畫畫和其他手工藝,而阿彩是一直深受學生愛戴的其中一位老師。
正在閉目養神的阿彩注意到了聲響,於是緩緩睜開了眼睛:「雪盈?」
「嘈醒你啊?」雪盈將果籃放下。
「唔係…我訓左幾日,咩都訓夠喇。」阿彩慢慢坐起身子。
「精神好似唔錯喎。」
我站到一旁,將椅子讓了給雪盈。
「嗯…」阿彩揉著額側,輕皺著眉:「只係間中有啲頭痛…」
「撞親個腦喎…我諗有少少頭痛係正常既。」
「但係…自從醒翻之後,我個腦就好似空白一片咁…」阿彩惘然道:「剩係記得自己係邊個同埋畫廊既事…」
「仲有我呢?」雪盈。
「嗯…同埋記得你。」阿彩莞爾。
可是,你忘記了最重要的我啊…
「慢慢黎啦,而家最緊要係你醒翻無事,恢復記憶既事,出左院之後再諗啦。」
「嗯…」阿彩想了想,說:「係呢…畫班而家點啊?」
「哎…少左你呢個生招牌喺度,我而家忙到一腳踢啊,好彩我媽咪間中有過黎幫吓我手埋數咋…」
「啲小朋友見唔到我,有無唔開心啊?」
「當然有啦,個個都話要搵彩姐姐啊。」
「咁我要快啲出院先得喇,因為我都有少少掛住佢地…」
那我呢…?
二人一直愉快地聊著,我的存在彷彿是多餘,加上心中壓著點鬱悶,於是便獨自一人走出了醫院。
……
今天真有點累。
不是體力上那種,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疲憊。
無所事事的我坐到了電車的上層,吹著似有若無的涼風。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全是急速的步伐。
看著看著,這下才發現,原來很多舊時熟悉的老店已變成了待租的空置單位,霓虹燈下的鬧市,盡是一些說不出名字的大型連鎖店鋪,格調是提高了,但人情味卻退減了。
這時,一對二十來歲的情侶沿著樓梯走上來,男方說:「好在有位!」
二人然後坐到了最後方,拿出了一盒外賣壽司,準備在電車上用餐…
久違了的浪漫。
「聽講電車服務即將要被取消喇。」女的細心地為男的磨掉木筷子上的倒刺。
「唔係嘛!?你聽邊個講架?」男的體貼地為女的打開了飲品的蓋子,並讓她先喝一口。
「新聞囉,個咩咩前規劃師話要申請取消電車服務。」
「我規佢老母!佢就真係虧喇,咩原因要咁做先?」
「好似話電車已經過時,同埋阻礙到中環金鐘一帶既交通喎。」
「阻條毛啊!?我日日都喺中環翻工,都唔覺阻,啲自由行咪仲阻街?」
「佢仲提出左好多原因架,又話行路都快過搭電車,又話電車效率太低。」
「行路快過搭電車!?佢行俾我睇啊!政府做野夠效率低啦,又唔見佢地cut左個政府佢!?電車不知幾好啊,我不知幾鍾意搭,價錢又平,又寫意,咁鍾意快去坐火箭啦仆街!」男的一邊吃一邊講。
「哈哈!你食到成口都飯喇。」女的為他抹走了黏在嘴角上的飯粒。
看著聽著,我不禁會心微笑…
男生那火爆和不修邊幅的個性,很像我,而女生的腼腆和溫柔則像極了阿彩。
電車服務當然不可以被取消,至少這個看似已經過時的細小車廂,能讓我們找回一點點失卻了的人情味。當心情欠佳的時候,我會坐上電車,幻想著自己是MV中的男主角,給予自己一程車時間來沉澱。下車後,又是重新的出發。
老人家愛坐,因為它便宜;小孩愛坐,因為它的叮叮聲很有趣;情侶們愛坐,因為它代表浪漫。
正是因為凡事都講求價值,社會是進步了,但人們卻一直在退步。
電車終於駛到總站,車上的乘客早已走光,車停頓後,男車長查看了一下車廂的上層,發現沒有任何異樣後,便返回到地面,挨著電燈柱旁,點起了一根提神煙,然後呼出了一層薄霧,唏噓中帶點不羈。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阿飛,憶起他的故事,憶起他如何向寶兒求婚,然後又想了一下自己。
曾幾何時,我好像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
幾年前。
某星期天的下午,我和阿彩原打算趁著假期一起到離島遊玩,卻於坐船出發前發生了一些小插曲而鬧不和。
事源,不久之前我們買下了一雙情侶項鍊,今早見面的時候,阿彩發現我頸上那條刻印著『天長』二字的項鍊竟然不見了,我猜應該是昨天與朋友打球時不小心弄丟的。
「你喺邊度整唔見架?」她一臉痛惜的摸著自己頸上那個刻有『地久』的吊飾。
「我諗係尋日踢波嗰時整唔見掛…好平者,再買過囉。」我說。
「買過!?都已經唔一樣啦,佢地原本係一對架嘛…」她看似有點不快。
「咁…」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乜你咁唔小心架!」她氣呼呼,鼓起腮子:「啱啱新買你就整唔見!唔好意頭啊…」雙眼漸紅,像是快要哭的樣子。
「乜呢啲野都有意唔意頭架咩…」我滿不在乎。
「當然有啦!」
「唔通戴住佢就真係會天長地久咩…」我嗤之以鼻,認為那只是無關痛癢小孩子玩意,小事一椿!
才剛說出口,我便後悔了,因為阿彩最討厭別人踐踏她對愛情的認真。
從下車後,步向碼頭的一路上,她一直一言不發,來到中環大會堂的時候,她突然站住:「唔去喇!翻屋企啦!」態度很晦氣。
「又發咩脾氣啊?」我回身應道,感到非常不耐煩。
她一聲不發的坐到了附近的石椅上。
現場人山人海,相信是特地前來見證某對新人的結婚重要時刻。
「做咩啊?」我坐到了阿彩身旁。
她搖頭,一副委屈欲哭的樣子,女人真的很難捉摸,特別是月事期間。
我又說:「好小事咋喎…」
「你每一次都係咁!當發生左問題既時候就話好小事,唔肯認錯!」她連珠炮發。
「喂…咁的確係好小事呀嘛…」我感到無奈:「條鏈唔見左我都唔想架!?同埋我都無錯,認咩錯啊?」
她落下淚來,像個彆扭撒嬌的孩子:「而家係你唔啱啊!」彷彿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她的事情。
「嘖…」我別過了臉,心感不服。
又是眼淚攻勢,真是討厭。
假如對方每一次使出這招,我便立即將態度放軟的話,對於一段關係的經營上是不健康的,所以今次我絕不妥協…
沒錯沒錯,我承認有時自己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但阿彩鬧情緒的時候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有時我會質疑,到底自己是否仍喜歡眼前這個人…
還是,與她相處,已經變成了一種懶得戒掉的日常習慣。
這時,現場一片歡呼聲和拍掌聲,一對新人剛完成了婚姻登記,並正沿著石梯步行下來,接受著在場所有人的祝福。
身穿黑色禮服的新郎牽著新娘子的手,並體貼地為她提著婚紗那長至貼地的尾端,以防自己的愛人不小心絆倒。
那邊廂,一對大約十五,六歲的小情侶也坐到了附近的石椅上,男孩突然單膝跪地,向坐著的女孩獻上一個心形的紙盒,女孩將其打開,發現裡面的原來是一枚男孩親手所摺的紙製戒指。
男孩完全不理會任何人的目光,勇氣可嘉;女孩看見了戒指後,看似十分感動。
接著,男孩為女孩戴上了耳機, 女孩一邊聽,一邊感動得梯淚縱橫…
我猜,那應該是男孩預先為對方錄製好的一段情話。
現場每一個角落均載滿了幸福,而阿彩則正在抽噎,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男孩的真摯,令我記起了一些往事,一些曾於小時候憧憬過的幸福畫面…
「呼…」我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踏步離開。
阿彩仍然坐著,她心裡定是在想,這個男人終於無法再忍受,一聲不發的離自己而去。
而事實上,我只是走了到自動販賣機那邊,買下一罐汽水,然後便坐回到原位。
我拿出手機,為阿彩戴上了耳機,並播起了音樂…
一首間接將我們撮合成一起的音樂…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妳的王子」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 星星都亮了 」
我蹲了在阿彩面前,然後一口氣將剛買回來的那罐汽水喝了個清光…
咔啦!
喝完後,我將汽水罐的銀色拉環扯下,並將其套了到她的手上。
她先是感到詫異,繼而是幸福的微笑。
「你做咩?」她明知故問。
我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說:「對唔住。」我絕少表現得這麼認真,也絕少認錯。
然後,我給了她一個充滿歉意和愛意的擁抱。
這時,肚子裡的氣突然倒抽,於是我在她耳邊打了個嗝。
嗝!
她笑了。
也許女生真的是很容易哄,或者,只是眼前這位比較與眾不同。
是次的離島一日遊,我倆玩得十分盡慶,沒有半點吵架後的芥蒂。
時間往往是一段關係的最大敵人,受到社會和歲月的洗禮,人們很容易便忘卻了自己的初衷,我也是。
當初牽起對方的手,原因是很喜歡很喜歡對方;追求她,是因為真的很想跟她在一起。
我不應懷疑自己的感覺,也不應吝嗇自己對她的愛…
因為她已經不是我的唯一,而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