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父親
 
「Mu…ah!」
 
「乖喇。大眼妹高聳嘅胸脯,隨住佢扔石嘅韻律跌蕩,令德仔完全停晒手,如入迷霧。忽然間,一聲槍響,打碎咗德仔嘅春夢。德仔擰轉頭,見佢身前高佬,咽喉中槍,一陣痙攣,就拎住本毛語錄去見馬克思。
 
「天真嘅德仔,一直以為葡兵最多都係衰咸濕,摸吓閏女屎忽,唔會泯滅人性,射殺平民。點知,當年嘅葡兵,大多數喺非洲打完仗,殺人多過德仔打飛機。德仔瞇起近視眼,見唔到有人,淨係見到一枝枝西洋槍管。」
 
「葡國佬做咩學埋共產黨啲嘢?」
 




「究竟係葡國佬學共產黨,定係調番轉,我真係唔明白。德仔企喺到,拎住本毛語錄,兩隻腳好似打咗樁咁,一時郁唔到。第二聲槍響,德仔褲檔一濕,彷似被蚊咬咗一啖,然後手心一熱,轉眼一望,原來係身邊嘅大眼妹。大眼妹掉低本毛語錄,拖住自己隻手,好似『阿甘正傳』入面嘅湯漢斯咁,轉身就跑。」
 
「Run Forrest?浪漫得嚟,又幾搞笑吖,你唔好同我講,德仔跑跑吓入咗大學隊,跟住去打越戰呀?」
 
「睇故唔好駁故,聽我講埋先。大眼妹拖住德仔係咁跑,當時槍林彈雨,水炮步槍裝甲車,好似打仗咁。佢地兩個一直跑,跑到去板樟堂嘅某鋪頭門口,同中國人老闆講:『西洋鬼開槍殺人呀,可唔可以入嚟避一陣呀?』
 
「點知,個老闆驚驚青青,大聲咁講:『收咗鋪喇!唔招呼呀!』,德仔同個女仔又跪又求,個老闆先肯開閘,畀佢地坐喺樓梯避風頭。
 
「咁衰嘅個老闆?大家都係中國人,包容吓啦。」
 




「老闆雖然流中國人嘅血,但係受葡式教育,主張個人主義,思想前衛,你同佢講包容,你識條春咩。」
 
「之後又點呀?」
 
「德仔當年十七歲,第一次見到死人,提早體會到鏡花水月,人間五十年,不過滄海一粟。德仔坐喺樓梯默哀,好想喊,但係唔知點解,眼淚掛喺眼尾,久不掉落。忽然間,大眼妹話:『你……可唔可以放開手?』,原來,德仔全程都同大眼妹十指緊扣;到底德仔有心定係無意,要返去一九六六年先知。」
 
「大眼妹隻眼大啲,定係我隻眼大啲?」
 
「幾十年喇,大眼妹都變阿婆啦。德仔放開手之後,突然聽到大眼妹格格嬌笑:『你嚇到瀨尿呀?』德仔一望,見到佢條黑色布褲褲管,濕咗一大片。起初,德仔覺得好奇怪,明明自己仲係好急尿,心念一轉,今次仆街喇,摸吓右邊大脾,驚覺自己少咗忽肉。
 




「大眼妹好驚,即刻搵老闆求救。老闆一知道咗德仔流血,就話:『好走喇,唔好死喺我呢到呀!整污糟晒啲地方!去鏡湖去山頂啦!』。」
 
「咩係鏡湖同山頂?個老闆真係好仆街呀!」
 
「即係澳門嘅兩間醫院。大眼妹一咬牙,冇求過個老闆,望一望出面,喺冇咁多警察嘅時候,拖住德仔,拐吓撞吓,經大三巴牌坊賣手信嗰條街,諗住去鏡湖。豈知,緊張嘅時刻又嚟喇!」
 
「講你就講啦,唔好講吓停吓好嘛?」
 
「佢地兩個經過大三巴腳嘅時候,有成班葡兵操緊落嚟!原來當時大炮台係葡兵營,一知噴水池出事,立時增兵平亂。德仔同大眼妹喺被葡兵發覺之前,即刻兜路行,經過個教堂,就去到鏡湖。鏡湖嗰日好似旺角咁多人呀!」
 
「如果我係佢,我都會陪你一齊走……」
 
「送到德仔去鏡湖之後,大眼妹話:『我要返屋企喇,我阿媽一定好擔心我。』跟手,德仔喺大眼妹耳邊,低聲講咗自己個名。
 
「德仔捉住大眼妹隻手,就問:『我地會唔會再見?』




 
「大眼妹話:『我屋企好嚴架,我係偷走出嚟,唔得喇,好夜喇,我真係要走喇。有緣嘅話,下星期日,單眼佬前面見啦。』未趕及問咩係『單眼佬』,大眼妹就好似殖民地美好歲月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講你就講,唔好加咁多修辭好唔好……」
 
「呢排寫開小說,職業病。起初頭十幾年,德仔仲記得呢個女仔嘅樣。但係日子一耐,德仔淨係記得,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號,下午五點鐘,有一個大眼妹拖住佢,由噴水池跑到去鏡湖醫院,救咗佢一命。可惜嘅係,不論德仔幾努力去回憶,永恆嘅始終係時間,德仔記唔到呢個女仔嘅樣。喂,做咩打人?」
 
「你咁樣同劇透我有咩分別?劇透死全家呀。仲有,我啱啱先講過,如果呢個故事係悲劇結尾,你唔駛再同我講埋落去咩?」
 
「點解你一定要Happy ending?我真係望唔透……好啦,唔理你,我繼續講。
 
「好彩,步槍子彈剛好擦過德仔胯下。德仔只受皮外之傷,如果佢有七寸巨龍,你嘅命運將會改寫。」
 
「唔通……?」
 




「係呀,繼續估啦。德仔出院之後,諗咗好耐單眼佬究竟係咩嘢,佢望住受傷嘅大脾內側,玩弄佢嘅傷口,一時諗唔透。的確,就算喺有得上網嘅今時今日,你喺Google打『獨眼』,出到嚟個答案竟然係『夏侯惇』同埋『伊達政宗』,試問,只得十七歲嘅德仔,讀書唔多,入世未深,又點知單眼佬係邊個呢?」
 
「日本戰國同三國人物?即係想點呀?」
 
「翌日,德仔終於忍唔住,向德仔老豆請教:『喂,老豆,知唔知邊個係單眼佬?』,德仔老豆『屌』咗一聲,大聲轟落去:『咁你都唔知,點做澳門人呀?你拎你銀包啲銀紙出嚟,就有答案喇!』」
 
「德仔一面狐疑,拎起銀包,喺張十蚊紙入面,見到傳說中嘅單眼佬。德仔老豆一路食住橙,一路就話:『單眼佬,咪葡國鬼李白,賈……賈咩呢?呀!叫賈梅士呀,寫詩好叻架嘛!白鴿巢仲有個賈梅士像呀!』德仔聽完,開心到攬住咗德仔老豆,呢次亦都係佢地兩父子唯一一次擁抱。」
 
「星期日,德仔下午十二點就著住單吊西,喺賈梅士像下面等。佢等咗一個下晝,點知大眼妹都係冇嚟。」
 
「做咩德仔咁蠢,唔問大眼妹拎電話?」
 
「你估係而家咩?以前澳門申請部電話好貴架。第二個星期日,大眼妹都係冇嚟。第三個星期日,德仔照樣去等,終於等到大眼妹。」
 
「大眼妹一見到德仔,就好高興咁話:『唔好意思呀,我阿媽知道我嗰日暴動出咗去,關咗我喺屋企好耐。我讀聖羅撒架,你呢?』德仔心裡說不出嘅高興,就話:『我冇讀書好耐喇,不如我地去永樂睇戲,去劉德記食個辣魚包吖?』」




 
「之後,德仔就帶咗大眼妹去睇戲,食咗個佢一世都記得嘅辣魚包。
 
「德仔同大眼妹拍咗半年拖,至於有冇啪啪啪,我就真係唔知道。好可惜嘅係,大眼妹好快就要去美國讀書,而德仔亦都要過香港搵食,佢地咁樣,就分開咗。
 
「起初,大眼妹仲有密密寫信畀德仔,點知時間一耐,大眼妹寄嘅信,字數越嚟越少,次數越嚟越疏。德仔同大眼妹,隔咗個越戰同文革嘅太平洋。佢地嘅距離,就好似尼克遜同埋毛澤東咁遠,一次乒乓外交嘅邂逅,啪啪啪啪,就無疾而終。」
 
「冇嗱?唉,好慘。點解你知道澳門咁多嘢?邊個係德仔?」
 
「德仔,就係我老豆,大眼妹應該唔係我阿媽。」
 
「吓?你又知嘅?佢同你講架?咁樣啱啱喺油麻地嘅『大約在冬季』呢?」
 
「一年班開學日,我阿媽同我老豆鬧交,話要扔晒個賤女人啲信同埋老豆啲日記。呢次係我第一次見雙親鬧交,我永遠都記得。」
 




「嗰陣我一年級,冬季來嘅男生特別聰明,我趁住我老母鬧我老豆,早慧咁偷偷睇晒大眼妹啲信同埋老豆啲日記。日記到講,老豆為咗紀念大眼妹,將我同細佬個葡文名改咗做『Senado』同埋『Largo』,你知唔知點解呀?」
 
「我點知呀?開估啦。」
 
「議事亭前地,即係噴水池,係大眼妹同老豆相遇嘅地方,葡文係『Largo do Senado』:Largo係解Square,即係廣場;而Senado解Senate,即係議事嘅地方……你話我阿媽係咪嬲嬲豬喇。大個咗之後,我同細佬都因為咁,改咗英文名,費事我媽唔開心。
 
「嗰日之前,我老豆日日哼齊秦嘅『大約在冬季』,呢隻歌,亦都係我人生第一隻識唱嘅歌。
 
「你問我何幾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識你之前,我曾愛上一個韓國交流生,同佢發生咗段朝露般嘅感情,體會到離別嘅黯然銷魂。之前我唔明德仔點解咁仲掛住大眼妹,而家我就明喇。不過,我會好似德仔咁,將大眼妹擺喺床下低,然後專一愛惜佢老婆,我老母。
 
「仲有呀,大眼妹話,葡國習俗,只要帶意中人去賈梅士像前面,錫佢額頭一啖,就會得到《葡國魂》嘅祝福,永遠咁喺埋一齊。我上網搵過呢段說話,雖然完全搵唔到根據,但係,我真係好想帶你嚟,講個蕩氣迥腸嘅故仔你聽,睇吓大眼妹有冇鳩嗡,同埋等你一世都記得我。」
 
「大文豪,都唔知你邊句真,邊句假,兜咁大個圈,就係為咗氹我?賈梅士翻生都唔夠你嚟喇!你就叫賈子啦!」
 
白鴿巢秋風悉悉作響,短髮牧子於賈梅士像前,於最好的黃昏,提高腳尖,向賈子額頭,送上最真誠的吻,將澳葡年代的傷離別,相忘於江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