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遊戲》: 第三章 – 梵谷的左耳
人是很相信自己的眼睛,用眼睛去看一件事,會覺得特別清晰,一切盡收眼簾下,但時間過去,看久了,又會覺得不盡然是真相的一切,畢竟肉眼所得到的訊息其實是很有限的,眼睛用哪個角度去看,也只能看到一面,看不了世界不同的百千面。
人的耳朵很獨特,人與世界進行接觸,永遠先用眼睛,然後才用耳朵,就好像人會先看見閃電才聽到雷聲這個道理,視與聽其實不是一個組合,而是一種對立。閉上眼,用耳朵去聽一件事,人會不敢相信所聽到的事實,因為人不敢閉上眼睛,看不見令他們感到困惑,好像聽覺的可信性遠不及視覺,不親眼看過是不能說服腦袋的。
其實聲音的記憶比視覺記憶更強,因為聲音比視覺更富情緒,若視覺是知性,聽覺便是感性,聲音會不斷在你耳邊迴響,你想忘記也忘不了,當聲音進入你耳朵中,任你怎去擺脫,也擺脫不了,那聲音只會不斷,不斷地重播。
我已經失眠近兩個星期了,每一晚當我試圖入睡時,那聲音就會出現,不斷重覆著。
「報警阿!救我老婆同個女,救佢地阿!求下你阿!……」我還記著這把聲音,仍不斷纏繞著我。
我用盡一切方法,只為了一頓安睡,我試圖去趕走那把聲音,我用雙手摀住耳朵,但那聲音存在於我內疚的心房處,擺脫不了,那聲音就像一段錄音一樣不停地在我耳邊重覆播著。
實在太辛苦,快受不了,失眠令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每一天也過得很漫長,那把聲音最早出現在漆黑的凌晨時分,只出現在我的被窩中,黑幕下的寂靜無聲令那把聲音更為突出和令人毛骨悚然,聲音不斷提醒著我憶起那天的畫面,我卻抗衡著,叫自己的腦袋停止播放那天不應該發生的悲劇,不!快醒來!這是一個噩夢。
我整個人陷入崩潰的狀態,那聲音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不只在夜晚,連我上班,吃飯時也聽到他在我耳邊低吟著。
我願意做任何事,只為趕走那該死的聲音。
是你們冤魂不息來找我報仇?還是希望我幫你們報仇?真的不關我事,我只是路過而已,從那一天起,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我也很內疚,若上天能給我多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見死不救,但已經回不了頭,我無法再彌補過錯,求你們放過我吧。
白色的光管。悶熱的室溫。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記得,昨晚我終於睡得著了,我下班回到家中,洗完澡後泡個麵,坐在客廳梳化上看電視,我在看杜琪峰,韋家輝的「神探」,看著看著,原本仍是精神恍惚的呆著,突然間感到一股強烈的睡意,可能只是暈眩一會,但眼皮便越來越重……
「高志偉唔見左枝槍,他就殺左王國柱攞左佢枝槍,佢自己枝槍就比個南亞人攞左……」
我全身慢慢感到無力,身軀放軟,一下子便躺在梳化上,在臨近入睡前的最後一個畫面,視野變得模糊,畫面向右九十度轉,然後我慢慢閉上了眼睛。
「你係邊?偉業街。我係鴻圖道……」
聲音越來越小,慢慢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了,終於,我能夠進入夢鄉,睡得像個嬰兒般的幸福。
沒想到,竟然是另一場噩夢。
我醒來在這間安靜的房間內,白灰色的水泥牆身,牆灰已剝落至遍地,有一張圓形餐桌擺放在房間中央,總共有五張椅子。
這是一個夢嗎?我究竟是清醒還是睡著?似曾相識,我好像認得這個地方,可是我沒有理由醒過來便突然來到這個地方,這絕對是一個夢,可是感覺卻十分真實,這裡是如此的安靜,半點聲音也沒有,我腦中的那把聲音也好像在一晚間消失了,在這刻,我內心感到一份安寧祥和。
我踱步在這間房間中,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應該這麼說,由我醒來那一刻起,我甚麼也聽不見,我向著空氣說了兩句話。
喂!有沒有人?
沒有人,也沒有聲音。
喂。
我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沒有什麼異樣,但卻失去一切用處。
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難道…我聾了?
他媽的發生甚麼事!?我開始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這就是要我付的代價嗎?要我以此作為贖罪?這遠超過我所能接受的下場,太過份了!我不能接受,我沒有欠他們的,不是我害死他們,我不應得到如此的下場!天阿!我真的聾了,是他們幹的,一定是他們幹的!他們由始至終也沒有放過我。
出黎阿!你們出黎!我唔怕你地架,有咩事出黎講清楚!出黎!
儘管我認為自己喊得聲嘶力竭,我也是聽不到的。
這個鬼地方,是不是地獄?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裡只有我一人,是不是專門囚禁見死不救的鬼魂?雖然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但至少看見自己不是飄著,仍是腳踏實地走著,我還生存著。
走阿走,我望向房間的門口,連接著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內沒有燈,漆黑一片,兩旁都有一列的房間,我看著走廊的盡頭,發出紅色的光,一下一下規律的閃爍,照亮著漆黑的走廊,好像是警報,我慢慢走近,期間看著兩旁的房間,全部房間也是一模一樣的,空空如也,沒有任何人,一片死寂,當我越走越近走廊的盡頭時,我看見了紅色警報燈下是一道鐵門,鐵門上有一個時鐘,鐘上寫著﹕
「五,四,三……」
當我看到時雙腳已經立刻起動,快速地奔去門口,「二,一......」我兩腳一躍,向著門口跳過去,希望可以在門關上前能跳過出口。
「嘭」的一聲!
我整個人撞上鐵門,痛得叫不出聲,太遲了,我躺在地上,看著鐵門已經關上,那時鐘也停止了,我望向右方,有另一道門等著,看來這是唯一的出路,我向著這道門前去。
曾經有一段日子,我很想聽不到任何聲音,可是現在,我很想我的世界可以嘈雜起來,不要如此的安靜,我越來越害怕這種無聲的寂靜,原來安靜是如此的可怕。
進入這間房,沒有其他出口,我進來的那道門是唯一的出入口,我看著這間房間,擺設很整齊,像是一間工具房,擺著不同的工具,牆上的灰也鋪得很好,沒有剝落的痕跡,奇怪的是,卻有一個小洞在牆上。我走近那小洞,我不用站高或蹲低便可以透過小洞看過去,我把臉貼近牆,我看見了兩個男人。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我看著他們,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是捉了我的人?還是跟我一樣被困這裡?雖然我聽不到,但我看著其中一個男子,他的臉告訴我,他很害怕,而他的動作更為奇怪,像個老人家般彎著腰,像脊椎有毛病似的,他的視線飄忽,沒有明確地向著任何一個方向望著,對了,他看不見,他是個盲人,他張開雙臂感應著四處,他甚至不知道在他面前,有另一個男子的存在。
另一個男子看得見東西,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盲人,他好像想接近盲人,可是盲人應該聽得到聲音,得知有其他人,發狂似的一直在揮動雙拳,我看著另一個男子的臉,他的嘴巴一直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為什麼?他是想盲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想幹什麼?他捉著盲人的雙手,兩人起衝突,那男子試圖制伏盲人,盲人不斷在反抗,可是那男子很健碩,孔武有力,盲人反抗不了,那男子把盲人摔向牆上,昏倒了,盲人的頭流著血,他下一步會怎樣?他會殺掉盲人嗎?我不敢作任何舉動,怕他發現我。
他也沒有任何舉動,只是呆呆地站著,他扶起盲人,把他靠在牆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似乎不打算置盲人於死地。
在一剎間,他的視線慢慢轉過來。
我發現他也看見了我。
這個無聲的空間內,存在著三個人。
陳桂彬為什麼要送自己的耳朵給大Sir?電影中告訴我們,是禮物,因為大sir沒有鬼。
亦不少人說是關於梵谷的故事。
那麼梵谷為什麼要割下自己的左耳?有人說這是送給高更的禮物﹔有人說他純粹是一個瘋子,是自殘﹔有人說他為了隔絕世俗人對他的流言蜚語﹔又有人說他為了令自己的畫功更進一步,如上帝所說,令一個人失去一種功能而增強另一種功能。
甚麼是鬼?鬼,是人的劣性,不論陳桂彬或是梵谷,他們也是人,也有作為人的劣性。
耳朵,是一個人與身俱來的感官,可是,人有正常的五官,就算是一個人嗎?是甚麼原因令人比宇宙間所有生物更為獨特?相反,一個人失去其中一種感官,還算是一個正常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