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是告白的地方,是拉近距離,打破隔膜的場所。談公事會去咖啡室或租借的會議室,相對寧靜,酒吧很吵,說話必須交頭接耳,酒精下肚又會亂了分寸,一不留神說過界的話,但酒精給予我們都缺乏的勇氣,告白的勇氣,所以酒吧是告白的地方。

他選了吧枱盡頭的位置,一盞射燈照在他頭頂,顯得他周圍特別昏暗,猶如一個舞台劇上的燈光效果,背景設計成逐漸退後,特顯燈光下的主角,零星的人們交談聲由舞台兩角的喇叭播放。他的眼鏡和面前的酒杯,每次移動都閃動強烈的反光,他舉起酒杯往嘴邊送,喉嚨咕嚕咕嚕上下跳動。

他需要酒精,未待我來到已經喝得微醺。我有點抗拒接近他,走進屬於他的光線裡。

我坐到他左邊的座位,叫了跟他一樣的酒,他禮貌向我點頭。我依然覺得他是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不過非常哀傷。

「不好意思,我先喝了。」





他說。

我沒有答他,微笑表示沒有關係。

他將剩餘的酒喝乾,又叫多一杯。

「我之後記得在哪裡見過你⋯⋯」

他耐心等給他倒酒的酒保走開,才繼續說下去。





「在她的喪禮裡,你就坐在我旁邊,你那陣時看起來非常哀傷。」

我為之一怔。

「獻花的時候,我跟在你後面,我就知道你不是單純的想訂造櫥櫃。」

「所以⋯⋯你是有什麼事找我?」

我問。





「你大概想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吧,而且我發覺我沒有其他能聊她的對象,公司的大家有共識似的不提及她,總有種錯覺,人死了,如果不談及她,好像她從不存在⋯⋯」

「所以我記起在喪禮見過你後,就很想找你聊聊。」

他喝了一大口酒,相對地我連碰也沒碰過面前的酒杯。

頭頂射燈變得更光亮,他以外的世界正慢慢往後退,觀眾靜下來。

第二餅錄音帶的正面錄著同一樂隊的另一張專輯——「牆壁」,翻轉背面寫著告白(二)。

我有老婆仔女,有自己的家庭,雖然規模仍然很細,都叫擁有自己的公司,可能外人眼中正如日方中,羨煞旁人,但我總覺得缺失,且這種缺失每況越大。

在各種縱橫交錯的設計圖裡;在施工中的複雜繁瑣工地裡。我清楚知道我缺失的是愛情,年輕的愛情,妻子生了小孩後,她的身份就不再是我的伴侶,這大概是生理的關係,圍繞著她生命的,以後都是兩個孩子的事,但男人不同,男人永遠都需要女人,需要身體微溫,需要愛與被愛。

嗞⋯嗞⋯⋯





很自私?但不可抗力。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面試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有咖啡漬的白色襯衣和西裝外套,長頭髮,白皮膚反映著斜照的陽光。與第一印象完全相反,她做事能幹,富責任感,非常有條理,非常理性。因為工作我們越走越近,一次夜深公司停電,我終於忍不住,摸黑吻在她唇上,她身上有誘人嫵媚的香氣。

你不會介意吧。

(我搖搖頭,他便點起一支菸,他問我介意的,到底是指香菸抑或關於吻你的事)

她沒有拒絕我,黑暗中她的雙手抱到我頸後,貼著我的額頭,隨她的呼吸聲,感受到她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們一直吻,實在是太久沒有如此激烈的擁吻,彷彿回到大學時期,不,回到中學時期。

(他拿開了菸,吐出煙霧)

可能你會覺得我亂說,但我真的認為我們是真心相愛,並不是隨隨便便的婚外情關係。她是個認真的人,如果要繼續下去,我必須搞清關係。她自殺之前,我跟妻子坦白了,說我不再愛她,說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說那個女人是我公司的員工,我們隔了十二年,我妻子她暴怒,什麼話都聽不進,聽不進我會繼續養一對仔女,聽不進我仍然會照顧她的日常生活,最後丟出一句話:





「給其他人知道,我該如何。」

很好笑吧,原來她也早不愛我,我們的婚姻不過是以「自己的面子」、「別人的眼光」來維繫。親戚的輿論,三姑六婆的閒話,沒有這些,我們的婚姻可能早結束六年,也不會有小孩。

嗞⋯嗞⋯⋯

我用足足三天去說服我妻子,準備整份離婚的計劃書,她每年可以收到的錢,孩子們的學業基金什麼的。

我買了戒指和花,想告訴她我終於離婚。

(那首飾盒內的血腥斷指,戴上了戒指)

你能明白我嗎?明白失去她的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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