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hyT8HDT4lg
「如果真的我有一雙翅膀 兩雙翅膀隨時出發
偷偷出發 我一定帶我媽走」
〈爸我回來了〉
傍晚六時多,籃球隊的練習終於完結。

「藍樂你行未呀?」藍樂的隊友朝洗手間問道。

「我有D肚痛呀,你地走先啦。」

「你無事呀嘛?真係唔洗等埋你?」





「無事呀,唔洗啦,你地行先啦,我去埋個廁所都走啦。」藍樂堅持道。

有人願意等你,對大部分人而言,大概都會感到窩心,但對藍樂而言,卻是種負擔,她寧可一個人完成所有事,也不願麻煩別人等她。

「喔,咁好啦,我地走先啦,後日練波記得準時到呀,拜拜!」

「好啦,拜拜!」

聽着隊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藍樂這才從廁格走出來,洗洗手便往門口狂奔而去,畢章傍晚空無一人的校園,確實陰森得可怕。





藍樂並非真的肚痛,事實上,她只是不想和隊友結伴而行,懶得再找話題來應酬任何人。

她需要獨處的空間,而她需要的頻率總比一般人都要高。

一個人更好,藍樂總這樣想,所以她的朋友不多,五根指頭就能數完,可是那些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也很珍惜。

藍樂獨自走在小路上,看着對街結伴而行、逐漸遠去的隊友,再回頭看看自己那個被街燈拉長的身影,確實有點孤獨,還有點落寞,但她偏偏享受這感覺。

她戴上耳機,播放手機唯一的歌曲——衛蘭的〈離家出走〉,拖着疲累的身軀走到巴士站,準備乘車回家吃飯。





「返黎啦?」藍樂母親溫柔地打開閘門說。

「嗯。」藍樂簡短地回答道。

「今日攰唔攰呀寶貝?我煲咗你最鍾意飲嘅蕃茄薯仔紅衫魚湯呀,快啲去洗手過黎飲啦。」母親熱情地說,卻只得到藍樂冷淡的回應。

「我想沖涼先。」

「咁咪凍晒囉,飲咗先啦。」

藍樂沒有理會母親的話,默默地拿起掛在窗前的浴巾和睡衣,走到洗手間,關上門。

藍樂母親只好走到房間喚醒正在熟睡的丈夫,還有正攤在沙發忙着玩手機的小女兒藍心起來吃飯。





「起身飲湯啦。」藍樂母親打開房門,輕聲細語地說道。

「飲咩湯呀?」藍樂父親不悅地問道,卻不知自己的聲量如獅吼般大。

「唉,煮好晒啦,唔食就凍啦。」藍樂母親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都無話過要飲!」藍心不耐煩地說道。

藍心比藍樂少七歲,是個剛進小學的嫩丫頭,口氣卻比誰都大,常對父母胡亂發脾氣,滿口髒話可謂是「出口成文」。

今天藍心竟沒說甚麼粗言穢語,已算客氣了。

而這一切都是跟藍樂的父親所學。

藍樂父親煩躁地走了出來,坐在滿桌飯菜的飯桌前。





明明是滿桌好菜,還買了他愛吃的燒腩肉,他卻還是皺着眉頭,一副誰得罪了他的模樣。

他喝了一口湯,眉頭皺得更深了,抱怨道:「無味嘅?」

「唔係呀,我落咗鹽架。」藍樂母親疑惑地走到飯桌前,拿起湯碗呷了一口說。

「叫咗你幾多次唔好煲湯?其實真係無邊個鍾意飲你D湯,得你自己鍾意飲!」藍樂父親繼續抱怨道。

「咪就係!我都唔會飲架!」藍心像跟尾狗的模仿父親的語氣說,像是唯恐天下不亂。

「飲咗身體好呀,乖啦,心心快D過黎飲啖啦。」

「都話咗唔飲囉!心就心啦,咩心心姐,叫到我好嘔心呀!」藍心開始發脾氣,一切的言行舉止與其父親無異。





聽着客廳的吵鬧聲,站在洗手間的藍樂實在不願出來。

這個每天吵得教她心煩,卻無法逃離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把花灑扭到最大,水汨汨而出,終於蓋過他們刺耳的聲音,可以享受難得的寧靜時光。


幾分鐘後,藍樂洗好了澡,抹乾了,穿好了衣服,當她準備踏出這道門之際,卻又聽到藍樂父親對飯菜評頭品足的話。

「煎到咁乾嘅。」藍樂父親嫌棄地說。

「咪係囉,好難食!」藍心跟着父親說。

「係咩?我又唔覺喎⋯⋯一係下次唔煎,蒸應該會無咁乾,忍下食埋今次唔好晒啦,好無?」說罷,藍樂母親把魚肉夾到藍心碗裏。





「都話唔食囉!」藍心大聲地說。

「你明知個女,人話唔好食,佢就話唔好食,你自己唔食咪算囉,依家個女都唔食,仲要啲態度學晒你,你開心啦?」藍樂母親終於按捺不住,皺起眉頭說道。

自藍樂懂事以來,這個家永遠都只有埋怨、批評和爭吵,像寸草不生的荒漠,生不出一瓣愛的花朵。

「咕咕⋯⋯」肚子傳來飢餓叫聲,提醒藍樂即使再不情願,還是得接受。
藍樂推開洗手間門,抹乾頭髮後,走到飯桌前,拿起碗筷。

「我夠返咗一日工,我都攰架,你咁叻,你自己煮囉。」像是沉寂多時的火山,一旦爆發就一發不可收拾,藍樂母親繼續囉嗦道。

「你依家想點?」藍樂父親也皺起眉頭問道。

「我依家係問你想點?」藍樂母親反問道。

他們果真愛過對方嗎?藍樂對此總抱着懷疑的態度,因為她不曾看過他們恩愛的一面,不要說是恩愛,甚至好好地說一句話也不曾有過。

與其說是夫妻,他們更像一對被逼綑在一起的仇家,被一紙婚姻所束縛,每天都在上演一模一樣的困獸鬥的戲碼。

難道他們不會對此生厭嗎?為甚麼他們不離婚,沒有愛的婚姻算甚麼?⋯⋯藍樂內心有數之不盡的問題,可她不敢問,不敢引爆這埋下多時的炸彈,因為她知道後果能有多嚴重——那血淋淋的畫面,還是那麼觸目驚心,那年她才八歲⋯⋯

想到這裏,藍樂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

藍樂沒有說話,只默默地把焦香的黃花魚夾到碗裏,吃下一大口飯,所有疑惑、情緒隨着飯菜咽進肚子裏。


在氣氛緊張的飯桌前吃過晚飯後,母親把碗碟捧到廚房清洗,父親則回到房間休息,只剩藍心和藍樂二人在客廳,一個忙着玩她珍藏的鬼口水,另一個則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

那時還未有WhatsApp,年輕人多透過MSN或Facebook聊天,藍樂也不例外。

「登登登!」剛登入MSN,便傳來了信息的聲音。

不擅交際的藍樂很少即時回覆別人的信息,很自然地對那條信息視若無睹。

沒能力「課金」的她打開了Facebook的Restaurant City,準時領取每日獎勵,餵食她的虛擬員工,然後挨家挨戶地拜訪以賺取額外的虛擬幣。
現在看起來或許很無聊,可對那年代中學生而言,卻是每天的樂趣來源之一。

突然,屏幕彈出一個在震動的聊天視窗,逼得藍樂不得不看,寫着:「Justin Bieber首新歌你有無聽?」、「你做緊咩,做咩唔應我?」

不用看Icon和姓名,藍樂已能猜到是誰發的震動信息。

是吳嘉俊,她的初戀對象。

想起這段回憶,藍樂恨不得回到過去改寫這段黑歷史。

記得那時快聖誕節了,不知道怎的,藍樂身邊最要好的朋友竟都紛紛談戀愛了,大家都忙着和另一半過一個甜蜜的聖誕夜,只剩藍樂一人還單身,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母親還在那尚好,可是這兩年的聖誕節,母親都不見了蹤影,不僅如此,母親待在這個家的時間也愈來愈少了,是工作太忙了嗎?這年的聖誕大概也不會在家吧?

藍樂正苦惱之際,嘉俊竟向她表白了。

明明在學校時,他們是兩條不曾相交的平行線,他怎麼會喜歡自己呢?

她不知道,那麼她又喜歡他嗎?藍樂想了好久,可她不知道喜歡一個人該是怎樣的感覺,是和她喜歡吃三文魚的感覺一樣嗎?當甜美的油脂在口裏蘯漾時,她感到幸福滿足,這是不是就是喜歡了?

那時只有十二歲的藍樂找不到問題的答案,只知道自己不願待在家——這個嘈吵不堪的家,也不願一個人渡過這個她最愛的節日。

只要有人陪,甚麼都好。

就這樣,藍樂答應了嘉俊的告白,如願地找到陪自己過聖誕的人。

然而,聖誕剛過,Boxing Day才來,藍樂毫無預兆地提出了分手,除了一句對不起外,甚麼都沒有,殺嘉俊個措手不及。

明明那天他們過很這樣快樂,是他做錯了甚麼嗎?還來不及解釋,藍樂便已Block了他。

愈是無法解開的謎題愈教人不願心息,就像完結得不明不白的電視劇,儘管你會怒罵那編劇和導演,卻偏偏最令你印象深刻,久久無法忘記。

於是回憶愈釀愈甘醇,使你更無法忘懷。

直至某天,藍樂解除封鎖了嘉俊,久藏的美酒終於得到解封,酒香在每吋空氣蕩漾,餘韻悠揚,還未細嚐,已教嘉俊再次心醉。

於是,他開始每天在MSN找藍樂聊天。起初是由於對嘉俊的愧疚,大多數時候,藍樂都會回覆他。可當日子漸久,藍樂覺得厭煩,開始對他愛理不理,嘉俊只好使用MSN獨有的震動功能,逼藍樂正視自己。

「無喎。」藍樂簡潔地回覆。

登登登!嘉俊馬上傳了一條YouTube連結給藍樂。

藍樂好奇地按了進去,是當年極之洗腦的「Baby」。

「You know you love me, I know you care/Just shout whenever and I’ll be there⋯⋯」

「家姐,依到要簽名,仲要交飯錢。」當藍樂開始專心聽歌的時候,藍心拿着手冊走了過來,輕拍她的肩膀,硬生生地把她從輕快的旋律裏扯出來。

「你去搵呀媽簽啦。」藍樂脫下耳筒,不耐煩地說。

「呀媽話佢洗緊碗,叫我搵老竇,老竇又叫我搵呀媽,咁姐係點姐?」藍心皺起眉頭說。

「我點簽呀,你去搵老竇啦。」說罷,藍樂再次戴上耳筒。

有無搞錯,你地個個都唔肯同我簽!藍心心想,卻也只好再次走到父親房間,大聲地說:「點架你地?個個都唔肯同我簽!」

「你依家咩事呀?」藍樂父親從床上爬起來,氣得咬着嘴唇說。

藍樂父親最討厭別人打擾他睡覺,那種憤怒的感覺瞬間在他全身蔓延,使她的血管都滾燙起來。

「我話你地全部都唔肯同我簽名呀!聽日老師又追我交啦,佢話再唔交無飯食呀!」藍心早已見慣父親生氣的樣子,絲毫沒有被嚇倒。

「無錢呀,去問你呀媽攞!」說起錢,藍樂父親又準備爬回床上。

「唔得呀!呀媽又會叫我搵你比!」藍心小小的手抓着父親的衣服不放。

「拿,你好放手啦。」藍樂父親以兇狠的眼神,抿着嘴唇瞪着藍心。

「你唔幫我簽名,唔比錢我,我唔放手!」藍心努力掩埋內心的怯懦。

「呀!」過了一會兒,藍心的尖叫聲竟響徹整個房子,震動藍樂的每吋神經,喚醒了記憶中駭人的畫面,嚇得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房間。

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藍心臉頰的淚水,還有手臂和額上紅紅的手印。

「你做咩?!」藍樂馬上走到二人中間,用力推開父親。

「你推我?」父親怒惱地瞪着藍樂,說是目眥盡裂也毫不誇張,額上的神經也隨之突起。

「你做咩又打佢?佢生出黎唔係比你打架!」藍樂用身體護着矮小的藍心。

「發生咩事?」這時,藍樂的母親也衝了進來,驚惶失措地問道。

「老竇唔肯比錢我,仲打我!」藍心伸出紅腫的手,淚水還凝在眼眶,樣子可憐得很。

「你仲要打個女打到幾時?你唔應該比錢咩?個女你都有份架!」

「屋租、補習費都我交,邊黎咁多錢?一係佢唔好去補習囉!」

「佢地每個月學琴幾錢你知唔知?咪又係我比!個女跟你姓,唔係我呀,你唔洗負責任架?」母親說。

貧賤父妻百事哀,每次爭吵,來來去去也不過是因為錢。

「我當初叫咗你唔好生第二個架,係你唔聽咋嘛。」

這是在告訴藍心,她是不被期盼的來到這個世界的嗎?想到這裏,藍樂馬上掩住藍心的耳朵。

「咁你依家塞返佢落肚囉!藍心你聽住你老竇講嘅野呀!」然而,母親卻故意把藍心曳到二人中間。

「咁你想點呀?我依家係無錢架啦,唔好食囉,食少餐又唔會點嘅。」父親再次爬到床上,背對着母女三人,彷彿一切與他無關。

「好,藍心你記住老竇依家講嘅野。」

父親沒有反應。

母親只好從房間走出來,從自己的錢包掏出一張五百元的紙幣給藍心,事情才終告落幕,然後一臉愁眉深鎖地回到廚房。

客廳再次剩下藍心和藍樂二人。

「痛唔痛呀?」藍樂憐惜地問道。

「緊係痛啦!」藍心眼泛淚光地說,不忘伸出手討藍樂的憐惜。

藍樂摸了摸藍心手臂和額角的那抹紅腫,心疼地說:「唉,叫咗你好多次,唔好同佢硬碰硬呀嘛。下次你應該趁佢心情好嗰陣拎出黎。」

「我唔記得咗呀嘛,我都唔想架。」藍心扁着嘴巴說。

「以後我幫你簽名啦,要拎錢嘅我幫你去問佢地,你唔好再咁蠢癡埋去啦,一陣又比人打鑊甘。」

「我先唔驚佢,我識功夫架!」藍心擺出一副功夫陣勢。

事實上,藍心根本沒學過功夫,那不過是她最近跟着父親看《功夫》,跟着周星馳擺出來的樣子。

「你咁勁就唔會比人打到喊啦。」看着天真的藍心,藍樂不知是好笑還是好氣。

「哼,你唔信就算!」藍心不甘心地說,回過頭默默執拾自己的書包。

看着藍心瘦小的身軀上,那抹久未消散的紅印,藍樂心疼。

雖然藍心常和她吵架,又滿口粗言穢語,一點也不像個七歲的小朋友,還常常像跟屁蟲一樣纏着藍樂,使她無數次埋怨過母親為甚麼要生藍心出來,可每當藍心被人欺負的時候,藍樂總會第一個跳出來保護她——大概是她的妹妹只有她能欺負的概念。

藍樂開始後悔,後悔剛才為甚麼不替藍心去叫父親簽名呢?她寧可被打的那個是自己,而不是藍心,那她就不用分享那些她承受過的傷痛。

所有的痛,就讓藍樂一個承受就夠了。

藍心應該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替藍樂以最天真爛漫的笑容填滿寶貴的孩堤時光,笑燦如花才對。

藍樂發誓要讓她們幸福快樂。

登登登!這時電腦再次傳來嘉俊的新信息:「聽完未呀?好唔好聽?」

藍樂心情陷入了谷底,而每當這個時候,習慣獨處的她最需要的不是一個能傾訴的人,而是獨處的空間,所以她無暇理會嘉俊,索性關上電腦,跑到床上,用被子牢牢地包裹自己的身軀,好像這樣才能獲得一點安全感。

那時的她沒想過,電腦裏那使她感到厭煩的人,有天竟會成為她一切快樂與痛苦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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