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巷戰已經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似乎短期內不會結束。戰鬥主要發生在九龍東軍營,但解放軍久攻不下,轉戰於各個叛軍的據點,戰場正擴大至整個香港。兩軍交戰下,雖然雙方沒有主動進攻黑沙圍,但村子附近的地方卻不時聽到零星槍聲,令到村外工作的村民膽戰心驚,憂心戰爭會波及此地。

村公所會議在戰爭爆發前通常是三日一次召開,內容不外乎是食物的存量,工作分配,村子的發展之類。戰爭白熱化後,每日開會開個不停,因為戰況瞬息萬變,咋日談好的方針到今天可能就發現實行不了,再討論可能又要花費半天,剛有結果時,下一秒又有最新的報告說情況有變,然後又要再議論一番......他們很快便發現這樣效率極低,於是就共同推舉一位執政官,自然就是由郭伊絲擔任。

然而,幾乎是在當選的同一時間,郭伊絲宣佈她要找出結束戰爭的方法,所有人面面相覷,當日的會議在尷尬的氣氛下結束。之後郭伊絲再沒有提過類似的事——每日要處理的事務已經讓她忙得不可開交——然而這樣的想法已經在她心裡植根,愈發強烈。聽見前線人員訴說戰爭的慘況時,黑沙圍在戰爭中獨善其身便罷了,竟然還在戰爭中獲利——透過搶奪軍隊的補給品和殺害士兵作喪屍的「糧食」,這樣的情況令她深感不安。

距離九龍巷戰的爆發已經過了幾個星期,處理完公務的郭伊絲回到自己住所時,赫然發現站在屋前的杜嵐。她站在斜陽的陰影下,看來有點落寞,當她發現自己時,憂鬱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你終於返嚟。」

「嗯......你等咗好耐?」





「唔係......」

談話之間,杜嵐尾隨郭伊絲進入屋內。郭伊絲一屁股的坐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杜嵐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沉默不語。郭伊絲見對方似乎不願先開口,便道:「哎,日日都大把嘢做,好鬼攰呀。」

「......我聽講,你想結束呢場戰爭?」

「冇錯。」郭伊絲背貼沙發,盯著天花板:「呢場戰爭已經打咗差唔多成個月,每日都死好多人......數以百計咁多人。你一定試過,去讀取死人嘅記憶,到底係點樣感覺,係咪?」

喪屍們獲取情報的其中一個方法,是讀取屍體的記憶——透過讓死去的人變成喪屍,死者的大腦會被喪屍病毒侵蝕,喪屍控制者便可以讀取死者的記憶,甚至可以操縱喪屍的行動。





「......」杜嵐默然無語。

當日sam用以殺死的杜嵐的刀子,曾經被他用來砍殺喪屍。他打算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規矩奉獻生命的話,就由他下手......杜嵐成為他的犧牲品。然而,杜嵐卻在死後三日復活。她最初在村子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喪屍。她遇到其他喪屍時,卻發現他們不但沒有攻擊自己,相反,她似乎對喪屍產生一股親近感,想把他們聚集起來。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她甚至覺得這是她的天職。當她沉思中醒來時,竟然發現喪屍已經不知不覺地包圍了她,與此同時,腦海開始浮現各種各樣的聲音,記憶,圖像和感情。一開始只是微弱的反應,後來她卻感覺有一隊包含世上所有樂器的樂團,在她腦海演奏,同時腦海滿佈不同的記憶:一時身處在某個廣闊的草原上,下一秒又躍入繁華的都市,之後又驟變為各式的場景。同時,各種情緒也在她腦海中爆發,所有感覺混雜一起,她甚至不知自己變成了甚麼。

她竭力的想逃離她腦海中爆裂的記憶和情感,漸漸便掌握了控制喪屍的方法。然而她控制喪屍只是為了脫離死者的思想進入大腦,加上控制喪屍會消耗大量能量——事實上,讀取思想並整理資訊已經會消耗不少體力。她只有一次不得不控制喪屍,然而就是那一次令她十分渴求食人,也是導致後來絕食和躺病在床的原因。

「......呀嵐!」

見杜嵐又浸沉在回憶中,郭伊絲叫了她好幾次,她如夢初醒的看著郭伊絲,滿臉哀傷。





郭伊絲同情的看著她,「前線部隊,同埋我,每日都要經歷同樣嘅事。戰場上面嘅炮火聲,硝煙嘅氣味,步槍冷冰冰嘅觸感......死前嘅恐懼,被喪屍撕咬身體嘅痛楚,每個人內心都充滿悔恨。有時候前線部隊帶嚟嘅係死於兩軍交鋒下的士兵,仲有平民百姓,就更令人心碎。本身只係平民,但被捲入戰爭,被教導要仇恨對方:解放軍士兵被灌輸對方係叛國者嘅想法,而叛軍一方就指責對方係病毒嘅元兇同屠殺市民嘅屠夫。每日就係上戰場殺人,直到自己被殺。本來唔怨恨對方嘅人,隨住戰爭發展都開始憎恨對方,而本來就心懷怨恨的人,就藉呢個機會報復......但結果係,仇恨只會不斷滋生。」

杜嵐若有所思的點一點頭:「但係,你要用咩方法去阻止場戰爭?」

郭伊絲面露難色,向天長長的嘆了口氣:「如果有辦法就唔使咁煩惱啦。唉,我一諗呢啲問題就覺得好煩,但唔可以唔去做......我覺得最重要就係搵個機會畀雙方坐低傾吓,但具體要點實行,仲未諗到。」

杜嵐沉默的看著郭伊絲,良久才道:「你真係覺得,只要坐底傾,就可以解決問題?」

郭伊絲搖一搖頭:「兩邊不斷消耗資源同生命,總會有打到不得不坐底談判嘅一日。坐低傾唔一定解決到問題,呢一點我當然知,否則就唔會有戰爭——問題係,雙方係咪真係有嘗試過戰爭之外嘅解決方法?」

杜嵐凝視對方,見她一臉疲倦,雙眼有深深的黑眼圈,顯然為了這問題而反覆難眠,儘管如此,她眼神中流露的真誠卻是無容置疑。杜嵐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如果雙方都只係想置對方於死地呢?」

「冇人會咁無聊——」

「如果唔將對方消滅,或者最起碼,必須要將對方置於完全嘅控制之下,否則自己嘅存在根基會被動搖,咁應該要點做呢?」





聽出杜嵐的弦外之意,郭伊絲沉默不語,只是凝視著對方。杜嵐輕聲說道:「喪屍天生就要食人為生,而人類不得不對抗喪屍......兩者必然對立。黑沙圍嘅情況,只不過係將呢項對立轉移到黑沙圍之外,但對立本身並無消失。」

「......」郭伊絲又嘆了口氣:「所以,你始終都係接受唔到食人肉呢件事?」

「......如果要我接受嘅話,咁我就真真正正咁承認,自己係一隻喪屍;反之,如果我認為自己仲係人類,唔通我會接受到食人呢件事——」

郭伊絲打斷了她:「呢個唔係人定喪屍嘅問題。如果唔咁做就會死,好似你關於食人嘅問題咁樣,如果唔食人就會死,咁食人都冇問題——」

杜嵐低聲道:「咁點解唔去死?如果我一直堅信嘅嘢係可以咁樣去打破嘅話......死唔係唯一解決辦法咩?的確,咁樣做係迫不得已,我自己都係一樣係諗,先會去食人——但係我愈嚟愈怕。如果道德可以打破,咁就代表佢本身唔係真理,我哋只係被教導去遵守呢啲規則。換言之連道德都被打破,喺呢個冇法律嘅世界上,人其實係有無限嘅自由。關於呢一點,喪屍,即係我哋,係咪都適用?咁到底,所謂『人』係乜嘢,所謂『喪屍』又係乜嘢?」

郭伊絲感到頭昏腦脹,覺得她某些地方有道理,又覺得她只是在轉牛角尖,但到底問題出自那裡——或者說,到底她所執著的到底算不算是「問題」,她也說不出。這些問題她也曾或多或少的思考過,但畢竟太麻煩了,所以放下了,選擇傾聽內心的直覺。這樣做是好與壞,對與錯,她也沒有仔細想過,只是憑一股熱情去做事而已。

郭伊絲打了個哈欠,「唉,你講嗰啲嘢,我真係答你唔到。不過,我諗有個人可以幫到你。」





「......終端?」

郭伊絲點點頭,又忽而笑道:「其實你今日嚟就係想同我講,你想見終端,係咪?小姐,你應該學吓坦率少少。」

杜嵐憂愁的臉上忽然紅了一下,她不禁低下頭來:「因為我唔知道見佢要點做......」

郭伊絲歪著頭,想了想,又道:「要見佢,其實都唔係咁容易,的確唔係想見就見。」

「咁,具體要點做?」

「你都知終端係喪屍病毒集體運算下嘅意識......所以,只有召集一大批喪屍,先會有辦法見到終端。如果要連上終端,你要有一大批能量足夠嘅喪屍,即係一班食飽人肉嘅喪屍,換言之真係唔係想見就見,可能要等前線部隊返嚟,我再佢哋傾傾先。」

「嗯......」杜嵐站了起來,「咁嘅話,我就走先喇。」

「唔留低食飯?畀你疲勞轟炸咗咁耐,我仲諗住一陣間疲勞轟炸返你,呻下做執政官有幾辛苦。」





「唔喇,我......我唔鐘意成班人咁樣......」

郭伊絲意會的點點頭,「我都明嘅,一開始我都只係想匿埋自己一個食。」

當杜嵐打開玄關大門時,卻發現郭伊騏正站在門前。

杜嵐輕輕一笑:「伊騏,好耐冇見喇。」

「呀,呀嵐......」郭伊騏生硬的笑著:「不如,坐多陣先走?」

杜嵐尚未回答,坐在屋內的郭伊絲大叫道:「你個變態,頭先喺門口到偷聽嗰陣聽唔到咩?人哋要走喇!番屋企思考哲學問題呀!」

郭伊騏滿臉通紅,罵道:「八婆,你唔好含血噴人呀!」然後他又忽然注意到杜嵐在微笑的看著自己,原本的困窘的表情變得更尷尬,忍不住別過頭去,卻在耳邊聽見杜嵐說道:「我走喇,拜拜。」





「呀,嗯......」

杜嵐離開後,郭伊騏若有所思的站在玄關,郭伊絲悄悄的走到他身後,用力的戳了他側腹一下,郭伊騏吃痛大叫:「屌!痛架仆街!」

眼見弟弟表情痛苦,郭伊絲吐吐舌頭:「哈哈,最多畀你督返喇。」

郭伊騏按著側腹,搖一搖頭,知道照做的下場只會被捉弄得更慘。

「呀嵐搵你做咩?」

「你頭先冇聽到咩?」

「剩係聽到一半——」

雖然郭伊騏中途硬生生的止住了,但已經被郭伊絲捉住了話柄,她卻沒有繼續捉弄弟弟,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回道:「迷途小羔羊,唔知應該去邊......甚至唔到所謂目的地係咪真係存在。」

「吓?」

郭伊絲搖搖頭,長長的嘆氣:「迷途小羔羊......我哋又何嘗唔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