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如此孤獨,全因一個月前而起。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聖誕聯歡會中,大家圍成半圓坐在課室,正要開始集體遊戲時,站在前面的女班長忽然狂拍前面教師桌幾次,全場隨即靜下來留意她。
「各位,我有個好消息要宣佈,準備好你們的掌聲吧。」
班長把手掃往另一邊,伸出兩隻手指,指著坐在角落的一男一女。
「劉婉婷、吳施程,可以來到我身邊嗎?」
班長說完話,左邊嘴角輕輕上揚。那兩位同學面露不安對視一下,然後在全班同學和老師眾目睽睽下,走到課室中間。
看著他們兩人,我的心猛然變重,跳個不停。劉婉婷是我在這所本區成績排名倒數前幾名的中學裡,唯一的好朋友,其他同學純屬泛泛之交,頂多三五不時吃個飯而已。
不過她近來不怎麼回覆我的短訊,在學校裡也沒理會我了。我初以為自己無意開罪她,於是托班上同學打探,可同學們說我沒令她傷心。我一直想跟她和好,卻不知所措。
班長略帶陰險地叫出她和班上另一名男生,會不會……
「嗯,看來兩位都各就各位。」




班長把兩隻手臂分別放在吳施程和劉婉婷肩上,然後昂然看著前方的全班同學。
「在我身邊的兩個人啊,昨天在商場裡十指緊扣,好恩愛啊──」
不……不是吧,她居然……戀愛了?
談上戀愛之後,為了男朋友,她應該會盡量避嫌我吧?這樣這個陪伴我足足五年多,一樣不幸被中學派位制度派到這所差校的同伴,就要永遠地離開我了?
明明約定好要一起闖過中學文憑試這個難關,證明自己能逃離命運的折磨的。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刻,才把幾年的友情一下化為泡影?為什麼……
「什麼時候結婚啊?」
「祝你們白頭到老──」
教室裡不知怎的,傳來一句句祝賀話,而一對小情侶就紅了臉說:「啊……哈哈……謝謝。」
前面十幾個同學相繼祝賀後就輪到我了。我真不想說話,可是全場的人都在凝視著我,特別是......劉婉婷。
身為她的好友,她多少想我給點鼓勵吧?然而我的一字一句就是絕交宣言,實在是說不出口。看著他們二人在外面幸福的模樣,我都快要哭了……




但是我沒因此而哭。不,倒不如說我不能因此而哭。我父親在我升中六的時候,就對我說:「兒子,今天你要迎接的,是決定你一生命運的戰爭,千萬不能因一些事令心情變差,也不能因此而哭,淚水只會阻擋你看清前路,也會妨礙你打贏這場仗!」
我腦中還冒出一句話……
「我不喜歡動不動就哭的男生。」
這是劉婉婷有一次在和我溫習,談到班上同學的事時,很認真地說的。
「呃......恭喜你們......」
我勉強控制自己的心情,吐出了幾個字,換來劉婉婷又一句公式化的:「多謝。」
這段友情就此戛然而止,從一個月前起,我們再沒聯絡,真的有如絕交。
可是我撐過來了,我沒有因為她而掉過一滴眼淚,然而心裏的悲傷、孤獨、牽掛都沒有少掉半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撐著……
一個月後的今天,他們在輕鐵上相依相偎,雙手十指緊扣,我惟獨站在車廂一角,拿著《九星期摘五星星秘笈》,與試題和練習為伴,默默準備三個月後的中學文憑試,為我的前途和生命與外面六萬多考生奮鬥到底。
「下一站是天耀──」車內傳來廣播。




列車快到站,但他們二人絲毫沒有想要下車,我也不想再理他們,自己到學校去了。
回到熟悉而沉悶的課室,雖然現在沒到上課時間,但裏面已經坐了幾對最近才撮合的情侶,他們一起做模擬試卷,偶而也互相打情罵悄,彼此非常親密。他們溫馨無比的眼神彷彿在嘲笑我孤獨無伴,我只好盡力避開他們的眼睛,不想讓自己傷心。
我鄰座是一名習慣遲到的男生,不過現在他的座位倒是由該死的女班長佔了。
她坐在我旁邊,瞄了我一眼,雙手忙著整理桌上的一大片雜亂紙張,說:「徐卓豪早晨。」
「早晨,妳在這裏做什麼?」
「拿回幾天前借給他的補充教材,我自己也得用,你呢?」
「沒什麼,準備在眾人戀愛時,拿出大堆練習,開始又一天試前生活。」
「看來你很羨慕前面那群人呢。」
「是啊,他們這麼幸福,要考入香港大學醫學院也不是夢了。」
「少開玩笑了,從哪邊來看,你才是我們學校唯一有望進大學的人啊。」
「有一個隨時都在身邊的伙伴,不論是成績或信心都可以突飛猛進吧。唉,真羨慕他們,可惜現在我沒機會了。」
「想起劉婉婷嗎?在一個月前的聖誕聚會,我就看出來了。」她站起來,提起一大疊教科書,然後說:「你成績這麼好,人也很好相處,至少不像那個許建安般市儈,只顧著拿好處,一定會有不少人喜歡你的。」
「既然你說我人這麼好,那麼你來當我的女朋友吧。」
「真的?」
她手上依然穩穩地捧著那堆比山更高的教科書。




「真的。」
她「哼哼」的笑了兩聲,然後便走開了。
她並沒有把我的話當真,我其實也沒有真的想跟她表白,只是……大概我自己大久沒有人能與我痛快地聊天了,現在,隨便一個人來陪陪我也好。
但是我就是沒有。
今天上午前兩節課也一切如常,課時老師繼續講一堆課本的內容,勤力地把它們都抄到黑板上,又給一堆練習題卻不解題,很典型的差校教學方法,抱有希望的同學繼續努力聽課,已經放棄戰鬥的則倒頭大睡。
第三節課時,學校特地為我們這些即將畢業的同學辦一場「歡送會」。雖說是歡送會,事實上也不太「歡」,大部份時間都分配給就業輔導,之類的講座,僅有一小段時間留給大家和學弟妹。即使如此,這樣的歡送會也足夠令同學們開心。
除同學外,幾乎中六級所有學生的家長,包括我的父母也來參加這場歡送會。他們主要就是想聽就業資訊,畢竟升學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純屬奢想,工作比較實際。我的成績雖然好像有望升上大學,但父母仍覺得不是很安全。
上午十點,其他級的同學在上課時,中五、中六學生和家長齊集於禮堂,迎接歡送會。
兩名中五級穿校服的女生從台後走出,簡單說了兩句介紹自己,然後宣佈:「今天的歡送會,正式開始!」
全場響起透徹的掌聲,然後其中一人說:「程序一,唱校歌,有請合唱團上台準備。」
表演者魚貫入場之際,場內眾人紛紛低聲討論,我附近的同學也不例外。
「等會校歌完又要表演什麼啊?」
「應該會先唱悶到令全場酣睡的英語歌。」
「唉,希望不是唱和上年一模一樣的歌,不然悶死了。」
沒多久後合唱團團員都就位,準備演唱,現場也漸漸靜下來。女主持這時說:「請各位起立。」




禮堂內各人都站起來,鋼琴聲緩緩響起,合唱團亦開聲唱歌:「吾校明道,受沐春風……」
我突然聽見一些獨特的伴奏,陪伴著校歌的主旋律響起。
「嗚…………嗚…………」
那些聲音聽起來像飛機經過的聲音,一時在左邊傳來,一時在右邊響起,可是天水圍離機場很遠,又不在主航線上,怎麼會有飛機在天上?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台上還唱著校歌,不過台下越來越多人覺得不對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飛機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大到令所有人注意到了。
同學們都四處張望,低頭交談,紛紛討論究竟出什麼事。台下有老師見狀,作手勢叫停合唱團,再指向我們,大喊:「幹什麼,安靜點!」
我向右邊望去,猛然看到一架有兩層樓高的大飛機正向著學校這邊衝過來。在我來得及反應前,它的機翼已經撞破禮堂的天花和窗戶。
我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聽到同學的呼喊聲,和幾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便不省人事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四周都堆著大塊石泥和木板,我僅僅有一處夾縫容身,右手右腳都被碎木條插住。前方有一道光透進來,好像可以通向外面,但開口太小,我根本無法爬出去。
除我以外,附近都沒有人,只有一些包著校服或校褲,貌似斷肢的東西。周遭不停有燃燒聲和爆炸聲,空氣中彌漫著煤油的氣味,而且熱得如地獄烈焰,一步步把我逼向死亡邊緣。
我……真的要死在這裏嗎?
本著求生本能,我用盡吃奶的力爬往光線,那道縫只有僅僅一隻手的空間。我把沒有刮傷的左手伸出去,試著向外面求救。我的㗋嚨已經被灼熱的空氣烤乾,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就在這夾縫裏渡過了人生中最長的三分鐘,一直都沒有人來救我,我也聽不到任何人在附近。
然後我又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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