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獨身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即使是雙胞胎,也是一個接一個從母體中出來,而到了故事的最後,每人也是獨自離去。
因為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所以我們拼命在這個世界上尋找連繫,能夠證明自己存在的東西。
而能夠把我們與這個宏大空間連成一體的,是人。
人就像收音機一樣尋找著與自己相似的靈魂體,以相同的頻率、相似的心跳在這個世界吶喊著尋找著同伴。
家人、朋友、情人,都有一條線把不同的靈魂緊緊綁在一起。整個世界的靈魂不停牽線、斷線,周而復始,整體卻形成一個巨大的網,把整個世界罩住。
我們窮盡一生其實都在尋找連繫,用盡所有氣力讓自己的足跡刻在泥土上。
直至死亡來臨,讓我們重歸原點。
 
兩個身影站在籃球場中央,而我和另外幾位學長一起坐在旁邊的觀眾席上。
Jeremy向我投來一個鋒利的眼神,直刺進我的靈魂深處,我應該不自覺地打了個巨大冷顫。




誰? 他用下巴往我的方向指了指,向藍曦諾提出了無聲的問題。
「我朋友。」藍曦諾也看向我,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真是令我全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超級糾結。
「……當然。」Jeremy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手中拍打著籃球,當皮革面擊中地板發著的聲響,一下一下地衝擊著心跳的節奏。
心臟變成了一個龐大的鼓,把胸口擊得疼痛。
 
電腦螢幕中的主角們使出了各種令人讚嘆不已以及超越常理的招數,靈敏的身影在眼前穿梭,即使隔著螢幕也彷彿感到處於二次元彼岸從他們傳來的勁風。
飛快的運球、準繩完美的射籃。捕捉到每一張完美的臉上緊張的神情,汗珠劃過那些棱角分明的臉。
 
球場上迴響著急促的呼吸聲,籃球鞋在地板上摩擦產生的聲音,籃球由雙手操控在地上彈跳,奏起了一首緊湊而急促的交響樂。聚精會神地看著地板上二人的影子互相碰撞,然後錯開。汗水從藍曦諾的額頭滑落,偶爾因為他激烈的動作而飛濺,在燈光下如鑽石般閃爍。從遠距離觀看,卻感覺能夠聽到二人強而有力的心跳聲,穩實的頻率在胸口中敲打。
二人都俯身,弓起的背部就如蓄勢待發的獵食者,血液因對方的挑釁而沸騰,翻滾的脈搏正面臨沸點,理智早已蒸發在空氣當中,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突破對方的弱點。




在這盤棋局上其實形勢在體育館的燈光下早已分明、高下立見,誰勝誰負作為旁觀者心裡有數。藍曦諾四肢的動作都非常有力,然而相比起對手純熟的技術,他明顯比較遲鈍。如果說藍曦諾是一隻孔武有力的老虎,那麼Jeremy就是靈活的獵豹,每一步都輕快得像疾風,手臂只要稍稍一揮便輕鬆地把籃球拉到手掌下。當藍曦諾一個箭步希望把球搶回,他一個轉身就已經把球運到一邊拉遠了距離,絲毫沒有還擊的機會。手臂一伸,「咻」的一聲,橙色的影子劃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再變成一支針穿過籃球網。時間彷彿靜止了,空氣凝固了,汗水在墜落的頃刻停止了。
一切好像變成慢動作似地,籃球在眼前緩緩落地,藍曦諾頓時成了石像僵直在原地,汗水不斷滴下,染濕了衣服一大片,頭垂下來,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
Jeremy神色淡然,用衣領稍稍抹去額上的汗珠,然後邁開腳步。
我身旁的學長都跟上,在他身影消失在眼簾前,他低沈的聲音在室內形成一個接一個的漣漪:

「你還是滾吧。你並不屬於這裡。」

一字一句,成了冰錐狠狠地刺進耳朵。
藍曦諾往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呢。





那副失去了神采的臉我到現在仍沒法忘記,雖然跟藍曦諾認識的時間並不長,陪伴他的時間也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百分之一,可我無法想像那有如孩子一樣沒什麼憂掛的臉會露出如此空虛的神情,我現在就好比在盯著一具屍體看。好像這具身軀連著一條管,他的一切精力都被這條管道抽得一乾二淨。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只能在心中嘆息,相信我這位朋友的腦中也是被這個念頭填塞了。
「沒關係的──」本以為到了新的地方也能翻開人生的新一頁,可又有誰想到序幕還沒開始就已經被人踢出了演出名單之外了呢。本以為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地方,結果還是因為自己的幼稚行為,以驚人的速度被人排斥出去了。這個時候,根本沒可能說一句「沒關係」就能夠了事。
人最怕被人排除在外,因為一旦被推了出去,就代表你不屬於這個空間。
一直尋找著只屬於自己聯繫的人類,被排擠就等於與世界的那條線被切斷了。
沒辦法跟任何人連接上的話,就沒法證明自己的存在了吧。獨自一人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無奈的是,現在我們也沒什麼可以做的了。我拍了拍已經捲縮成一團的藍曦諾,希望他會感覺好一點。只是這團頹然喪志的物體到現在,經過六個小時仍然沒說過話,說我不擔心是假的。
跌倒了就得自己站起來,流過的眼淚還得自己擦掉。如果被人看不起的話那就努力令自己變強吧。
誓要令人刮目相看。
獨自來到這個世上,也得自己走下去。我相信藍曦諾的內心其實是很堅強的,絕不會被這種挫折輕易打敗。

清晨六時打著瞌睡看著那在球場上穿梭、舞動的身影更加確定了我的想法。雖然外表看上去總是吊兒郎當的,像個小孩子一樣教人操心,實情是小孩子的影子裡藏著的是一個認真的靈魂。
橙色的籃球在指間飛躍,那抹鮮艷的顏色劃破了晨曦單調的畫布。籃球時而像一條滑溜的魚穿過網,時而又反彈落地。就這樣每天準時六時,籃球在地上彈跳的清脆聲音在球場上迴響。
我決定到一邊的草地散散步,雖然很想窩在床上再睡一會,可原來早起也未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感覺精神多了。邁著緩慢的腳步,好好享受這獨有的寧靜,無聊的時候就猛地奔向在草地上休憩的鳥兒,看著牠們驚恐得展翅飛翅的模樣實在好笑。
數根羽毛在空中飄落,因為掉落的角度而反射著陽光的溫度,最後無聲地降落到柔軟的草地,好像找到了安身之所一般,不再離開。




我轉頭,打算回到球場看看藍曦諾。腳步卻因為前方傳來的聲音而停了下來。只見金光輕輕覆蓋在那頭美麗的棕髮上,Amber與藍曦諾有說有笑地站在球場一邊,她白晢的手把一瓶水遞到藍曦諾手裡,可愛地笑了笑。早上的陽光以恰好的角度灑在她身上,為她勾出一條幼細的金邊。有一刻我竟然以為她是散發金光的天使。
看著藍曦諾重拾那略帶稚氣的笑臉,我也安心地舒了一口氣。耳邊突然捕捉到細微的聲音,往傳出聲音的方向看去,看到樹後的黑影我不自覺地警戒起來,精神變成拉長了的橡皮筋,拉緊了。
「誰?」我喊道。
「嗨,放鬆點。」我驚訝的眼神對上的是……
 
「Jeremy! 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藍曦諾的聲音中盛滿了名為快樂的粒子,想不到多年好友竟然出現在自家門前,他顯然十分高興。
曦爾剎有介事地站了起來,往玄關走去迎接我們的訪客,我也跟了出去一會老朋友。
歲月好像為他的臉部線條添了幾分倔強的味道,一雙眼瞳也變得更深邃,依然帶著那抹懾人的銳利。
Jeremy的臉上是滿滿的笑意,身上燙得筆直、一絲不苟的恤衫為他增添成熟的味道。他舉起手中的塑膠袋一晃,裡頭裝著啤酒等的飲料,那些瓶瓶罐罐馬上發出有如風鈴般清脆的聲響。
「好久不見。Brigit跟Patrick也在呀。」
藍曦諾讓出空位讓Jeremy進屋。
客廳裡洋溢著的是歡樂的氣氛,大家圍坐在一起聊天竟然感到暖流源源不盡地流進心房。
會感到如此快樂是因為知道有人與你同行吧。
我們手中都握著一支筆,在大家人生的畫簿上任意塗鴉。
收集了各人一同編織而成的回憶的書,即使翻到最後一頁,要為人生寫上最終之章,我也不會因為要獨自走進死亡的黑幕裡而害怕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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