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二十章：家明與婉君.02.屍體
「死因不明。」
「吓？」
「沒有外傷，沒有內傷，也沒有中毒之類的不尋常狀況。」
「你意思是死於自然。」
「嗯……我很難給你一個確切答案，但可能性很大。」
「那好吧！」家明頓一頓，續說：「謝謝你，何醫生。吃了午餐沒有？」
「嗯，謝了！不過……」
「噢，我明白了。那我告……告辭好了。」
「不，我不是這意思。嗯，我想說的是，雖然死者可能不是他殺，不過，根據屍蟲的生成狀況，還有周圍環境的證據，屍體明顯被人移動過。」
「猴子會不會幹這種事？」
「嗯，我不知道。對不起，我對猴子的行為習性不太熟悉。」
「對對對，我也是隨口問問。那……那有沒有搬動的證據，例如手印，搬運者的指紋和衣服纖維等等的東西？」
「嗯，這些好像是鑑證科的……的工作範圍吧！」
「呃！對，我搞混了。那麼，就是說，有人千里迢迢的把屍體搬到山林中去了，對吧？」
「死者也可能就死在山林裡，然後被搬到附近地方，不一定要千里迢迢的啊！」法醫婉君一「啊」，探員家明就感到一陣酥麻。
「說得也是。」探員家明不禁看了一眼法醫婉君的眼睛，下意識告訴他，對方眼神中應該有他找尋的東西：「無論如何，有人非法處理屍體這一點應該可以確立了，對嗎？」
「嗯，我想還需要多一點的證據支持……」
「說得也是。而且說來也很複雜。我們不如先去吃午餐，一邊吃一邊聊……不，這樣子會消化不良。吃完才聊，要不再找個時間慢慢聊……嗯，我意思是……」
「其實，我可以告訴你的東西，全都已經寫進這份報告，你……你們可以先研究一下，待有問題的時候再來找我不遲……嗯，我意思是……」
「說得也是。」
…………………
林幸子的母親應該是傷心的，可是由於她一直面無表情，大家都很難釐定她傷心的程度，當然也沒有人懂得問她的面無表情是如何練成的。可是，既然大家都覺得幾千年來性壓抑造成的悲劇性很滑稽，值得開懷大笑。那麼，對於她喪子後的面無表情其實也該予以同等份量的歡聲笑語。
相依為命而且是家庭經濟支柱的兒子，突然躺臥山林，並且據說永遠不會再站起來。沒有人懷疑母親的傷痛，言語中她亦充分表達了自己的傷痛，可由於她的表情和語氣都跟不上話語內容的深情，不期然令人懷疑話語的真誠，甚至會令人產生一種感官錯亂，懷疑自己接收不良。
「他最近有沒有跟別人發生爭執呢？」
「當然沒有。他脾氣特別好，從來不跟別人抬槓，不吵架更不打架。」
「那他最近有沒有欠債或跟別人有錢銀瓜葛呢？」
「沒有。他從不欠債，從不借錢給人。他從來對金錢最小心，絕不會有甚麼不清不楚的瓜葛，絕對不會。」
「可以看一下他的房間嗎？」
「幹嘛？你們當我兒子嫌犯嗎？幹嘛搜他的房間？你們……你們有搜查令嗎？」
「不，不，林太太，別…別誤會！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兒子的生活狀況，確定他的死因而已。相信你也不想兒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對吧？」
「我兒子一向與人為善，絕對不會有人害他。你看他的面相，多福氣！絕對，絕對不會死於非命的。」
「林太太的意思是，拒絕我們接觸你兒子的遺物嗎？」
「噢，不，沒拒絕。你們想看就看個夠，我可不管。」說罷，逕自打開電視機。面上依然沒有表情，沒有人知道她先前說的話意欲何在。而且，不一會，當門一開，再一關，屋子裡就更沒有人想知道，因為已經沒有人，屋子裡熱熱鬧鬧的談笑，從此只會來自遙遠的電視台，又或是她跟電視機的對談。
接下來，不管家明問甚麼，林太太不是搖頭就是狠狠地說出「他從不XX絕不XX」這種句式的回應，好像小學語文課造句練習一樣，有板有眼但很鬱悶。後來，林太太忽然皇恩浩蕩似的給出一項寶貴線索。她說：「我兒子最近突然愛上吃合桃蛋糕，幾乎每天吃，有時候一天吃幾塊。這些蛋糕全都從附近一家小餅店買的。搞不好是這些蛋糕出問題，害我兒子慢性中毒了。建議你們進行祕密調查，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呃？這……不太可能吧？況且吃過蛋糕的人相信為數不少，怎會獨獨只有你兒子中毒呢？」
「別人沒我兒子吃得多吃得頻繁嘛！那麼簡單你都想不通。餅店下的毒，量很少，本來吃不死人，這點他們絕對惦量過的，我相信。可是千算萬算沒料到我兒子突然合桃蛋糕上癮，吃過不停。終於搞出人命。」
家明以目瞪口呆表達內心的震驚。
「如果還有甚麼想不通的，找我，不用客氣！」林太太一臉神光看著家明，說：「我兒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家明覺得這句電視劇對白似乎不太配合當下情景，可他一時間也說不出甚麼地方不配，只好胡亂應答：「好的好的，一定找你。再見！…唔，再見！……好的，再見！……再見！」
好不容易脫險後，家明一邊抹汗一邊向餅店邁進。他要去問過究竟這想法丁點兒也沒有，他只是肚子餓要吃餅而已。可是，當他到達餅店時，竟發覺林太太的話一點沒錯：這店確實小，店面面積還沒有二十平方，不折不扣是一家小餅店。當然所謂的「林太太的話一點沒錯」也只此而已。
家明勇敢地買了一塊合桃蛋糕，蛋糕每塊都以透明保鮮紙獨立包裝，看起來清潔衛生，合桃的分量也恰到好處。對於中毒的可能性家明無法多想，只好大口大口把小蛋糕迅速吞噬。
「你跟那人一模一樣。」一個看起來大概六七歲的小男孩，突然走到家明身旁說道。
「呃？哪人？」家明滿口蛋糕，兩頰鼓脹的吐出幾個字，順便也吐出一些蛋糕屑，部分吐到男孩頭髮上，家明見狀，本想伸手替男孩清理，可轉念想想，還是作罷。
「那人天天吃合桃蛋糕，每次都站在店外，這裡，就是你站的這塊地方。他就是這樣急不及待吃起來，就像你剛才一樣。」男孩說著說著，頭髮上的蛋糕屑一粒一粒掉下來，看起來像去頭屑洗髮露廣告。
家明從口袋拿出林幸子的照片，向男孩展示：「是不是這人？」
男孩瞪大眼睛，張大口洞：「對呀！就是這人。叔叔怎麼會知道呢？」
「叔叔……不，哥哥，哥哥懂超能力的嘛！」唬住小孩，家明覺得很有滿足感，那是一種久違的甘甜感覺。
「超能力？好像卡通片那些超能力？叔叔……」男孩的話被硬生生打斷。
「哥哥！」家明倔強地更正男孩。
「啊，哥哥，哥哥真的懂得超能力嗎？」男孩乖順地應答：「那，你可以幫我找媽媽嗎？」
「怎麼啦？你跟媽媽失散了嗎？」家明收歛笑容，蹲下來問男孩。
「不是呀！只是媽媽不見了。」
「那不是一樣嘛！」
「不一樣！只是媽媽不見了。我一出生媽媽就不見了。其他人都沒有不見，只有媽媽不見了。」
「那……小朋友，哥哥其實沒有超能力，大概幫不上忙。對不起！」
「不！你剛剛才說有，你說有的。你幫我找媽媽吧！」
「對不起！哥哥剛才說謊了。對不起！」
「不！你有超能力，你真的有超能力，你真的可以幫我找媽媽的。你不幫我就沒有人可以幫我。求求你呀！哥哥。」
家明鼻子一酸，快被自責淹死。可是，他斷不能把一個難產死去的媽媽找回來，但他也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最後他只好再次使出「胡亂應答」這絕招：「哥哥請你吃麥當奴好嗎？吃冰淇淋？」
「不要，我最討厭吃冰淇淋，我最討厭麥當奴。」
家明先是覺得男孩不識抬舉，可轉念一想，男孩明明要求的是「找媽媽」，你卻硬塞給他甚麼冰淇淋甚麼麥當奴，根本沒有正視他的要求，沒有尊重他。想到這裡，家明心裡的自責更上一層樓，已經掩蓋住他的口鼻，淹死指秒可待。
「對不起！其實哥哥也很討厭麥當奴，可是我真的真的真的沒有超能力，沒有辦法幫你。對不起！」家明說出第四個「對不起」的同時，聽到遠處響起一段音樂，然後是女人的歌聲：「So long ago, another life, I can feel your heartbeat.」
「你知道嗎？這首歌曲裡面就有超能力。」男孩眼神堅定地說。
「甚麼？」
「你裡面也有超能力。有的，相信我好嗎？」男孩眼神中的堅定差點把家明融化。
“幸好”家明思慮周密，定一定神立即便穩住，他說：「好的，哥哥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男孩鼓著小嘴說。
「我相信啊！真的，我相信你。」
「你說謊！你騙你！」男孩大概氣上心頭，弄混了你我將「你騙我」說成「你騙你」。
「好吧！哥哥答應你，我會盡力找出我的超能力，但在這之前，我可幫不了你找媽媽啊！不過，你不要不開心，就算找不到媽媽，你身邊仍然有很多人愛護著你的，你知道嗎？」
男孩似笑非笑的點點頭，家明將這似笑非笑解讀為似懂非懂：「答應哥哥，暫時不要管『找媽媽』的事，努力學習，做個好孩子。這樣的話，我或許能快一點找到我自己的超能力啊！」
「可是找媽媽不就是學習嗎？不就是好孩子嗎？」男孩的話繼續深不可測。
「找媽媽怎麼會是學習呢？學習應該在學校的嘛！」
「誰說學習一定得在學校？我不喜歡學校！」
家明暗地裡很贊同男孩，可他是說得出「努力學習做個好孩子」這種話的人，當然不會把暗裡的贊同宣之於口了。他說：「你試試看吧！不騙你，你最後一定會喜歡學校的。」可他的話騙不了六歲小孩也騙不了自己。他說出這句話的最大得著反而是，了解到自己心虛時的語音原來是那麼顫抖不穩的。
「哼，虛偽！我不跟你談了！」男孩說罷，轉身奔去，迅即隱沒在街市人潮中。
家明鬆了一口氣也敝著一口氣，氣上氣落五內翻騰，很難受。未幾，肚子開始隱隱作痛。他心裡暗叫不妙，莫非合桃蛋糕裡真的如林太太所言下了毒？當然他也清楚自己最近很無聊電視劇看了不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