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她內心一直默默祈求男人和小孩的到來,可當她明白自己掌中握的就是一整個宇宙,所有祈求都立時變得多餘。根本不需要往外祈求甚麼,因為原本就沒有外也沒有內,所有東西都是所有東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樹中有葉,葉中有樹,甚至樹下的腐土枯枝也潛藏著嫩芽茂葉。

她把咖啡色印滿老式圖案,跟身上衣服完全不搭調的名貴手袋放在長椅上跟枯葉灰塵和煙蒂呆在一起。她瞄了一下這個她心目中曾經的寶貝,在它暗淡的色系中現在只剩下一種格格不入的陳舊感,變成一件比枯葉灰塵和煙蒂更廢物的廢棄物。日言甚至記不起當日在旗艦店門外風餐露宿輪候進店的那種心情,亂髮披面妝容脫落地緊抱手袋擠出店門的那個勝利時刻也變得比夢更幻,遙遠得彷彿是月球上發生的事情。

她脫下高跟鞋,也不管絲襪磨破的必然性,就這樣赤足走到大樹旁。水泥地的冰冷從腳底傳上來,她閉上眼睛,張開雙手,盡量大地張開,然後慢慢前傾,手掌最先碰觸到樹幹,然後是前臂,後臂,胸部,腹部,大腿,小腿。最後,她稍為側著臉讓左臉頰貼著樹幹,讓保養費逾萬元的左臉頰貼著粗糙不平的樹身。左耳隱約傳來一點聲響,她不確定是甚麼聲音,可她也不焦急,知道不知道不重要,她當下需要的只是放下一切努力,全然地感受,只要感受就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樹依然如如不動,沒有光也沒有風。可她不焦急,心裡出奇的平靜,心中好像隱隱知道了一切,雖然這種知道無法具體起來,但已經足夠,足夠她磨平因無知而起的恐懼。

倏地,閉上的眼睛看到自己,自己也正在看著自己,她和自己對望著。那不是和鏡子裡左右顛倒的自己對望,是真正的對望。那個自己正在急速下墮,她沒有陪著自己下墮,但她仍然能夠清楚看見對方,看見正在急速下墮的對方。日言不由自主向對方向自己展開微笑。那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微笑她知道,但她不知道為什麼。







自己身旁還有十幾人,他們似乎處身在一個窄小空間,大家都磨肩擦背擠在一起。日言看見自己把頭埋在身前一個大個子背脊上,不知為何,日言突然覺得要向自己微笑頜首。下墮中的日言看見日言的微笑頜首後似乎很受感動,眼眶閃著光。然後,然後她伸手抱著身旁不斷尖叫的女子,輕拍對方的背,喃喃低語安慰。不一會,女子停止尖叫,也伸出雙手抱緊她。日言看到這裡眼淚也不自覺湧出來。

驀地,“嘯”一聲日言一陣風似的鑽進正在下墮的自己體內。剎那間她與自己完全混合兩位一體。她可以第一身感受自己的感覺,以及電梯下墬的整個過程。她第一次與自己那麼親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與自己之間的一份濃濃的愛,她第一次發覺自己有足夠的餘裕給出愛。她突然明瞭,早前在辦公大樓巨大立柱前,她步過了一條岔路,一條生死攸關的岔路。

這時候,樹光開始湧現,光很快流入日言體內。光溶入兩位一體的日言,上一次抱樹時曾經出現的荒蕪和黑已經沒有表達空間,光輝在身上流轉如水,日言擁抱著自己,在時間之外下墮,在下墮之中凝結,在凝結之中飄蕩,然後,揚升。黑躲藏在沒有光的地方,但沒有光的地方已經沒有地方,在空間之外沒有光到不了的地方,通體剔透七輪如彩,沒有地方沒有內容,沒有地方容得下荒蕪,在時間之外空間之外,沒有黑。

日言和日言慢慢在光中溶解,變成光柱一部分,變成宇宙洪流一部分,變成一體。然後,光退去,大樹變回大樹,長椅上有枯葉、灰塵、煙蒂和一個名貴手袋。花圃另一邊的競步運動員因為上班遲到而深受打擊,可他們還是繼續像狗趕羊一樣趕著忙。沒有人會留意小公園裡的一個小角落,一個清潔工也不會清潔的小角落,沒有人會留意,即使有一片枯葉已經隨風飄起,越過長椅越過花圃飄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即使如此,亦沒有人會留意到。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