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體》: 第十五章：太太團的早餐.02.恍若初遇的重逢

「唸金融經濟不是更有前途嗎？」這裡的前途跟錢途是同一件事。

「上內地大學更好，認識幾個高幹子弟，對將來工作有幫助呀！」至於那“將來的工作”對世界有沒有幫助並不在考慮範圍裡。

「當護士好，三萬月薪啊！我朋友連會考都不及格，你想想，甚麼金融風暴完全與她無關，還能嫁給醫生，哈哈，多好！」她繼續強調“會考不及格”這件事，似乎想說明一些甚麼，但誰都不確定她想說明甚麼。

各人像鬼上身一樣搶奪發言權，字字珠璣但一直沒有人問玲玲喜歡甚麼善長甚麼，彷彿她是一堆沒有屬性的白麵團一樣，可以供她們任意捏弄而感覺不到痛。天美低頭看著餐盤，感到痛，不是胃痛，是心痛。她知道自己不久還會喉嚨痛，如果她不把話說出來的話。

「做自己。玲玲，做自己最重要。」為避免喉嚨痛，天美還是說了。





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充分表達了強大的排斥能量。

「呀，對啦！李太太，你明天是否去跳舞？」有人覺得轉換話題是機智的策略。

「我老公說，他公司附近那所舞蹈學校比你那所好呢！」

「不會吧！我老公說……」

帶刺的沉默同樣地，不知不覺地，煙沒在交錯重疊的話語中消散溶解。沒有人希望破壞這表面的和氣，沒有人膽敢破壞它。天美也不敢，她慢慢地有點艱難地展開了笑，繼續陪笑，成熟地，陪笑。





「可以過來一下嗎？」突然，一名男子走近太太們能量場範圍，面向天美說。

男人中等身材樣貌普通，看起來就像一個樣貌普通中等身材的男人。他身穿一襲黑色的全球化名牌運動外套，外套上除了有一個全球通行商標之外，還有一些泥土痕跡一些草碎草頭一些殘渣，看起來很不體面。幸好他腕上帶的手錶解救了他，太太們眼尖第一眼就尋覓到它的芳蹤它的份量以及它背後意味著的一切。否則，想必第一時間叫來餐廳經理餐廳保安（如果有的話）把男人趕走，當然事後少不了打幾通電話，向餐廳投訴部力陳餐廳安全系統出現之巨大漏洞：讓身上有泥土污跡的色狼搔擾店內美麗女顧客，造成美麗女顧客心靈巨大創傷不可饒恕等等等等。然後賺到幾十上百張餐廳優惠卷，以及數以百計莫名其妙毫無原則亦毫無能量的道歉。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太太們仍為著男人腕上的圓形小鐵塊而不敢貿然行動的時候，天美已經二話不說行動起來。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前一分鐘還不敢破壞表面和氣的她，後一分鐘居然當眾逃離和氣。她跟著陌生男人走到距離太太們兩公尺以外的地方，站住。

男人看著她，她也直視著男人的眼睛。看起來氣氛很不對勁，太太們覺得，在兩公尺外隔岸觀火地覺得。一對陌生男女如此這般地對望著，不尋常不妥當太太們覺得，尤其女方叫張太太，即是某位張姓男子的太太，有夫之婦也。







然而，男女的對望沒有因為兩公尺以外的排斥而有丁點保留。男人繼續看著女人，女人繼續看著男人，一直看一直看，看進去，看入血肉看入臟腑。男人眼中看到一位身穿藍紫色碎花裙的漂亮女人，然後看見自己和自己內裡的女人；女人眼中看到一位身穿黑色運動外套的普通男人，然後看見自己和自己內裡的男人。男人看見的女人比女人更深，女人看見的男人比男人更廣，這種深度這種廣度足夠吞下一萬年時空。那是宇宙上最親密的兩個存在，一萬年後恍若初遇般的重逢，可那確實是重逢不是初遇，毫無疑問。毫無疑問，遲疑沒有在兩人的空間中擁有任何位置，男人一下子就把天美擁入懷中，天美亦緊緊的回抱他。兩人的唇急不及待貼在一起，順其自然不演不慌，舌頭不帶想法不亂轉，一切隨心不用考慮法式濕吻的正確入射角度，甚麼也不用想，這裡沒有腦袋可以貢獻的餘地。

當男人左手毫不含糊地捏住天美右邊的乳房，兩公尺以外終於發出聲音，聲音的內容很曖昧，一時間也聽不出是不滿還是讚嘆。

現在可不是電視台欖菊蚊香午間劇場，而且就算是欖菊蚊香晚間劇場也決不會出現如此露骨色情的鏡頭。天美你可不是天美啊！你是張太太呀！怎麼可以如此公然地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不不不，就算不公然這種事也是絕不允許的，對不對？張太太你這樣子可是對小孩立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啊？當然啦，話得說回來，張太太你其實跟我們也不太熟稔，很少一起玩，說起來也算不上朋友。可你這樣子對整個社區的風氣無疑也會帶來很不好的影響啊！還有呢，你丈夫辛辛苦苦在外打拼，你卻在這裡搞三搞四，你良心過意得去嗎？還有你女兒呢？還有……

太太們的意見大概就是這樣子，可太太們的感受大概不是這樣子。

如此真摰如此有勁的吻「我老公」早已獻不出也接不下，兩公尺以外的人可以發誓。這種久違的甜蜜就像過期蜜餞一樣發霉變酸，好酸，酸得淚水都快要淌下來。男人在天美乳房上的手掌無可避免地集結了太太們的能量，手掌每動一下就彷彿在太太們臉上刮一記耳光，噼噼啪啪的在她們心中響亮徹心。

擁吻著的男女閃出金光，可他們並不在意金光，亦不在意太太們的噼噼啪啪。他們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在意他人因為根本沒有他人，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個人之外的個人不是他人，個人旁邊的個人都是一個人，兩個人只是一個人，沒有他人。當然，他們知道重逢和結合在某個時空已經發生已經完成。可是，為了完滿這個經驗，他們必須在黏稠密實的世界，將所有事情從頭做一次，黏稠密實地做一次，黏稠密實地感受一次，萬年一次，一次性，完了，就完了，也滿了。

社會人都很懂忽視「不可忽視的真相」，太太們當然不甘後人學得很足。就算現在餐廳裡有兩頭大象，她們也會教自己看不到，看不到就不用酸不用痛不用噼噼啪啪，可以繼續滿口「我老公」當個體面太太。擁吻著的男女雖然金光閃閃但也很識趣，為免兩公尺以外太難受，亦暫時停止擁吻，離開現場。

愛扭抱著愛，讓愛充滿，為愛完滿，慢慢地，慢慢地，閃著金光的身影，慢慢地由兩公尺以外變成十公尺以外，變成二十公尺以外，變成五十公尺以外，慢慢地，慢慢地，像沙漏一樣，慢慢地讓餐廳裡體面的女人，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