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五月的某晚,黃大仙摩士足球場上的一場中學學界比賽。 

「諾,八十九分鐘喇,我地靠你喇!」 
「無問題吧?洛。」 
「同平時一樣去射啦。」 

現場比數是一比一,球場上黑色球衣的一隊此時在紅白色球衣的對手禁區頂附近取到一個罰球,一個身穿十六號球衣的少年拿起球往罰點走去,沿途都聽見隊友的打氣聲。 

「好喇好喇,唔好嘈,呢個距離係我首本路程,唔好嘈亂我!」 





少年把球放在罰點上,往後退了兩步,全神灌注的草擬著那一條自己正準備射出的路線。 

「近柱上角,射近柱上角一定會射得入,呢個龍門仲肥過簡仁,上半場見建倫兩兄弟向佢下路狂射都射唔入。呢類龍門生得肥跌得快,橫撲一定慢好多。」 

我叫謝宣諾,今年十八歲,九龍灣蘇波榮紀念中學中七甲班學生,我是這一班的行長代表、班長代表、班會財務。 

還有,我是這一間學校足球代表隊的副隊長,做領袖的感覺,我一直都覺得很爽。 

今天這一場九龍區中學學界決賽是我代表蘇波榮的最後一場比賽,現在比數是一比一。根據賽例,九十分鐘比賽時間一完便會進入十二碼方式決勝負,我們蘇波榮的龍門叫簡仁,人雖然肥,但身手不凡,不過最怕應付十二碼。 





我跟他當了朋友和隊友六年,看見他救得出的十二碼,一隻手可以數得出來。 

所以我這一球,一定要射進去,不可以讓比賽溜到十二碼大戰。 

我望著皮球,深呼吸了一下,右腳跨前,然後左腳再重重踏出一步作重心,右腳腳內檔用接近全力踢向皮球的五點時鐘位置。 

「嘭!」皮球從我的右腳射出,如我所想的彎過對手人牆,直飛我視線的左上角龍門位置。 

「入呀!」我大叫,一定要飛進去!





場邊的同學和老師在大聲打氣,球場內的隊友也在一起尖叫。 

「二比一呀!」 
「搞掂佢!」 
「一定要入呀!」 

「砰!」中楣!皮球彎過人場之後再射中門楣了! 

「頂你又中楣!」皮球中柱後再彈到禁區頂位置,我立即衝前打算補射,但一個比我更快的人已經趕到,他是蘇波榮足球隊的防守中場,我中學時代交上的第一個知己,劉祖立。 

「立,抽埋去。」我大叫,因為我明白祖立的習性,以意識和為隊友舖橋搭路為樂的他一向都不喜歡甚至可以說討厭射門,無論在任何情況。 

祖立衝前,對方後衛也來到了,本來有足夠射門時間的祖立老習慣又來了,右腳作勢射門,然後… 

「佢唔會射。」我身後面的球隊指揮官,有「蘇波榮基維爾」之稱的游建偉說。 





我望了建偉一眼,眼光立即投回祖立那邊,果然看見他已經如建偉所說,右腳一扣,騙過對方守衛後,竟然用後腳將球後傳,同時還大叫一聲:「建倫!」 

建偉:「低能,點會交俾我阿哥?,咁近龍門就抽埋去啦!」 

突然收到祖立叫喚的是我們的中衛,蘇波榮足球代表隊的定海神針加正隊長,游建偉的親生哥哥,游建倫。 

「點解會回俾我呀?」建倫不解,但也無礙他的反應,人一衝前便接應祖立的傳球作出射門,可惜途程已經偏遠加上禁區內有太多人,這一個射門落空了。 

皮球衝上天空的一刻,球場上除了簡仁的距離太遠之外,另外九個人都同時向祖立咆哮一句:「做乜唔射呀!?」 

「Sorry,冇信心所以唔敢射!」算了吧,這一句我已經聽了幾百次。 

我看著大鐘,比賽時間已經去到九十分鐘,在場其他的隊友也開始著急了。





對方龍門正準備開出龍門球,此時建倫在我後面悄聲說:「洛,上對面三閘線等,對面龍門個樣好淆底,頭先你果腳中楣應該影響到佢信心,叫阿斌望實。」 

我立即跑上前,跑到我們足球隊的前鋒旁邊轉達隊長的吩咐,啊對,忘了介紹,他叫麥亦斌。 

「建倫話望實個龍門,有可能撻Q。」 
「嗯。」阿斌的性格比較奇怪,有一份天地之遙的感覺,有時間會很安靜寡言,但有時候卻… 

球証哨子聲再響,對方龍門將球放好,退後兩步,然後衝前大腳踢出,就在踢出的那一刻,果然如建倫所料,龍門出錯了! 

龍門的重心腳在出腳一刻突然一軟,整個身體在踢出皮球後失去平衡,令踢出的路線有所偏差,胡裡胡塗飛向禁區頂的阿斌方向。 

每一個喜歡足球的男孩都一定會很多個足球偶像,但阿斌多年來卻只有一個,那個就是九十年代的奧脫福大帝,簡東拿! 

如果以這個角度去推敲,你們肯定知道阿斌面對一個向自己飛來的足球,會作出怎麼樣的處理。 





皮球飛到阿斌身前,阿斌胸口一控,然後大腿作出修正,右腳拉弓,準備來一個窩利射門! 

雖然我們都不是真正的球星,但有些時候,在球場上看著同伴的一些畫面,你會感覺到,他們就像電視上的球星一樣,那麼利害、那麼迷人。 

阿斌右腳大力窩利射向龍門,皮球「砰!」的一聲又打中龍門的門楣。 

建偉:「有冇咁黑呀?」 
祖立:「條楣有冇咁粗呀!?」 

皮球中楣後彈向十二碼點,對方後衛們都一窩蜂的上前打算將皮球踢走,突然一個小黑影在人群中突入,以極快速度第一個跑到皮球面前。 

他是我們蘇波榮足球隊第二對兄弟兵,劉祖立的親生弟弟,劉祖正!

「仲唔入!」祖正第一時間衝前一射,對方龍門亦同時出迎,就襯祖正射門一刻,整個人以雙腳剷向祖正腳下球。 





「嘩!」祖正被對方一剷,一失平衡,人便往後跌,卻倒霉的把頭撞向對方膝蓋上。 

皮球就這樣一撞,再次滾出底線之外。 

祖正頭部被對方無意一撞,整個人立即失去知覺,昏迷不醒。 

「肥仔你點踢波呀?殺人呀?」第一個衝上前找對方龍門理論的,是阿斌! 

阿斌拉著對方龍門的衣領,正準備要動武之際,一隻巨靈之手將阿斌拉開。忘了沒有介紹,這個是我們隊中另一個中堅,效力愉園青年軍的詹子文,我們叫他肥文。 

肥文:「斌,唔好衝動。」 

阿斌:「祖正成個俾佢撞開,攞命咁都叫踢波?」 

「斌,冷靜,祖立,睇下祖正點先。」建倫趕到,立即作出調配。 

此時我也跑到祖正旁邊,看見祖正有輕微失去知覺的情況,立即向場邊的老師示意。 

老師帶著醫療隊跑入球場同時,球証也來到對方龍門面前,毫不猶豫地出示一面紅牌。 

「有冇搞錯呀?我撲波之嘛,咁都要紅?」 
「球証,佢冇心,唔使一出就紅呀下?」 
「唉,完場先輸…」 

對方隊員圍著球証理論,而我們隊友則一直看著祖正的情況,除了一個人… 

「咁都話撲波?仲同球証投訴搞錯?」阿斌突然再次跑向對方龍門,這次沒有肥文的阻止,他跑向對方龍門衝前就是一拳! 

「砰!…砰砰砰砰!」電光火石間,阿斌的動作實在太快,一連打了那龍門幾拳才被建偉和簡仁拉開。 

雙方隊員由阿斌的一拳拉開序幕,一時間加起來十幾個球員發生口角,正準備大打出手之時,雙方學校老師和職員剛好趕到上去和解,各自拉開自己隊員。 

最後球証也一併向阿斌發出紅牌,滾! 

對方龍門收到紅牌也無奈退場,立即滾! 

祖正被抬離球場,全場的集中力回到那個對方龍門被罰紅牌後的狀態,對!我們獲得一個十二碼,我們在完場前獲得一個十二碼。 

建倫是隊長,比賽前教練也有安排,所有罰球都應該由建倫處理,所以建倫第一時間拾起皮球,慢慢走向十二碼點。 

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在建倫走過我身邊時,我突然拉住他的手。 

「建倫,俾我射呢個十二碼!」我發誓,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那來的信心,會在建倫手上搶來這個主射機會。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太夠信心的人,罰球我願意去踢,因為罰球本來的成功率就不高,但十二碼可不同,如果一旦射不進去,那壓力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建倫:「好,你射,俾心機。」 
祖立:「諾,你得唔得呀?」 
肥文:「去射啦。」 

我沒理會眾人的反應,拿過皮球就放好在十二碼點之上,當時我的心有一個想法,在離開這間培育了我七年的學校之前,我可不可以憑自己的能力去為它做一點事情。就當是回饋,又或者是報答也好。 

我放下皮球,望著對方由後衛臨時充當的龍門,心裡默念著一二三,人就往皮球全力踢去!! 

「一定要入呀!」


《半個小時之後》,蘇波榮足球隊更衣室 

我的十二碼最後一飛衝天,比賽最後以互射十二碼方式分勝負,我們以五比四輸掉,射失最後一個十二碼的,也是我… 

更衣室內氣氛死寂得令人驚怕,我像罪人一樣靠在牆角,其他人則默不作聲地坐在不同位置,我很討厭這個感覺,我寧願被他們臭罵一頓。 

「對唔住…」我嘗試打開話題 

建倫:「我地最後一年…咁都嬴唔到。」 

我:「對唔住。」 

建偉:「我唔明點解唔俾我阿哥射。」 

我無語,因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主動去射那個十二碼。 

突然一個人拍拍我的膊頭說:「大家已經踢得好好,我地今日係壓住佢地打,最緊要祖正已經冇事,今年簡仁、阿諾、建倫、祖立同阿斌就會離開學校,但下一年,我地仲有肥文建偉同祖正。係喎,仲有今日出唔到場嘅甜筒輝,可以再俾心機嚟過。」 

說話的是我們的體育老師兼足球隊教練,古Sir,古相權。 

「對唔住古Sir,對唔住。」除了對不起,我也不曉得自己還可以說什麼。 

祖立:「講乜都冇用,我走喇,我去睇祖正。」 

阿斌:「立,食埋飯先走啦。」 

「波都輸左食乜都冇味。」祖立決意離開,但一邊走還是一邊碎碎唸道:「平時成日叫我射波教我踢,最後又咪係累街坊…」 

建偉:「我都走,約咗人睇結他。」 

古Sir:「唔得閒嘅走先,其他人去食飯。但大家記住,因為今年有好多人離開學校,之後我地要正式食一餐飯。」 

肥文:「我地去啦,遲啲再約齊人去。」 

我垂低頭,拿起自己的背包轉身,建倫在這個時間拉了我衣袖一下:「諾,唔好上心,好小事。」

「嗯。」我點點頭,笑笑然後離開,由我中一加入足球隊那一天開始,建倫已經像領袖一樣帶領著我們,雖然他跟我們同齡,讀書也不是特別的出眾,但只會踢球的他總比我們成熟,也比我們知道怎樣才可以找到快樂。 

那一頓晚飯,除了古Sir之外,大家也沒有說什麼,就這樣氣氛凝結了一晚。 

晚飯後,阿斌和肥文跟我一起離開,我們一邊走,一邊閒聊大家的打算。 

阿斌:「諾,你如果考唔到大學會點?」 

我:「有乜點?我阿爸點都會逼我去外國,你呢?」 

阿斌:「阿媽話,安排我去美國讀書,佢同阿爸搞離婚,喺香港讀書我會分心。」 

肥文:「仲有幾個月開學,趕得切咩?」 

阿斌:「野雞大學,你幾時過數就幾時可以開學啦。」 

我:「肥文你下年都中七呢?諗定自己想做乜未?」 

肥文:「踢波囉,你地知踢甲組係我夢想,而家喺愉園好呀,加夫利同梁卓祥之後就係我喇。」 

阿斌:「唉,個試又考完,如果同阿媽傾唔掂,我都係要去美國讀。」 

我:「喂,我有車喇,再傾啦,阿斌過幾日去睇波衫呀,上次你熨果件碧咸拎得。」 

「好,拜拜。」 

跟他們道別之後,我跑上車,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開始回想今天發生的事,自己犯上的錯,還有自己要離開蘇波榮這間學校的正式日子到底還有多遠。 

我、建倫、祖立、阿斌和簡仁,過了這個年頭,我們還會有多少次見面的機會?

想著想著,車已很快回到我在麥當奴道的家附近,打開那間接近三千呎大屋的巨門,一種熟悉的空虛感覺,又慣性地向我來襲。 

從小,我也不喜歡待在家。 

我生於一個富裕家庭,爸爸謝景森是一個常在中港兩地往返的玩具商人,媽咪多年來也跟著爸爸跑江湖,所以我從小已由老工人霜姐照顧。還有四年前,我的叔叔謝景晨從英國回來幫爸爸打理香港公司的生意,現在也跟我們一家人在這間大屋同住。 

一開燈,我便看見叔叔坐在沙發上,邊看著電視的球賽直播,邊聊著電話。 

「叔叔。」 
「Alan,ok see you again.」「諾仔,返嚟喇?」 
「係呀,你唔使出去應酬咩阿叔?」 
「唔啦,今晚英超最尾兩場,返嚟睇波,你今日唔係學校比賽咩?咁早返?」 
「輸咗,輸我懶叻…」 
「輸波好少事,唔使冇心機,阿叔果時喺英國踢聯賽都成日輸啦,我講過你聽呀之前。」 
「我知,你同熱刺個安達頓一齊踢過波丫嘛…仲有好多踢英超嘅球星都係你朋友。」 
「你都唔信,成日當阿叔講大話。」 
「都係果句,你介紹我識我咪信囉,哈哈。」 
「去沖涼啦,臭到死。」 
「好,快手沖完同你睇下半場。」 

我叔叔謝景晨從小就是一個運動健將,十三歲時被爺爺送到英國讀書,青春期大部份時間在那邊探索自己的世界。從他口中我知道他在英國根本沒有用心讀書,每天都是足球、足球跟足球。 

當然,由於我叔叔外表確實長得不錯的緣故,洋妞還是在他生活規劃之一。 

直到四年前,在叔叔二十八歲那年,因爺爺急病在深切治療部進入彌留狀態,叔叔十五年來首次回到香港送爺爺的最後一程,最後因爺爺死前一句「留低幫阿哥手」,叔叔放棄英國所有人和事,回到香港這個又親切而帶有陌生的成長地。 

我問過叔叔為什麼可以狠心放下英國的所有,然後回到香港重新建立自己的一切,反正爺爺最後也是掛了,就算最後真的返回英國爺爺也不會知道,真的需要因為爺爺的一句說話而放棄那麼多嘛? 

「老人家最後一句吩咐,點解仲要搵藉口呃佢?」這次是我第一次看見叔叔落淚,也是唯一的一次。

十四歲那一年,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生離死別,這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課題。 

叔叔那一年回來後,便一直在我的家暫住,最後一住就是四年。其實這樣還是不錯,因為爸媽都很少回來,霜姐又快六十歲了,所以叔叔回來幫爸爸打理香港公司後,工餘時間便是我的玩伴,是他教我認真的踢球,不要把足球當成是一個玩意。 

叔叔說,足球是一個信念。 

世界上千萬個女人都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男人都喜歡,這一種二十二個人追著一個皮球的運動。這個我也明白,因為我也永遠不會了解她們為什麼每天要把一堆染料塗在面上,又或者是花幾個小時將自己的面貌變成另一個人。 

足球在男人的世界就像是一個聖物,它巔覆了世界上很多定律,它不會讓人生厭,也不會有年齡限制,最重要是它不用錢。在這個連快樂也要用錢買的世界上,足球就好像是大部份男人心目中最後一個寄託。 

因為在足球世界入面,他可以孕育出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情,比如信念,比如友情。 

這一番說話是叔叔每個月都會跟重覆一遍,所以回港四年來,每個星期有英超比賽的晚上,他依然會跟他那一班從前的舊球友以電腦或電話聯繫,但很多時候都是英文交談,所以我一句也不明白。每次他跟我說到他那班朋友都是英超球員,而且每星期都會跟他透露球圈內不少秘密的時候,我都會竊笑,那感覺就好像九四年世界盃節目上阿叔林尚義說要打電話給當時德國領隊福士一樣。 

都是廢話。 

但不打緊,每一個男人一生中都會擁有至少一個人生教練,叔叔就是我第一個。 

洗完澡,跟叔叔看完球後,我便回到房間,打開電腦,Msn立即傳來一個震動。 

『謝宣諾,你去咗邊?』她是我女朋友,祈詠莉,十七歲,同班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