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機上播放給遊客看的介紹影片,我關掉眼前的電視,伸了個懶腰,拉開窗戶的隔光板,耀眼的陽光讓我微微瞇眼。往下看,汪洋大海之中有三顆小點以品字型排列。

回家了......吧。

「多謝乘撘國秦航空,希望閣下滿意剛才的旅程。」

空中小姐職業性的對我微笑。我也微笑點頭回應。

四月的天際市,氣溫比記憶中更高,即使機場中不缺空調,但悶熱卻仍然混和在空氣中。





時隔八年,我回來了。

在希斯路機場賭對了寶後我像是嬴得了歸家的門票,整個旅程出奇的順利。安德烈·狄米多在巴黎下機,然後變成麥克·科東尼乘火車至漢堡,以東尼·伍夫崗的身份下車,最後化身成留學生馮振陽乘上飛往香港的班機,再轉乘到達目的地。除了幹掉那頑固的尼祖·韋堅臣外,過程中沒有人命傷亡。

拿了不屬我的行李,隨便把它和我的偽裝棄掉。在這裡我想做回自己,林移山。

在家破人亡之前,我曾跟父母去過唯一一次的旅行。當時去機場乘的就是這一條機場快線,鐵路依舊,但雙親已逝,而沿路風光亦已全非。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天際島沿岸並沒有這麼多高樓大廈。
你好,這個熟識的陌生城市。







天際島長灣區朗月路79號巧岸居4期7座6樓F室。

家的地址,是我對此地為數不多的記憶之一。我曾因為在課堂上跟人聊天而被罰抄了一千次。

這座屋苑的面貌並沒有太大改變,可是人面都已全非。那些秋遷和搖搖板仍在,但現在已沒有小孩會去遊樂場,只會低頭看著手機; 有些店鋪仍在,但也在大企業連鎖店和地產商的聯手夾擊下茍延殘存。
歲月總能在不知不覺之間使一切變質,沒有例外。

依著記憶中的足跡,我走到我家的樓下,看著大堂門前的新密碼板,呆了。





密碼當然也早變了! 再無能的保安公司也不會將同一個密碼用八年!

「喂!小子你在幹什麼?」

轉過頭,一個頭髮花白的保安瞇眼盯著我看。我認得他,是陳伯,從我有記憶起他已在這裡看更。那時他還是一頭黑髮,比較濃密。

怎麼應付他才好?

轉頭就跑,太惹人懷疑,要再來就麻煩。最重要是那太過窩囊,這樣的老頭我隨手一拍他有十條命也要死。

說真相,『我是六樓F室上一手戶主的兒子,讓我看看我爸媽死的地方吧!』

我猜他不會信,因易地而處我也不會。

強闖? 白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惹人留意。





說謊吧。我靈光一閃。

「請問七樓E室是不是姓袁的?」

搜索記憶,那裡是我一個舊同學的住所,女的。

「你怎麼知道的?」陳伯的眼睛沒瞇得那麼緊了。

有戲!

「拜託你可不可以放我上去? 彩玲她已經一星期沒接我的電話了!」我用力的捉著他的雙肩,聲淚俱下的樣子嚇了他一跳:「我只想......我只想去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小子,別這樣!」他用力的推開我:「才十多歲便為情要死要活,還成什麼樣子!?」





「沒了她我真的不能活啦!」我幾乎要抱住他的大腿,眼淚都沾在他褲上。

「好了好了,你上去便是!」他終不勝煩,輸入密碼拉開門:「快去找你的小情人吧。真不明白那丫頭怎麼會挑你這愛哭鬼。」

我點頭道謝,快步走進去。怎料那老頭又叫住了我,仔細盯著我的臉一會,說:「看著看著總覺得你有點臉熟。」

「是嗎?人有相似吧。」我裝出焦急的樣子,不耐煩的回答,扮演一個稱職的男友。

該死,那電梯上了天堂嗎? 我暗罵。

「那個誰呢?誰呢?」他用力抓頭,已漸稀疏的山頂更見光芒。

我看著指示板的倒數,邊快速的垛腳。

五、四、三、二、一、大堂.....





『叮』

「啊! 難不成......」他大喊道,但除了正在慢慢關上的昇降機門外還能看到什麼?



我沒有直接去六樓。如果陳伯從閉路電視中看見我並不從七樓出去,說不定又會招來什麼麻煩。

所以我跑了一層樓梯,來到昔日家門之前。

現在那灰色鐵閘被一塊大木板取代,上面的塵厚近寸,貼著數張已泛黃的通告,都是叫業主回來補交拖欠的管理費,才會把木板拆走。

我才不會交錢。





右手五指張開對著木板,隔著空氣我漸漸感受到它每一粒分子的重量及大小。

來,隨我的意思舞動吧!

彷彿有一鼓吸力從我掌心而生,整塊兩米高的木板掙脫鉚釘的枷鎖向我飛來,卻停在不足半米之前。我隨便向橫一撥把它放在一旁。

我爸從小已教我要獨立,給了我能自己開門的權利。我從口袋中拿出他給我的、已微鏽的鑰匙,插進八年未動的匙孔之中。

轉動的聲音刺耳之極。

我握著門柄,深吸一口氣。這門之後,就是十歲前的我的一切。這是我回來的原因,但現在的我竟然沒敢開門。

這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嗎?




『開門吧,讓我們的計劃展開。』

因為心底出然了一把聲音。

我疑惑的回頭,沒人。

甚麼回事? 幻聽? 還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究竟什麼會展開?

當然沒人回答。那聲音如風中之砂,一絲一點俱往矣。

算了。




我扭轉門柄,深呼一口氣,門應聲而開。

無盡的灰塵撲面,我不禁打個噴嚏,結果揚起更多灰塵,一個恐怖的惡性循環。我立即落荒而逃,待塵埃落定才回轉。

八年份的塵埃,給我的家蒙上一層灰,那是回憶在眼前重現的顏色。

大廳的地板,當年那裡有一個血泊,我父母就是躺在中央一動不動,沒閉上的雙眼仍殘留著無盡的疑問。

當時那如頑石的男人就坐在布沙發上,看著我父母的屍體。當我進來後便冷眼看著我。十歲的我心中發慌,媽送我的最愛的藍色背包也跌在地上。

我向我右腳側一看,那背包已變成暗藍。書薄、文具,還有那一枝原子筆,都已傾瀉一地。

當時的我總沒能學懂扣好背包。

伸手將那原子筆吸起,拿在手中細看,它是十歲的生日禮物,也是所有事情的起點。我抹掉上面的灰塵,讓它重新展現鮮豔的赤紅,也憶起我爸笑著送給我的當天,那溫暖的右手輕輕摸著我頭的感覺。想了一想,還是將它塞了進褲袋中。我要它見證這段復仇旅程,如果可以,把它刺進幕後黑手的胸口。

重遊舊居,所有房間都保持著八年前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時間囊,時間永遠被定格在門關上那一刻。有一點不對勁,我卻想不到那一點不對勁。

我也沒時間去想。


『叮』


昇降機清脆的提示鈴步過了走廊,擅自穿過我沒關上的家門,在我家安頓下來。

隨後而來的,是木底皮鞋獨有的響亮腳步聲。

獵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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